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寒冷, 崇文馆同去年那般,上午听学,下午休假, 这个更改对余星没有任何影响。他因为制香丸本就上午听学,下午制香做功课。
跟以前一样, 遇见不懂的地方便询问祁野。如今他学到的知识越来越多,《论语》已经学完, 除了能默义,其中道理不甚了然。
曾经他看待一件事只停留于表面, 若是遇见不满的,首先想到的是对方的过错,如今他学会先反省自己, 再以对方角度审视, 便会发现以前他认为对的地方, 实则相反。他以为的好人,背地里却做着腌臜事。
祁野告诉他不必为此纠结烦恼,更不用为那些人劳心费神,不必去思考对与错,凡事皆具备两面性, 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只要坚定自己的立场,那么对自己而言便是正确。
坚持本心,方得始终。
他又告诉余星不要轻易相信旁人,虽说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世间之人形形色色, 各不相同,有的人单纯善良, 有的人生性狡诈,有的人生性多疑,而有的人两面三刀,学会正确判断他们属于什么样的人,若是单纯善良真心待自己的人,则可深交,若虚情假意只可浅交不可言信。
祁野告诫他,须知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余星认真听着,将祁野所说全记在心里。
余星依旧每日重复着听学制香,日子一天天过去,岁末将至。余星感叹这一年过得太快,从前在陈国他从未感受过,日子可以过得这么快。
过了两日岁考结果张贴在了崇文馆白栏上,余星得了个上上,这是他第一次得上上,没把他高兴坏,整个崇文馆除了他,就只有另外一名少年得了上上。
祁复看着自己的上中,又看了看排第一的余星,心下感慨万千,又羡慕又为余星感到高兴。
余星得了学士夸奖,心里美得不行,学士简单叮嘱几句,过年期间亦不可落下读书,须得温故知新。
除夕这日宫里照旧举办宫宴。余星今日没急着做香丸,白天和祁野待一起,晚上和祁野一起出席宫宴,余星依旧和祁野同坐龙椅,在场众人无人多言,哪怕连不怎么待见余星的太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月初一,余星和祁野一起去慈安宫,余星给太后请安,太后对余星态度不咸不淡,祁野拉着余星在自己身边坐下,全然没打算向太后见礼,太后掀了掀略显松弛的眼皮,面上虽没多言,却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食案上,对祁野的不满显而易见。
祁野熟视无睹,权当没看见。
就在气氛逐渐僵硬,祁野打算带余星离开,太后忽然开口,对两人态度没先前冷淡,态度缓和了不少,“陛下,看在哀家的面,放了罗江信,不过是个孩子,不懂事,被关了一年,也给了他教训,想来他不敢再犯。”
余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罗江信是谁,没想到这人竟还被关在刑部大牢。
祁野没回答,牵着余星起身,太后见人要离开,眼皮重重跳了下,想到这一年见不到娘家人,除了昨晚宫宴,祁野已不许她踏出慈安宫,当即敛下脸,朝着祁野和余星哀求。
“陛下,圣子,母后求你们放了罗江信,他真知错了,他也是母后侄子,这次陛下和圣子就饶了他吧,从此以后我会好好管教他。”
祁野停下脚步,侧头看向太后,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从余星的角度望去,英俊到让人心跳加快。太后却被那双如鹰隼的眼睛盯得头皮发麻,就在她以为祁野会再度拒绝时,祁野目光中的冷锐收敛些许。
祁野淡淡道:“朕允了,太后可要保重身体。”
说毕不等太后再说什么,牵着余星迈过门槛离开。
