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开门雪满山, 雪晴云淡日光寒。
北风卷地白草折,北风吹雁雪纷纷。
冬至过后寒冬已至。俗话说寒冬腊月冻死猪狗,特别是在还要下雪的北部, 余星第一次感受到寒风刺骨。
陈国冬日虽然也冷,却是干冷, 穿了夹袄便不太冷,但在禹国穿了塞满棉花的长袄依旧扛不住风寒, 好在宣明殿和宣和殿内都有地暖,三面墙内燃着木炭, 外墙抹了层椒,屏风前摆着一尊金铜麟暖炉,炉内放着兽形木炭, 屋内暖烘烘的, 也不觉得冷。
天气太冷, 余星就让小贵几人进来取暖。
这几日在外面走一圈一不小心得冷得直哆嗦,身体不好受不住风寒,得病上好几日。
以前余星从来不会关心民生,但和祁野相处久了,偶尔还能见到奏疏上的内容, 这会儿余星一眼就瞧见上面写着,某县某村因风雪有多少孤寡老人被冻死。
余星看着上面的内容,心里生出怜悯,他也想要尽一份力。
祁野察觉他眼底的恻隐,宽慰道:“天灾人祸躲不过,只能尽量避免伤亡和损失, 今年死亡人数比去年少了很多。”
本想安慰祁野的余星:“……”
祁野继续道:“别担心,中书令、门下侍郎、御史大夫已到西州和上州, 同那边乡绅士族协商,他们同意赠粮。”
“当地县衙也会施粥,发粟米、发粗盐、发肉、发麻袄,特别贫瘠或是道路被阻的地方,已经派人去通路,按照你之前的建议,通过以粮换银的法子,镇上人也有粮吃,村里人多了笔收入。”
余星听到这里才彻底放心,令他意外的是,他随口一提的法子,居然真的被采纳了,他心底升起自豪和满足感。
这日,余星收祁昭送来的帖子,邀他去城西倚翠楼一聚。余星想了想这几日在宫里待得无聊,就想和那些学子交流一番,他把这事告诉祁野。
祁野直接同意,让他把陆筠带上,余星想了想没拒绝,又把小贵和小轩一并带去,留下周桂和刘旭。
马车很宽敞,坐三个人不显挤,车里放着个金铜狮头暖炉,热气源源不断冒出,车内温度逐渐升高,三人只觉得车里暖烘烘,一点儿也不冷。
马车在倚翠楼停下,陆筠打开挡板,撩开车幔,对里面的余星恭敬道:“圣子到了。”
小贵和小轩率先下马车,小轩放下横在车辕上的马扎,小贵掀着帘幔,余星下来时,小轩伸手扶住余星,就怕余星踩滑摔倒。余星站在有些湿的地板上,在陆筠带领下和小轩小贵进了倚翠楼。
楼里管事是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女人见到他们后立即迎了上来,见几人是生面孔,又见他们衣着不凡,特别是中间少年,样貌精致,比楼里花魁还要貌美,女管事不由得看愣了,在看少年穿着,比另外三人都要好,便以为余星是处世未深的小少爷,立即热情招呼。
余星闻着她身上的胭脂水粉味,觉得还是祁野身上的味道更好闻。
余星听着对方啧啧不休介绍楼里姑娘,余星脸蛋微红,仓皇打断,“我来找朋友,我朋友姓祁。”
女管事闻言态度比刚才还要恭敬,带着余星上二楼,陆筠没上去留在一楼,小轩和小贵跟着余星上去,女管事将他们带到祁昭所在的雅间便躬身离开。
祁昭并不是只包了一个雅间,二楼好几个雅间都被他包下,连二楼大堂内的学子,也都是祁昭请来的人。
这些人大都穿着学子服,余星从他们儒服上,看出他们是国子学和太学的监生,他又看向角落,那里的几人是四门学的,大堂中站着崇文馆和弘文馆的监生。
余星头次参加诗会,见很多人不认识,心底有些遑遑,好在身边还有小贵和小轩,倒不至于令他尴尬。
祁复见到熟悉的身影,朝着余星快步而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今日有些冷,大伙儿决定先煮酒……喝点热酒暖身?”
