冬日,辰时。
寒风凛冽的天,裴府上下起得都晚,厨娘在厨房内生火煮饭,下人们也是这时候才乒乒乓乓地在院内闹出动静。
后院仓库内,裴郁离仍旧穿着身如梨如雪的衣裳,窝在一堆杂物中愁破了脑袋。
管家自己拿着件黑毛大氅,身后跟着两个拎炭火盆的丫鬟,急急忙忙地闯入了仓库中。
“少爷!”管家一见到裴郁离便大惊小怪地往他那边跑,“这房内如此阴寒,您怎得起个大早上这儿来寻物件了?快将大氅披上!”
裴郁离原本还在出神,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摆着手道:“不要不要,快拿回去。”
“哎呀这可不行!”管家愈发向他靠近,那大氅很长,险些就要剐蹭到散乱的杂物上。
裴郁离赶紧阻止道:“这是寇翊的!别弄脏了!”
管家手一抖,连带着步子也停住了。
不远处的炭火已经点上,仓库内东西多,火盆不能离得太近,暖意要升腾起来尚需一段时间。
管家就在这间隙想通了什么,一脚踏过去,检查了裴郁离屁股底下好歹垫了个蒲团才放心地呼出口气,随即将那大氅给他披到肩上,道:“弄脏了这衣裳,寇公子顶多也就是皱皱眉。可要是把您冻出个好歹来,他可是要动气的。”
裴郁离倒是被这话先说服了,闻言点了点头,继续翻箱倒柜地找他的东西。
管家在他的耳边啰啰嗦嗦:“厨房准备了红枣参汤和紫米糕,少爷请先净手用早膳,有什么东西,食完再找可好?”
裴郁离尽管忙着自己的,搭着他这话说:“怎么又是红枣和紫米?”
“补血补血。”管家一个词也要重复两次,絮叨得要命。
裴郁离懒懒地掀起了眼皮:“我今晨照镜子明明瞧着自己脸色红润有光泽,既不气虚也不面白,怎么就要补血了?”
“少爷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原是体寒所致,所食...”
裴郁离伸出手贴到管家的手背上,无言地与管家对视。
他那手心到手指尖都热乎乎的,一点也不见什么“手脚冰凉”、什么“体寒”,分明健康得很。
管家话被截断,略有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又道:“这都是吃药吃出来的,前些日子刚停了药,现如今正是食补的时候,可不能掉以轻心。”
裴郁离实在没有办法,倏地将手缩回去,哗啦啦泄愤似的将个抽屉拉开,道:“这大早上的你何苦在这里唠叨我?月钱都是朝廷给你们发,我又不发钱,你就偷偷懒,没人说你。”
管家赶紧摇摇头:“没办法,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裴郁离:“......”
朝廷的确是拿出了十足的诚心给予了裴郁离补偿,先是于全国宣告了裴家的冤屈,在东南为裴瑞立了诏碑,又三番五次地提出要给裴郁离封官。
为了此事,新晋的东南总督亲自跑了数趟,可裴郁离自认没有入朝为官的心气儿,不想去凑这份热闹。
拒绝了几次后,他十分郑重地对那跑腿的总督大人说:“不瞒大人,小民意不在仕途,倒是想学学行商之术。”
总督和颜悦色道:“小筠啊,这士农工商,商为末,你又何必执着于商贾之路呢?”
裴郁离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瞒总督大人,家父为官刚正不阿却不得善终,小民...对为官之事心存惧怕,确难当大任。”
总督听到此事心生恻隐,当下便不再说了。
“至于为农为工,皆需纯熟技艺,小民身子实在不争气,做不得身体力行之事。”裴郁离继续道,“思来想去,行商之事虽杂,却在小民兴趣范围内,可以一试,混个温饱也算是好的。”
总督被他说服,右手握拳往左手手心上坚定一敲,道:“既如此便随你心意,商贾种类繁杂,你可有中意的方向?”
裴郁离道:“有啊,火器制造与经营,大人看行不行?”
“好,好!”新上任的总督大人对裴郁离的情感状况没啥了解,当即点头道,“这也算是为国为民,好志气!”
就这样,总督亲自为裴郁离找了火器技艺与经营之道的师傅,一个管上午,一个管下午,日日传授。
“为国为民”的裴郁离有事没事就把寇翊拖在身边跟着一道听课,美其名曰:伴读。
周家需要经营,他们就蹭着朝廷的便宜,一边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摸摸小手搭搭小腿,一边学着如何经营偌大的一个军火商户。
话虽如此,朝廷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不仅往裴府送了多到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还派去了几十个家仆,要求他们好生照料裴郁离。
裴郁离一合计,金银珠宝好呀,万一以后他跟寇翊拌个嘴吵个架,一怒之下分个居什么的,他还是一条富贵命的好汉。
几十个家仆也没什么麻烦的,反正他基本都在寇翊那边呆着,不怎么回府。
结果......
裴郁离又抬头斜了那管家一眼,无奈道:“我要找东西,你能别在我耳边絮叨吗?”
管家兢兢业业地拿出了记事的小本本,叮嘱道:“虽值冬假,可先生也特地吩咐了,少爷须得多去寇家学习看账本。正午时分寇公子会过来陪您吃饭,并接您过去。”
“所以呢?”
“早午饭不可相隔过近,否则会导致正午吃不下去,少爷现在必须得吃早...”