当天下午罗江信被放出,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往昔的意气风华,鼻孔朝天的纨绔模样!这会儿披头散发,蓬头垢面,骨瘦嶙峋,浑身散发着恶臭,一双眼睛浑然无光,整个人神情委顿,如行将就木的枯槁。
国舅夫人带着小厮和丫鬟接人,见儿子被折磨的不成人样,既心疼又在心里把余星祖宗问候了遍,担心儿子再被抓去地牢受苦受难,在马车里苦口婆心一番,却见儿子慌乱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罗江信回去后又病了一场,大病之后彻底老实,不敢再胡作非为,不敢再瞧不起谁。
坊间关于罗江信从良传得沸沸扬扬,连余星都有所耳闻,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理应如此。
小轩解气道:“这人一旦为虎作伥,就需要好好收拾一顿,知道痛了,就不敢再作恶多端,某些人给他们光讲道理,完全行不通,必须得狠狠收拾一番。”
他以前就吃过这样的亏,对此深恶痛绝。
余星不由得联想到自己,觉得小轩言之有理,他朝小轩露出赞许,“看来书没百读,以后继续努力。”
同时,他也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有时果然不能对恶人太过仁慈,怀柔政策也要分人。
以前他对陈轩瑞除了恨意还有惧意。他与陈轩瑞身份地位天差地别,陈轩瑞想要除掉他轻而易举,哪怕重活一世他对陈轩瑞也有着本能惧意,他想要避开和那人的接触轨迹,却没有报复的勇气,因为他知道自己对陈轩瑞来说,如同一粒浮尘,蝼蚁一般,翻不起任何风浪。
来到禹国后,接触的人多了,见过的事物多了,会写字会做文章,懂得的道理多了后,对陈轩瑞的惧怕渐渐减少。
又有祁野保护,他如今想通了,先帮助祁野,帮助百姓,等一切结束了,他会回到陈国,报复陈轩瑞,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让那些愚昧自私的京城百姓看看,他早已今非昔比。
余星收回思绪,眼下还是先应对即将到来的祁家兄弟。
正月初三,祁渊和祁亮各自带着妻儿去给太厚请安,之后才来见祁野和余星,余星回到御书房不久,就听见外面传来陆筠的声音,“陛下,圣子,成王与武王携王妃、小世子、小郡主前来请安。”
这话说的差点让人以为成王和武王的妻子是同一人,不过陆筠说话向来简短,余星已经习以为常,倒是祁亮心里不满,对着陆筠冷哼一声,祁渊眼里带笑,本想和陆筠多说几句,但见祁亮脸色不好只好作罢,带着妻儿进了御书房。
祁渊进来后就见余星坐在祁野身边,他先对余星和蔼点头,才对着上方两人规规矩矩行礼,他身边跟着的王妃行了肃礼,一旁的祁宁学着父王的动作,给余星和祁野行礼。
祁宁看向余星眼睛亮晶晶的,他已经有一年没见过这个长相漂亮的哥哥了,虽然父王告诉他,要叫圣子,或皇婶,但在他心里那就是漂亮哥哥。
如今他已十岁,个子比去年拔高了不少,脸蛋也张开了些,小小年纪带着一股英气,再等几年估计就是个意气风华的少年郎。
余星许久没见到祁宁,这会儿见了还怪喜欢的,便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祁宁也不去看自家父王母妃,径直跑向余星,脸上挂着真挚笑意,“漂、皇婶,宁儿好想你啊,可惜宁儿在府里学习,不能时常进宫找皇婶玩。”
小少年努力学着大人一板一眼的模样,略显稚嫩的语调让他的嗓音显得很是可爱,余星没忍住捏了捏他脸蛋,笑眯眯道:“好好读书,我也要读书。”
他没有问祁宁为何没去四门小学上学,而是在家读书,但碍于文王和武王都在,他不好开口。
祁宁喜欢和余星待一起,每次靠近漂亮小哥哥,他都觉得身体里的痛苦统统消失,浑身舒畅。
祁宁神亮晶晶的,他好奇道:“皇婶也在读书吗?在哪儿上学?”