余星想到祁野不许自己喝酒,便摇了摇头,说:“马车里有火炉不冷。”
祁复:“行,那就不喝。”
知道余星不认识他们,祁复又道:“一会儿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余星不想太麻烦祁复,连忙摆手,祁复见他不乐意也不勉强,拉着他进了一雅间取暖。温酒看窗外纷飞雪花,好不惬意。
屋里生了炭火,余星一进来就感到一股暖意,他呼出一口热气暖手,就听祁昭道:“皇嫂安好。”
余星道:“祁昭安好。”
屋内有十几人,他们听见祁昭的话后,就猜出余星身份,看向余星的目光瞬间带着尊敬和敬畏,其中夹杂着几道讨好的视线。
祁昭倒了些烧酒给余星,余星道过谢,小小泯了口,热酒驱散了心底遑遑,他又给小轩和小贵倒了一小杯酒,两人纷纷接过,喝了一小口。
雅间里大部分是崇文馆和弘文馆的,外堂的则是六学的。等众人开始说腊月二十七的岁考,外面的人也跟着涌了进来,屋内不算太大,只能把两扇门全开。
祁昭见人都涌进来,便招来伙计让他们把东西搬去隔壁雅间,隔壁更加宽敞,能容纳近百人,伙计立即照办,数人一边去隔壁一边聊岁考。
等进了隔壁雅间,大伙儿将门一关,更加兴奋的讨论起来。
余星这才知道每年腊月二十七便是岁考,考察整年的所学内容,,若考察不合格则会被请退。
余星有些紧张,担心自己会考不好,毕竟有大半年的知识他都没学过,此时听他们说起,便听得格外仔细。
一青袍学子道:“诸位也都考过好几年,自是清楚每年岁考要求,只是今日的题在下猜测重点会放在策论上,比如该如何安排灾后重建。”
余星没考过岁考,听他们这么说,也觉得很大可能是考这个,他想着平日里还是要多了解时事,万一岁考没达标,说不定还真的会被请回去。
余星下定决心,往后要奋发图强。
经过余星观察,他发现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子来了不少,却不见算学、律学和书学的学子。
余星已和从前不同,他知道算学、律学和书学的学子大都是七、八品小官之子,或是胥吏之子,亦或是平头百姓,商户子弟,这部分学子并未得到权贵重视,同样的祁野也没有重视他们,所以每年科考能考上的基本上都来自另外三学,或是从其他州府而来的优秀举子。
余星思考完,抬眼就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关子澄和曹归帆。
看到这两人余星有些愣怔。
这时,众人开始介绍自己,很快就轮到余星。
余星在众人注视下,有学有样道:“在下姓余,单名一个星字,于崇文馆学习。”
等余星说完就到了关子澄,关子澄还和从前那般,说话磕磕绊绊。
反观曹归帆一开口,一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大伙儿几乎都认识余星,不过很少近距离接触,碍于余星身份他们也不敢贸贸然到他跟前去。
众人自我介绍完,便开始吟诗作对,这两样余星都不会,只好坐在屋内左看看右看看,无意间就和曹归帆的视线对上。
曹归帆先前还想将余星揪出来好好教训一番,但那日册封大典,他得知余星身份后,彻底歇了这个心思,甚至还担心余星找自己麻烦,不过两个多月过去,他依旧相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知道他身份的学子想和他套近乎,但曹归帆的注意力压根没在他们身上。
几人说了几句尬话,便乖乖闭上嘴。
他们除了巴结曹归帆外,还会巴结罗江信,可以说整个诗会除了余星身份最尊贵外,就属祁复和祁昭两个亲王,除此外便是尚书令的嫡子曹归帆,以及身份同样不凡的罗江信。
罗江信是国舅府小少爷,因着是国舅老来子,备受宠爱,就连太后也都宠爱有加,这也造就了罗江信傲慢、吊儿郎当、口不遮拦的性子。罗江信极爱被人吹捧,这会儿被众多学子围着,他自尊心爆表,甚至大手一挥叫来了舞/女。
舞女身穿抹胸短裙,露出婀娜身姿,修长光洁的小腿,一袭轻纱披子将白皙的手臂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十分引人遐想。
五弦琵琶欢快响起,身姿妙曼带着面纱的女子,赤足跳舞,几个扭/胯的动作,看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余星顿觉尴尬。