“行行行,”裴郁离脑袋都要炸,“你去给我端过来,我就在这里吃。”
管家还想说些什么“仓库冷不适合吃饭”云云,被裴郁离一眼瞪了回去。
他终于暂时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尽心尽力地嘱咐烧火盆的两个小丫头:“仓库里东西多,你们看好些,别撩了火。”
裴郁离冲着管家的背影翻了好几个白眼,心想还是寇翊那边清净,若不是为了找刀,他才不回来。
仓库里大大小小的货架与柜子都被裴郁离翻了个底朝天,想要的东西始终没找着。
一个多时辰过去,眼瞧着正午就要到了,他却还扎在一堆东西里疑惑不解。
门外响起了几道敲门声,烧火的小婢女早就蹲得腿麻,争着抢着去拉开了门,见到来人却愣了下,问道:“您是?”
裴郁离也不再管黑毛大氅脏不脏了,正伏在蒲团上往柜子下面看。
有脚步声在他的背后渐进,似乎有人在他身边蹲了下去,一道声音在问:“少爷,你在找什么?”
“我——”裴郁离动作一滞,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的胳膊被那人粗糙却温热的手稳稳扶住,慢慢直起身体。
他的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到来人的脸上,迟疑了一瞬,随后便像是从眼底迸发了万点流光,他反托住了来人的手臂,颤抖着道:“裴...裴伯?”
这的确太匪夷所思了,裴郁离甚至还未来得及惊喜,只是重复唤道:“裴伯...裴伯,裴伯!”
裴松的腰背佝偻,这让他需要去仰视裴郁离的脸。
他浑浊的眼球里刻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却掩不住那份浓重的爱护,他满脸的皱纹似乎都是舒展开的,对着裴郁离看了良久,而后,哑着声音道:“您长大了,也长高了。”
裴郁离的泪像是决堤般滚滚而下,他前倾过去,捧起裴松枯木般的脸端详着,同样是端详了许久。泪水往嗓子里倒流,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少爷,”裴松抬起手抚了抚裴郁离的脸颊,接着道,“您受苦了。”
“不,不是的!”裴郁离扑上去抱住了裴松,他比裴松高出了许多,他能想起以往在流放路上,每次官差挥鞭打人时,裴伯总是这样抱住他护着他的。
“我没受苦,是您受苦了。”裴郁离哭泣着说。
裴松似有些局促地往后缩了缩,道:“少爷唤老奴怎可用敬称?”
“可...可以的!”
裴郁离放开裴松,往后一步跪回那蒲团上,嘭地一声便磕了下去,久久都未起身。
这一声不仅惊了裴松,也惊了两名看火盆的小丫头。
小丫头终归只是小丫头,两个人同时愣了片刻,忽透过窓纸看见外面飘下了几片鹅毛般的雪花。
她们一个指着另一个,小声道:“下雪了哎,是初雪!”
两人探头去看,又看见门外院中矗立着道黑色的身影,雪花噗噗下落,落了那院中之人满头满身。
可他的目光只轻轻的落到这边,看着道门板,就像是看着更多的东西似的。
“好像是寇公子。”
小丫头们还在窃窃私语。
“寇公子可见不得咱少爷给人下跪磕头,这下还不要瞪人啦?”
“那不是没瞪人嘛!你看,在笑呢...好俊啊!”
白雪纷飞中,寇翊的面上带着欣慰的笑,眸中波光流转,泛着他从不在外显露的柔情。
屋内,裴郁离终于起身,拭去眼角的泪,道:“裴伯回来,这里才算是家。丹心无以报,从今以后,我来敬您。”
*
满院积雪,正午了。
裴郁离在裴松的帮助下终于寻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许多年前圣上亲赏给裴总督的宝物——一把黑柄黑鞘的直刃环首长刀。
裴郁离披着黑毛大氅、抱着环首长刀出现在门边时,寇翊正在对面的回廊中端坐。
雪花飘飘洒洒,空气中蒸出湿气,对面的人影并不清晰。裴郁离放开揽着身边裴松的手,几步轻巧下了台阶,穿过那方形小院,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寇翊看着他,站了起来。
“裴伯!”裴郁离拉住寇翊的手跳进那回廊中,转身对着裴松朗声道,“我的刀便是送给他的!”
寇翊脸上的表情尚未转换得过来,手中已被塞了把光是刀身便长足三尺的环首刀。
“我找了整整一个上午,”裴郁离抬头问他,“喜欢吗?”
“嗯。”寇翊木讷地点点头。
“还叫垂天云。”裴郁离说。
“嗯,”寇翊穿过那大雪与对面的裴松相视一笑,压着内心的悸动,低眸道,“还叫垂天云。”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元巳告诉裴裴说裴伯死了是骗他的,是为了刺激裴裴。实际上当年周元韬的确派了杀手去斩草除根,但是裴伯依靠牛逼的轻功逃走了(裴裴的轻功就是他教的,前面有提到过)。这么多年裴伯不是不回来找裴裴,而是回不来,他是流放的罪奴,是不可能通过重重关卡回到陆域的,这里不是bug哈。
然后,裴伯是寇翊悄悄找回来的,花了很长时间,之所以不告诉裴裴,是因为怕找不到会导致裴裴失望。现在这样正好,给了裴裴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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