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穿越重生>我道侣只是欲迎还拒>第171章 逐星回

  云历二百零五年夏初,渚州,霄山驻地。

  五年前,紧挨霄山的沉星海恢复澄澈蔚蓝,搅乱地脉的黑焰与瘴气尽数消失,渚州便慢慢恢复了正常气候。

  即便霄山位居高寒山峰,也一改从前连日暴雪,万物被苍茫大雪严实覆盖的模样,变得时雪时晴,宜居不少。

  这夏初一到,偶落薄雪,大多时候晴光万顷,一览无遗的碧空宛若明澈剔透的蓝色宝石。

  驻地内雪色斑驳,耐寒植株长得蓬勃生机,深绿浅翠层叠,与薄雪相掩。

  有事相谈的猎魔人在花草疏影中随意捡个地方一坐,一旁玩闹的灵兽便撒着欢往怀里钻,体型太大,怀中容纳不下的,也要卧在一旁紧挨着。

  驻地不见曾经终年严寒的灰败萧瑟,霄山弟子们也不再行色匆匆,脚不沾地。

  这天午后,门主书房。

  暑气渐浓,四方的窗户全敞开着,露出晴好无云的的天幕和远处碧波悠然的沉星海。

  暖阳和微风皆怡人,霄山门主却没有闲暇欣赏美景,正埋头在案上,被垒得半人高的账册严实遮住了身影。

  夏歧已然维持姿势两个时辰,臀未曾挪动半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月之久。

  突起青筋的手再次去薅提神苦茶,才察觉茶壶空了,他顿时觉得眼前文字入眼不入脑,终于放下账册抬起头,露出一脸困顿暴躁。

  他索性丢了账册,起身活动着筋骨,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抱起懒洋洋趴在窗台上的雪灵鼬搓搓揉揉,只觉得羡慕万分。

  夏歧本以为,云章持续百年的魔患结束,他便能过上天天睡到自然醒,起床有饭吃的悠闲日子……却不料这五年的忙碌程度竟不输为魔患奔波——

  云章在漫长魔患的荼毒下狼藉一片,地州主城不似曾经繁华,其余地方更是破败荒芜。

  这战是打完了,云章的一切却百废待兴,少不得各地州的门派收拾残局,清理剩余混沌之气,再将发展推回正轨。

  单拿他的事来说——

  神医谷回到了金连城东湖畔,而秋瑾老谷主在沉星海一战耗损过多,闭关去了,秋颂便带着谷中众人清理金连城,安顿百姓,修复南奉地脉。

  十方阁堆积如山的财物尽数归给了霄山,夏歧分出大半财物去支援神医谷重建南奉,毕竟徐深执掌十方阁的百年,所得的金银灵材皆沾染着南奉百姓的鲜血,且南奉地脉的受损程度十分严重,修复时少不得用到灵材。

  好在神医谷的疗愈术法精妙,而南奉百年前物华天宝,是个适宜万物生长的好地方,本身有着一定的恢复能力,待到地脉慢慢恢复,这片土地会重新焕发生机。

  剩下的财物便是用在渚州。

  渚州除去险峻的霄山群山,其余地方的自然环境并不差,而地脉更是在霄山的庇护下没有一点损伤。

  魔患结束后,猎魔人迅速将地州内的残余魔物清理干净,充斥旷野的凌厉风雪也消失了,厚雪消融露出滋养着的土地,才不到一年,生机勃勃的植株便争相蔓延。

  之前被猎魔人拎回霄山的灵兽们,除却留在驻地的,都在渚州各处找了新的地方安家。

  而从南奉救回的妖修,一部分通过试炼成了猎魔人,其余的决定留在渚州各地,一起兴建地州。

  聚在霄山脚下的百姓更是干劲十足,在霄山弟子的带领下开拓渚州,兴起了一个个新的村镇。

  一开始规划村落和建造设施时,长谣和苍澂遣了一批工匠过来帮忙,倒是事半功倍,进度喜人。

  后来夏歧一琢磨,兴建地州是个漫长而无休止的活儿,老麻烦他派帮忙也不是个事儿,他便调了一批本地工匠跟着两个门派的工匠学工艺,再成立渚州自己的工匠堂,因地制宜地研习,陆陆续续将灾难后的地区重建了起来。