舞女们各个扭动着妖娆身姿,来到罗江信身边,罗江信左拥右抱,有舞女朝着祁复和余星过来,祁复冷着脸拒绝她们,她们这才悻悻然去找祁昭。
祁昭对着小弟轻笑一声,将美人搂入怀中。
看得余星微微皱眉。
祁复道:“不用管他们。”
话音一落,祁昭已经搂着两名舞/女去隔壁雅间。
等祁昭一走,罗江信的视线立马落在了,余星那张比任何一个舞女还要精美的脸蛋上,他对着余星笑了笑,笑得极其狎昵,余星蹙起眉头,祁复瞧见了也满是不悦,然而罗江信仿佛没看见一般,朝着余星露出一个放/荡/不羁的笑容,狎/昵的唤了声“皇嫂”。
余星眉头皱得更紧。
祁复清楚罗江信沉湎/淫/逸,微微上前挡住对方毫无遮拦的目光。
小贵不认识罗江信,却十分不喜这人看自家主子的眼神,令他想起了那个讨厌的人。
小轩听其他宫人说过罗江信嚣张跋扈,骄奢好色,此时见对方一贪婪/的注视自家主子,怒目圆睁看着对方。
小轩俯身在余星耳边提醒,“圣子小心此人,这人傲慢无礼朝三暮四,是国舅爷的小儿子,与圣子一般大,在国子学上学。”
余星顺着小轩的话点了点头。
国舅的小儿子就是太后侄子,祁野的表弟。
余星没见过这人,罗江信已经见过余星好几次,除了封后大典,便是祭祀仪式上,他们作为皇亲国戚自然站在前面,罗江信便看清了传闻中的圣子,当时就看直了眼。
少年似嫡仙天姿国色,仅仅一眼就让罗江信痴迷,夜夜魂牵梦绕。
被祁昭邀约来诗会,他其实是拒绝的,他哪里会作诗!但他转念一想觉得祁昭多半会邀余星,便抱着碰碰运气,没想到对方真来了!
刚才有祁昭在,罗江信还有所顾忌,这会儿祁昭逍遥快活去了,他自然也就无所顾虑的接近余星。
他万万没想到走了个祁昭,又来个祁复,他和祁复年岁相仿,每次见面都针尖对麦芒。
罗江信面对祁复时没半点好脸色,“原来是表弟,表弟我们许久不见,不如喝一杯?”
祁复没说话,一脸警惕的注视他。
见祁复挡在自己面前,余星十分感动,但他不能当缩头乌龟。
若是从前余星会躲在后头暗中观察,今时不同往日,他不能软弱,他也要保护其他人。更别说祁复是他弟弟,哪有兄长躲在弟弟身后的。
余星表面从容的和罗江信行礼,罗江信见小美人主动搭理自己,脸上笑容更加明晃晃,看得祁复眉头紧锁,罗江信生怕余星会拒绝,赶忙笑吟吟说:“不知皇嫂可会玩叶子戏?”
余星没听过这个,正想拒绝,罗江信又忙不迭道:“叶子戏十分有趣好玩,不如皇嫂和我们玩一把,我想皇嫂应该不会拒绝表弟的这个请求。”
话都说到这份上,周围人也都听见了,他们身份不低,如果余星拒绝打得不仅是罗江信的脸,同样也是皇家脸面,再怎么说罗江信也是皇亲国戚。
余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罗江信笑容更加招摇,他当即转头吩咐伙计准备。
祁复小声道:“你会玩?”
余星摇头。
祁复有些急了,“不会那你还答应?!”
余星问:“叶子戏是什么?”
祁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余星了,但这也不能怪对方,谁让罗江信这般厚颜无耻,所以他才会讨厌这家伙。
“叶子戏是种游戏,形如叶子,有四十张牌,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祁复解释道。
余星:“?”
余星没想到叶子戏这么复杂,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了。
“皇嫂快来,咱们准备好了,不会玩的话也没事,表弟教你。”罗江信热情的声音传来,这一下余星想溜走都不行了。
祁复安抚道:“别担心,一会儿我教你。”
余星点了点头,眼下只能相信祁复,然而等他们玩了第一把,余星彻底懵了,他没想到叶子戏这么难,祁复也是一知半解,全程指挥下来两人输了个彻底。
被其他纨绔子弟嘲笑,祁复简直没脸见人,余星也觉得没意思,想走人,然而他刚表露这个想法,就被罗江信拦住了。
罗江信脸上笑容收敛大半,这会儿基本上是他的人,他就算拦着余星,光凭他们两人也挣脱不开,祁复虽是亲王,但在太后面前还没有他受宠,更是没把祁复放眼里。
罗江信不相信王施琅那套说词,只把余星当成男后,还是那种不怎么受祁野宠爱的男后。
他可是比谁都知道祁野不近男/女,清心寡/欲,鸷狠狼戾,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谁上心!?