“我在崇文馆。”余星摸了摸他脑袋,祁宁虽然比他小六岁,但只比他矮一个头,这还是他这一年长了不少,他感叹这孩子长得真快,但看祁渊身高,想来祁宁应该不会太矮。
跟在父王身边的祁朗,看着被余星握住手的祁宁,露出羡慕目光,跟在武王妃身边的祁芷嫣,看向祁宁时满脸不屑,看向余星时更是换上怨恨。
上首余星和祁宁亲切闲聊,祁宁得知余星在崇文馆上学后,笑得眉飞色舞,余星问他怎么笑得这么高兴,祁宁笑眯眯道:“因为皇婶在崇文馆听学,宁儿马上也要去崇文馆听学了。”
余星连忙夸道:“宁儿真棒。”
祁宁高兴地差点蹦跶,但顾忌着皇叔在,不敢没规矩。
余星有些好奇祁宁怎么十岁了才来崇文馆听学,下意识目光投向祁野。
祁野仿若能读懂他心里所想,挨近余星,在他身边小声道:“崇文馆只有三十个名额,祁邵不来上学后就空出来一个名额。”
余星有些日子没见到祁邵,本以为是被其他事给耽搁了,没想到竟是不来了,他眼神示意祁野。祁野却当做没看到,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与祁野朝夕相处一年,他瞬间明白祁野的意思,当下了然没有多嘴。
余星却是不知虽然空出来了个名额,但却让祁宁来崇文馆,早让祁亮和谢伶茹不满,只是当着祁野的面他们没表现出来罢了,这会儿听到祁宁说会去崇文馆上学,只觉得是祁渊授意的,为的就是在他们面前炫耀一番。
崇文馆和弘文馆虽说都是培养贵族子弟,但性质完全不同,崇文馆原本就是太子学习的地方,如今祁野没有子嗣,但在众人心中崇文馆就比弘文馆更好。
而他们的孩子值得更好!
可祁朗和祁芷嫣只能去弘文馆,怎么能让他们不气!
不光他们气愤,祁芷嫣心里也不平衡,这会儿更是明明白白表露出来,她除了不喜欢自己弟弟外,同样不喜欢祁宁和余星,若不是因为余星和祁宁,去年她就不会挨训,更不会被母妃管着花销。
祁野和祁亮一家子无话可说,正想让他们退下,祁复却来了,“哈哈哈,我就说我来得正是时候。”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祁复迈过门槛踏进御书房,对着祁野和余星施施然行礼,复看向文王和武王,相比之下他更喜欢与文王接触,文王祁渊对他一笑,祁复也笑了笑,晃眼就看到了余星身前的祁宁。
大侄子有段日子没见,没想到个头又长高了。
祁宁偶尔会和小叔叔玩,对祁复很是熟悉,他冲祁复露出乖巧笑容,甜甜叫了声小叔叔。
祁复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道:“宁宁乖。”
祁芷嫣和祁朗见状心里越发不满,祁芷嫣不甘示弱的叫了声小叔叔,却没盼来祁复的夸奖,对方只淡淡嗯了声。
祁朗见状,脸色煞白,本就病弱的身体更显病态,常年被病痛折磨,使得他声音轻如蚊蝇,“小皇叔。”
他按照以前的叫法唤祁复。
祁复看了过去,对上小孩无辜的双眼,看着那张病弱苍白的脸颊,眼底划过一丝怜爱,与对着祁芷嫣时截然不同,“小朗乖,以后跟着宁宁叫我小叔叔。”
祁亮和谢伶茹没任何意见和不满,两人虽对祁芷嫣宠溺,但对着祁朗也不遑多让,且他们骨子里带着“重男轻女”,谢伶茹生下祁朗后未能在诞下小世子,便对常年病弱的幼子更加贴心,毕竟以后整个王府都会是儿子的。
见祁复冷落祁芷嫣,夫妻二人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祁复几人说了会儿话,余星插不上嘴,就带着祁宁出去玩。
去年就因为祁芷嫣闹得不快,余星这会儿带着祁宁远远避开祁芷嫣,但也不能带祁宁走太远,不然待会儿祁渊他们不好找人,余星带祁宁去了不远处竹林间,这一片竹林密集,穿过竹林可直达御花园。
这个御花园是宣明殿外的御花园,后宫里的御花园需要穿过朱明门,这道宫门并非人人都能进的,外男不可进,侍卫也不能进,除了内侍监的可以进,便是千牛卫奉旨进入。
余星贵为君后鲜少进后宫,后宫除了太后便是几位太妃。太妃们身居后宫,不会随意来前殿,能逛的地方只有后宫御花园,每日能做的事便是向太后请安,或是几人互相闲聊,说来说去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没半点儿新鲜事物,她们早待腻烦了。
余星想到初一跟着祁野去后宫时,就见到了后宫御花园,比宣明殿的御花园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被祁野注意到了。
初二时祁野还问过自己,喜不喜欢后宫御花园,他没多想便说喜欢,祁野便说想去就去。
余星摆手表示自己去不太方便,祁野当时说:“无碍,等过些日子想去就去。”
余星有些好奇,问:“你打算怎么做?”