  所有村落在五年间不断壮大,其中一两个竟隐隐有了城池的规模。

  渚州还与沉星海岸接壤,便是霄山城墙那片地区,以前将峭壁作为抵挡魔袭的天堑,如今沉星海风浪平息了,夏歧便拨了一笔灵石,用法阵搭建了多条供人与货物通过的传送链,加之海岸码头,接通了前往陵州和灵影山的水路。

  渚州地广人稀,却盛产不少珍贵药材,地域特产也逐渐丰富,在傅晚东奔西走的促进下,很快便与各地州有了商贸往来。

  以往连修士都不敢接近的海岸,如今往来船只热闹,浪花洁白,沙滩柔软,常有渚州居民结伴前来游玩。

  三个门派所在的地州,加之神医谷和灵影山,各处互通有无搭把手,云章一片欣欣向荣的朝气。

  再说回霄山,不得不提,傅晚确是经商奇才,当修士可真埋没了。

  兴建渚州的大小事宜都需要霄山门主敲定,夏歧能够应付,有关经商的事,他也出得上主意,然而一旦涉及分配资金等事……他真不是这块料。

  好在傅晚十分精通,调配的财物往往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还能活络运转起来,他便把商贸这块交由傅晚全权管理。

  然而每笔钱的运转与用途关乎决策,他依旧需要花时间过一遍重要账册。

  最开始,渚州产业不多,资金往来很简单,瞟上一两眼就知晓始末,到了如今,赚钱的途径多了,每天要过目的账册堆积如山,加之还要四处奔波……

  山下村里的驴都没这么累!

  夏歧慵懒地坐在窗边,沐浴着大好日光,拿起桌上一团碎布玩意解解乏。

  那是一只快要完工的布艺小动物,鼻子不像鼻子眼不像眼,粗糙凌乱得看不出任何品种。

  这是和逐青学的新手艺。

  灵影山妖灵都擅工艺,逐青会做很多精巧玩意。上次去灵影山,他见岁岁喜欢这种软绵绵的布偶,便学着做了只歪歪扭扭的黑布小龙,被逐青笑了一个时辰。

  但自己的崽崽很喜欢,叼着跑来跑去,还抱着睡,那就是没问题。

  怀里的雪灵鼬见他开工了,立马哒哒跑上桌,卧了下来,怀里紧紧抱着那条黑布小龙,期待地看着夏歧的动作。

  他埋头片刻,不甚熟练地扎了自己几针,进度几乎没有,和这团碎布置气时,难免又想念起自己那个什么都会的道侣。

  落进书房的日光在杯中安静沉浮,他发了一阵呆。许是见他焉焉,雪灵鼬给他叼来一小串葡萄,个个色泽熟透,一看便是挑了一整串里最好的那几个。

  他抱起雪灵鼬亲了亲,在窗边榻上瘫下去晒着太阳,懒散吃起了葡萄。

  半昏半睡间,夏歧似有所感,困顿地掀起眼皮。

  一只白光编织的灵蝶从窗户飞了进来,翩跹落在怀中熟睡的雪灵鼬耳尖上,带来了一缕清凉的海风气息。

  他不见意外,伸手一触,灵蝶便散成一缕缠绕指间的轻烟,逐青饱含热情的小聚邀约落入了识海。

  夏歧弯了弯唇,头一歪,目光便穿过身侧的窗户,落在波光粼粼的蔚蓝沉星海。

  海洋的对面,便是灵影山。

  五年前,被万象盒净化的众多妖魂,以及从水下锦都返回人间的妖修们,都回到了瘴气魔气消失的灵影山。

  如今逐青与月珞已经能凝成实体,灵影山在众妖灵的修整下逐渐恢复了曾经的模样,森林深海间还繁衍出许多小妖灵,一片朝气蓬勃。

  清宴不在,苍澂的事他不好插手帮忙,却时常往灵影山这边跑。

  岁岁有了妖丹后,还是不像同族那般活泼爱动,依旧温吞嗜睡。秋颂把小兽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确定崽崽十分健康,只是性格如此,夏歧便放心下来。

  只不过岁岁需要慢慢消化修为,他便向逐青请教了一些辅助小灵兽修炼的办法。

  一来二去,他与性格爽朗的逐青意气相投,闲来无事时经常小聚。

  夏歧刚想应了灵蝶,却又想起今早闻雨歇送来的请帖,过几天便是苏菱的寿辰。

  这五年来,苏菱独自隐居在陵州某个偏僻的小镇,十分喜静,不爱张扬,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闻雨歇与他都很担心。

  今年,闻雨歇准备趁生辰办个家宴,宴请熟识的人来陪陪苏菱。

  他一算日子,刚好临近陵州千灯节和沉星海灯市。

  之前闻雨歇送了他一座锦都最好地段的宅子,好久没有时间去看看,想必满院的花都已经开了。

  他心里生了期盼,没有心情看账册了。

  他轻轻挠了挠雪灵鼬的下巴,把崽崽挠醒了,又捏了捏粉粉的小爪爪,笑着问道:“岁岁,你想去灵影山找小伙伴玩,还是去锦都吃好吃的?”