罗江信自我笃定,朝余星伸出手,想去抓余星胳膊,但被余星躲了过去,小轩和小贵顿时下了跳,小贵立马把自家主子护在身后,罗江信的这一举动彻底惹恼祁复。
祁复一拳朝着他脸打去,“罗江信,你胆敢!”
罗江信左脸上留下一道乌青。
罗江信怒吼一声,“祁复!你竟然敢打我!”
罗江信朝着祁复扑去,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余星焦急道:“小贵、小轩快拉住他们!”
说着余星率先冲向两人拉架,罗江信见他们来帮忙,大吼一声,“你们还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帮忙!”
罗江信的跟班纷纷加入进来,跟祁复关系不错的学子见状,也跟着参合进来,其他人见君后都参与进去了,他们得保护君后,没多想纷纷加入其中,一时间外间闹成一片。
关子澄也在其中,他想去帮余星,却被曹归帆和他的同伙踹了好几脚。
整个二楼陷入混乱,叫喊声咒骂声传到隔间,也传到了楼下,正在和姑娘亲热的祁昭听见动静,急忙忙跑了出来,与此同时陆筠也上了楼,见余星在人群中被人扯来扯去,衣服凌乱,头发蓬乱,当即双眉直抽,忙冲进去阻止。
陆筠被这些人挤来挤去,他猛地踹了一人一脚,下一刻后腰被好几个人抱住,连大腿也被人紧紧抱住,陆筠黑了脸,怒道:“放手!你们给本官放手!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陆筠有功夫傍身,对付这些文弱书生不是难事,可这些人身份不凡,他打了这些人,这些人的老子估计会告到御史台去,而且圣子还在里面,万一误伤了圣子后果不堪设想。
陆筠不敢乱动,犹豫间就听见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见凌冽森寒的声音,“将他们分开。”
数十名侍卫很快将众人分开,陆筠也得了机会抽身,祁野见余星被几人拉扯,眼神暗得可怕,他快步朝余星走来,白缪在前面开道,祁野很快来到余星身后,踹向余星身后之人,一把将余星拉入怀中,余星惊呼一声,但闻到熟悉的气息,瞬间软靠在祁野怀中。
罗江信刚才在和余星纠/缠,眼看就要从后面抱住余星,结果被人给踹开了,他揉着腰,怒不可遏道:“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揣——”
随着他转身看清身后之人,顿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那些闹事的纨绔子弟也都被侍卫们镇压,见来人是祁野后,纷纷下跪求饶。
祁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道:“全部带走,将罗江信收押大理寺。”
此话一出大伙儿都知道他们闯祸了,他们低估了祁野对余星在意的程度,刚才他们不该听罗江信吩咐,如今被关进刑部,还不知怎么办?他们悔不当初,可世间哪有后悔药,为了让陛下从轻发落,他们只能拼命认错。
余星见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便道:“他们一直在帮我。”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关子澄数人所在的方向,祁野看了过去,点了点头,让侍卫把那些人给放了,其他人一并带走。
罗江信做小伏低哀求,祁野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对方,搂着余星下楼。
不出半日朝廷上下都知道龙颜盛怒,关押了不少官家子弟,连国舅家小少爷罗江信也被关进大理寺,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国舅府上更是灯火通明,国舅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国舅也心急如焚,第二日早早便进宫见太后。
慈安宫内,太后见他神色慌张,不免呵斥了一句,她身在深宫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知道侄子被祁野收押一事,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见自家弟弟求情,便做个顺水人情。
太后保养得当的脸上处变不惊,她道:“今日你且回去,一会哀家让人把信儿送回去。”
国舅连连应是,“家姐,这事小弟就只能指望您了。”
“放心吧。”太后闭了闭眼,“回吧。”
国舅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太后派身边老太监去大理寺捞人,却不料老太监无功而返,大理寺少卿拒绝放人。
老太监小心翼翼观察太后神色,太后面容有些僵硬,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地将白玉杯摔在老太监脚边,吓得老太监一哆嗦,急忙跪下磕头求饶。
太后恶狠狠道:“皇帝当真是不给哀家一点颜面……你去,找陛下,就说哀家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