祁野卖关子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皇婶在想什么?”稚嫩的嗓音将余星从思绪中拉扯而出,余星略略低头看向祁宁。
“我在想香丸的事。”余星随口道。
祁宁并非终日窝在王府,他会带小厮游肆,最近总能听到香丸的事,他想到之前传得沸沸扬扬襄州暴/乱的事,和秋至那日侍卫们手捧线香的事。
这些都令祁宁倍感好奇,他仰着小脸,眨巴眼道:“宁儿知道香丸,皇婶是我们的救星,每次宁儿一靠近皇婶就不难受了,皇婶的香丸能卖些给宁儿吗?宁儿有银子。”
余星哪能要大侄子的银子,他逗了逗小少年,“那宁儿打算用多少银子买皇婶的香丸?”
“一两银子?”祁宁微微偏头,他不像祁芷嫣那般挥霍无度,他知道一两银子不少了,在其他地方一两银子够一家人用好几个月了。
余星原本以为小少年会说十两银子,没想到一开口就如此接地气,余星笑了笑。
祁宁以为一两银子不够,忙说:“那、那就二两银子,宁儿每日只有十两银子,最多最多十两银子。”
余星没想到他每日还限定了银两,他仔细看了看祁宁,小少年脸上带着纯真笑容,那身浅蓝袍子不是名贵绸缎,只是一般帛布,但上面的绣花却十分精致别样,看得出来绣这些鸟兽花草的人十分心灵手巧。
察觉到皇婶在看自己衣服,祁宁稚气的眉眼上透着光彩,“上面的图案是娘亲绣的。”
余星有些意外,不过看文王和文王妃相处时的岁月静好,想来二人鹣鲽情深。
余星道:“绣花很好看,王妃灵心巧手,很厉害。”
一道娇气的冷哼传来,语调稍显稚嫩,语气却没有半点乖巧可爱,余星与祁宁一扭头,就见祁芷嫣朝他们高傲走来。
祁芷嫣是一路跟过来的,但她腿短走不快,等她赶来时正好听见余星夸赞祁宁,顿时怒火中烧,恶狠狠瞪着祁宁,见他身上穿得没自己华贵,出言讽刺,“穿成这样也好意思进宫,简直就是丢我们皇家脸面。”
余星见她穿着锦衣罗裙,戴珍宝头饰,十分华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某府上的贵小姐。
祁芷嫣继续道:“文王妃好歹也是个王妃,竟还做绣娘才做的事,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余星:“……”这句话可不是这么用的。
祁宁低着脑袋,双手紧紧握拳,脸上满是隐忍。
祁芷嫣知道他不敢对自己动手,更加肆意妄为,“就凭你这种一个小夫子教的小子,怎么能进崇文馆,你天资愚笨,城里有名的夫子都不会收你做学生,那些士大夫更不会教你,像你这样蠢笨的人,只配一个不知名的贡生做夫子!”
她越说越过分,余星没想到祁宁会在家读书是因为这个,听着祁芷嫣冷嘲热讽,便想到了余夫人的女儿,他那个嫡长姐,瞬间明白祁宁此刻心情。
余星出声打断祁芷嫣的辱骂,“够了!祁宁能被选入崇文馆,说明有他的过人之处,而你却只进了弘文馆,你不反省自己,反而一味贬低他人,你父王母妃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余星第一次对小孩说重话,他知道祁芷嫣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人。
这人上赶着来他这里冷嘲热讽祁朗,祁宁不会和她发生冲突,但不代表他也能忍。
祁芷嫣被这么一凶瞬间大哭起来,闻讯而来的谢伶茹立马跑上前查看,见女儿好好的,看向余星的目光依旧带着恶意。
“君后,芷嫣好端端的怎么会哭?我知道芷嫣有时候任性,但她毕竟年纪小,君后怎么能以大欺小,若君后真有不满的地方直接冲臣妾来便是,为何要难为臣妾苦命的女儿。” 谢伶茹不问缘由便是一通指责。
余星淡淡道:“武王妃怎么不先问问你的好女儿说了什么。”
谢伶茹争辩道:“即便芷嫣说了什么,一个小孩子的稚子之语,君后如此斤斤计较,未免显得咄咄逼人。”
余星简直要被这人给气笑了,他嗤道:“我如何又与王妃何干,王妃不如好好教导孩子。”
他说完不想继续和谢伶茹胡搅蛮缠,他牵着祁宁要走,却被谢伶茹拦住,紧接着对方开始撒泼卖惨,假哭声传出林间。
余星微微皱眉,他避开了谢伶茹伸来的手,女人挡在他面前,毫无往日端庄淑婉可言。
谢伶茹彻底嚎哭起来,她一闹腾,祁芷嫣也紧随其后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余星侧身看去,他眉眼带着委屈,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耷拉着脑袋,看着楚楚可怜,因着刚才情绪略显激动,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为了不让祁野发现,他稍微低下头。
祁复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熟悉。
他往后退了退,生怕一会儿打起来,他受到殃及。
祁野走到余星身边,抚摸少年脑袋,捧着他的脸,让少年平视自己,祁野瞬间就看到少年那双微微发红的眼。
对面的谢伶茹和祁芷嫣也双双抹眼泪,祁亮看向自家妻女,询问:“发生何事?”