  雪灵鼬细细叫了一声,带着困意的叫声轻软,依赖又可爱。

  他却眸光一动,笑意淡了些,轻叹一口气,低声道:“……这次不去看你爹爹。”

  雪灵鼬焉焉低下头,有些失落,又对他轻叫了一声,爪爪抱住他的手,示意他去哪儿,自己就跟去哪儿。

  夏歧无声笑了笑,沉默地抚摸着身侧潋光的剑穗,眸中笑意渐散,晕开一片落寞光影。

  剑穗芥子还能用,依旧有着那个无边无垠的空间,但与之相连的另一半神识早已消失。

  *

  夏歧当天便动了身,没有御剑,也没有走传送阵去陵州,而是肩顶雪灵鼬,徒步踏上霄山山道。

  以前魔物横行,厚雪积压,山峰四处危机重重,山道早已荒废。今年霄山将山道翻修了一遍,无论是猎魔人还是前来拜访的他派弟子,往返霄山和山下都方便了许多。

  山道如舞女的飘逸细带,蜿蜒在险峰之上,山道台阶的边角长出了深绿浅翠的青苔,层层叠叠,煞是可爱,把角落填得生机盎然。

  他步伐闲散,时而与返回门派的猎魔人错身而过。

  如今云章魔患已除,却还有着不少邪祟四窜,尤其边境西荒不怎么太平。

  而霄山逐渐积累起门派资产,弟子的月供随之变得丰厚,猎魔人还会如以前那般,接一些除魔荡祟的委托,一来习惯了刀光剑影,歇得久了总要活动筋骨,二来便是有钱有时间了,可不得到处游玩。

  来到山脚时,他与顾念迎面相遇,顾念正和小姐妹从丰雪镇回来,开心地要给他塞一些小镇特色吃食,他只拿了包炸小鱼喂岁岁吃。

  聊了片刻,两人继续各自上路。

  他拍掉肩头的炸鱼碎屑,给崽崽擦了擦嘴嘴和爪爪,前往了如今渚州界内最大的一个城镇——丰雪镇。

  丰雪镇坐落在霄山脚下,是由以前的村庄扩建而来。

  猎魔人都对这个村庄有感情,他与傅晚商量后,有意把这里发展成渚州主城。这村庄也争气,五年时间便有了城池的规模,虽比不上锦都几百年积累的繁华,却有着朝气蓬勃的热闹。

  临近晚饭时刻,归家的人纷纷踏着余晖,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喧闹鼎沸。他行走其中,不由也心情大好。

  行了一段路,他轻车熟驾地钻进一家店面古雅的香料铺子,堂中无人,他便直接进入后院。

  黄昏渐染,清幽小院满是慵懒色泽,许是傍晚暑气渐盛,花藤下放了张桌子,边秋光与顾盈正摆着碗筷饭菜,准备在院中用晚饭。

  顾盈见他出现,高兴地迎了过来。

  他本就掐着时刻来,还装模作样一拍大腿:“哎,这赶巧了不是,盈姐别添碗了,把师父那个给我就行……”

  险先被边秋光踹出门。

  这还没完,他攒了一肚子牢骚,一边吃一边埋怨边秋光撒手不管霄山,他这门主当得忙碌又艰难,每天吃不好睡不暖,焦虑得直掉头发。

  边秋光老神在在地夹菜,眼皮不抬,摆明了不想理他。

  其实醒来后,他知晓了夏歧这一路的惊险事迹,再到如今霄山与渚州的新貌……自己这徒弟的本事倒是有些超乎他的意料了。

  说不欣慰开心,那肯定是假的,但只要给这小子几分颜色,对方得直接蹬鼻子上脸了。

  而顾盈依旧为夏歧在南奉受的苦而胆战心惊,甚至还死过一次……无法想象那该多疼。

  她忙把边秋光的鸡腿夹给夏歧,嘱咐对方多吃一点,战事都结束了五年,怎会还不见胖起来一些。

  边秋光悬着筷子:“……”