谢伶茹恢复了端庄秀雅的模样,她摇了摇头,一副受了委屈还遮遮掩掩的模样,落在祁亮眼里那就是被余星欺负了,瞬间火气上涌,“君后,什么事冲本王来,何必对本王妻女下手!”
余星皱了皱眉,他身边的祁宁这会儿被文王妃拉走,祁宁张嘴要解释。
祁野瞥向祁亮四人,冷冷道:“就算君后做了什么,也不是你能随意质问呵斥的。”
“你——”祁亮自小就和祁野不和,看祁野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
如今妻子女儿在余星这儿受了委屈,去年如此,今日亦如此,他今日必须要讨回这口气,他近乎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去年如此,今年还要随意欺辱我妻女,这口气我是如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祁野脸上没半点情绪起伏,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你待如何?”
“我们比一场,正好许久没活动了,陛下以为如何?”祁亮毫不客气道。
“可以。”祁野淡淡道,便迅速朝祁亮冲去,速度之快余星几人俱是没看清,等祁亮反应过来时,已经生生挨了一拳,颧骨瞬间青紫一大块,祁亮急急躲闪,祁野拳法刚烈迅猛,拳风所到之处所向披靡,祁亮躲闪不及,一连吃下好几拳。
祁野没有半点要放水的意思,甚至比平常和暗卫对打时还要狠辣,不到一炷更香就把祁亮打趴在地,祁亮脸面尽失,带着妻儿道了歉匆忙离开。
祁渊见祁野脸色冷冽,也带着妻儿告退。
祁复找了个蹩脚的借口闪人。
等人走完,林间只剩祁野和余星,祁野握住余星的手,与方才凌冽狠戾完全不同,他看向余星的目光带着怜惜和自责,“明年我不让他们进宫。”
余星点点头,道:“可以让文王他们入宫,我挺喜欢祁宁的。”
祁野没问余星和谢伶茹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没必要,他自会去处理。
余星为了不让祁野担心,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祁野在他额角亲了亲,“以后不管是谁,只要让自己不痛快了,就让他们也不痛快,搞不定了就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
被人保护的感觉令他心里一暖,他笑道:“好。”不过很少有人在他面前生事,大部分都很友善。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
谁将万斛金莲子,撤向星都五夜开。
上元节如约而至,余星早知道今日需得祭祀先祖,早早起来与祁野一同用过早膳,才在尚辇局的开路下驶出应元门。
应元大道上众大臣排两列,同之前一样龙辇所过之处,大臣们纷纷下跪行跪拜礼。
余星透过帷幔缝隙朝外望去,在人群里见到了祁复和祁邵,几个月不见祁邵,对方越发成熟稳重,曾经还能看出的少年气,也在这半年里慢慢磨平,浑身上下透着与旁边祁复完全不同的气质,余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祁野察觉到少年在看什么,假装什么都不知的问:“在看什么?”
余星如实道:“祁邵,他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他记得祁邵也就十七岁,怎么没有继续在崇文馆听学?
祁野随意看了祁邵一眼,“他没去崇文馆了,这些日子也跟着上朝了。”
余星不是很明白祁邵的改变和上朝有什么关系,但后来他仔细想过就明白了。
祁邵要上朝参与政务,眼界发生变化,加之又和大臣们接触,自然会不一样。
不过如今祁邵还住在太妃宫中,接触的大臣也有限,等几年过去,祁邵应该能帮着祁野处理不少事。
余星俨然没忘兄弟反目成仇,弟弟想要争夺皇位事上。在他看来祁野就是最好的皇帝,放眼整个大禹,哪怕全天下,包含大陈在内,也只有祁野能胜任这个位置。
祭祀流程余星做了无数次,这次依旧有条不絮做完,在百姓们夹道欢迎下回到皇宫,天色刚陷入昏暗。
夜里,祁野带着一身寒气出现在余星面前,余星今日没做香丸,这会儿正点灯看杂书,感受到冷气袭来,他抬起头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祁野。
余星道:“都处理完了?”
去年他们祭祖回来,宫里还举办了宫宴,今年却没有,祁野说有事处理,吃过晚膳后就去处理了,一直到这会儿才回来。
祁野点头,又说:“白日里出了太阳,今晚也没下雪,想出去玩吗?”
“这会儿吗?”余星眨了眨眼,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祁野看他懵懵懂懂,轻笑一声,余星这才反应过来上元节这日不禁宵,连宫人也能出宫,女官亦可回家。
难怪今晚没看到小轩和小贵,想来他们早出宫玩了。
余星刚点下头,就被祁野拉入怀中,半搂着出了寝殿,殿外白缪和陆筠都没在,余星环顾四周,长廊上只有他和祁野。
廊下五角翘檐石雕灯笼散发着微光。
一排排悬挂头顶的朱红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红橙光亮和月光被清风相/缠,互相辉映,烛光濯濯花影葱茏,像万古不灭的灯光,在暗夜中照亮余星的一片天地。
他握住祁野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锦地绣天香雾里,珠星璧月彩云中,人间别有几春风。
祁野隐没在阴影下的嘴角微微上扬。
到得阶下,余星没在正殿外看到玉辂,下意识扭头想问祁野怎么出宫,猝不及防就被祁野抱住。祁野膂力惊人单手楼住少年细腰,越上宫墙,在月色下极速奔跑,跳跃,于皎皎月光中留下一片残影。
祁野速度很快,身手敏捷轻盈,双足在碧瓦上没踩出任何声音,祁野越过宣和殿屋顶抱着余星,从袖间弹出飞钩紧紧抓在丈许外的宫墙上,刷得一声,破空之声划破寂静的校场,今夜的皇宫守卫不严,以祁野的身手轻轻松松避开守卫。
余星被祁野抱着飞梭在月色下,他们驶出皇城,来到外郭城,此时的外郭城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灯笼悬挂半空,朱玄大道上人满为患,两侧摊贩看得余星眼花缭乱。
与去年上元节相比,今年的上元节更加热闹,说笑声,吆喝声,呐喊声,助威声,声声起发,在皎月之下宣示着这座城的繁华与热闹。
东康坊内的乐声寥寥,五弦琵琶低沉悠扬,婉转动听的歌声乘风而来。
朱玄大街上有半抱竖箜篌,面掩薄纱的妙龄女子坐于高足坐榻上,纤纤细手拨弄琴弦,音色婉转延绵,女子右侧一身着短褂青年,手持筚篥,合着竖箜篌奏响,婉约中带着清越,低沉中带着激昂,将围观众人拉入了激烈的情绪中。
大伙儿围着二人翩然起舞,是余星曾见大臣们跳过的舞蹈,扭胯、甩袖、踢腿、顶胯,动作洒脱张扬,众人脸上带着自信。
余星看得咽了咽口水。
祁野突然道:“去吗?”
余星连忙摆手,“我不行,我不会。”
祁野看少年一脸紧张,似乎很怕跳舞,便只好作罢。
人群里有男有女,随着音乐声旋转,裙摆飞扬霎时好看,余星看着那翻飞在空中的石榴裙,只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悄悄拂过,令他生出惬意和舒心。
他握住祁野的手,两人与跳舞的众人擦肩而过,他又朝众人看去,眼睛里映照着烛火的烁光,格外清明闪亮。
再往前便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小孩们的欢笑声随风飘来,余星循声看去,见到一坊门口聚集了好几个小孩,将不要的竹子扔进火堆里,竹子在火里发出啪啦啪啦声。
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他们沿着朱玄大道往城外方向慢慢走去,走了一个时辰,只走了大道三分之一,余星不着急回宫,这三天都不会禁宵,哪怕月上柳梢头主道上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头顶的烛光渐渐暗去,四下被月光笼罩,余星刚想问要不要回去,一声惊呼传来,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语。
“灯笼里的油灯熄了。”
“快看!那是什么?”
“好像是花灯!”
惊呼声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响起,不少人一边高呼一边越过祁野和余星快速朝前疾走。
余星不明所以,“怎么了?”
“花灯出来了。”祁野道。担心少年会被人群冲走,他紧紧握住少年的手,到了后面人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把少年圈在怀中,顺着人流朝前走。
远远地看见一座五光十色的灯楼,走近了才发现灯楼通体由绢丝做成,高达一百五十尺,宽达二十间架,灯楼上悬挂珠宝,金银穗,在夜风下金玉铮铮作响,灯上绘龙凤虎豹,腾空而跃,栩栩如生。
灯楼后是高达二十丈的巨大灯轮,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以黄金白银做装饰,灯轮悬挂花灯五万盏,如彩云缤纷,霞光万道的花树一般,在黑夜下散发着耀眼光辉,可与月光媲美,又相衬相映。
上百人围绕着灯轮载歌载舞,连袖挥舞,互相交错又分开,一时间鼓声琴声四面八方袭来,在碧月光辉中带着朦胧,宛若置身仙境。
众人开怀大笑,余星被祁野护着,两人随大流来到歌舞前,后来之人不管男女纷纷在效仿里圈的人跳起舞来,哪怕不会跳舞,也要跟着转圈,甩袖,云袖飞转,在万千光彩中留下残影。
余星盯着翻飞的云袖在光彩下滑过,又升起,一时间看花了眼,等回过神来,已经情不自禁跟着甩袖了。
祁野在后面看着他,双眸在万千烛光下亮得璀璨。
灯楼另一边有一架“百枝灯树”,高达十尺,巨大树形灯托本身也安放在高岗上,点燃后,百里内皆能瞧见其光华。
花灯旁有跑旱船的、走绳索的、吞钢剑的、口吐莲花的、有摔跤的、和舞马斗鸡的、还有拔河钻火圈的……
都是余星去年没曾见过的,他眼底流露出向往,被祁野扑捉了去,祁野便带着他坐旱船,看百艺人走绳索,一一看去余星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余星忽然想起曾在书里见过的一首诗——前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尽,歌舞达明晨。
这一看就看到了子时,若在平时余星早已困得歇息,然而今晚却是亢奋到无心睡眠,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众人言笑晏晏。余星握着祁野在人群中穿梭,或到一摊子前吃美食,或看小姑娘编手串 。
余星吃着焦圈,看着学子们猜灯谜,时不时喂祁野吃上一口。
看见的行人也不会露出斥责的神情,而是一脸亲切的朝余星笑了笑。
余星赞道:“这个焦圈真好吃,表面酥脆,内陷儿滚热汤口,咬开后香气扑鼻,这个是用什么做的?回去后能让尚食她们帮忙做吗?”
“焦圈是上元节这日吃的,百姓们都爱吃,你若是喜欢等她们回宫了,我就让她们做给你吃。”
余星点了点头。
祁野想了下又说:“焦圈是用五仁干果或咸肉鲜菜,和以面粉,以煮的方式,再将其捞出,过油煎炸,至于具体做法我也没试过,但大致是这般。”
祁野低头一看,就见少年双眼亮晶晶,眼里满是崇拜。
余星欣喜道:“阿野真厉害,连这个都会做。”
“我不会庖厨。”祁野道。
余星:“那也比我厉害,我都不知道这个是用什么做的,我只吃出来了芝麻油和干果的味道,其他的就吃不出来了,没想到阿野能吃出来这么多,真厉害。”
被少年一通夸奖,祁野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很快又恢复如初,盯着少年的目光多了些许炙热,余星握着祁野的手晃了晃。
祁野看着他,心道少年最近越发爱撒娇了。
想到这里,祁野看向少年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他似想起什么,道:“星儿可想去洛州和西州?”
余星:“你想去我就去。”
“现在还不行,等大典之后才可。”
余星点了点头,“那好,那咱们就那时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