  他没好气地看着那小子哀叹连连,只想让霄山弟子都来看看,他们崇敬的新门主私底下这副没皮没脸的模样。

  “食不知味”的夏歧又添了碗饭,抱怨归抱怨,他倒是没有要边秋光继续操心门派的意思。

  直到去年,边秋光与顾盈才彻底醒来,但两人损耗过重,需要漫长的静养来恢复。

  夏歧不想他们再为门派操劳,便给两人在丰雪镇置了宅子,开了店,还留下一笔不小的财物。

  傅晚在丰雪镇的落脚点在隔壁,脚一抬便能过来,而路过的猎魔人常来店里蹭饭蹭酒——

  这日子除了清闲富足,倒是与无事常相聚的从前差不多。

  *

  告别边秋光与顾盈,夏歧乘上了渚州下陵州的商船。

  三天后,来到了苏菱隐居的小镇。

  小镇远离尘嚣又烟火气十足,屋舍俨然,花树繁茂,阳光安静,似乎连时光也缓慢了许多。

  竟与他年少居住的那个小镇十分相似。

  说是苏菱的寿宴,满桌的菜是她做的,连酒也是她酿的……实在没有其他人忙活的机会了。

  这次见面,夏歧察觉苏菱眼中不再空洞迷茫,蕴起了光采,整个人精神不少,面上笑容也不再勉强。

  来的客人除了闻雨歇,付乐山,还有几个熟识的邻居。听苏菱与人交谈,才知道她做了小镇的私塾先生,每天过得忙碌也充足。

  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放松,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夏歧听着苏菱熟悉的插诨打科,也放心下来。

  看来她已经慢慢振作起来了。

  翌日傍晚,闻雨歇要赶回长谣处理事务,夏歧也准备一起离开。

  两人在苏菱啰啰嗦嗦的嘱咐下,只觉得太阳穴有些疼,忙不迭将苏菱给他们裁的新衣服塞进芥子,动作整齐划一地御剑麻溜逃走了。

  结伴前往锦都的途中,闻雨歇说起最近研究出改良剑穗芥子的术法工艺,可以让芥子中的人从对方的入口出去,待需要时可将那对剑穗交给她改造。

  这便意味着,即便两人没有时间在芥子里相聚,也能通过芥子去往对方身边,相隔的千里路途不再是阻碍。

  夏歧由衷赞叹长谣工艺巧夺天工,欣喜应下,然而想到还有十分漫长的时间才能见到自己的道侣,心又慢慢沉入潭底。

  五年前,两人在海沟深渊不断下坠,在他意识模糊,彻底昏迷前,看到清宴调用了积攒的稀薄灵气,激发了妖丹的燃烧消耗,用黑龙原身护着他从深渊飞跃而起。

  黑龙逆着凌厉的罡风乱流,艰难不屈地往上冲去,直到蔚蓝兽眸失去光泽,才遇到紧急赶到深渊口接应的明微等人。

  沉星海域内无法使用法器术法,上浮的过程也凶险万分,幸好明微带了足够的人手,还在半途遇到了傅晚,才将两人带离了深海。

  那时他才知晓,在没有生还机会的坠落中,自己的冷静是因为盲目乐观,而清宴的从容却因早有谋划。

  早在两人潜入海底前,清宴便让明微立马动身前来营救,还计划等灵气恢复一些,便燃烧妖丹化为原身,带着他脱离险境。

  是了,他的道侣向来不愿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又怎会带着他甘心赴死。

  他昏迷了五天才醒来,而清宴的伤势新旧累积,太过严重,被送回苍澂便紧急封了星回峰闭关,预计二十年后出关。

  而如今才过去五年。

  他期盼着清宴无恙,却也十分想念对方。

  与清宴在一起的日子本就不多,加起来还不到满打满算的五个月,等待的光阴又实在太漫长,每一刻都是难捱的煎熬。

  门派间的传送法阵已经开通,他更是有直接回到星回峰的权限,他时常带着岁岁在星回峰外围彷徨,蹲着发呆便能耗去一整天,那片草都快被他揪秃了。

  实在难忍时,他会在芥子里搭建出与清宴相处的诸多场景……但想念却如添了把火,越烧越烈。

  二十年,可真久啊……

  *

  夏歧与闻雨歇在锦都街头告别,今夜恰好是千灯节。

  此刻华灯初上,街道两侧的店招上挂满了五彩灯笼,依次亮起,个个模样可爱喜人。而街上已经熙熙攘攘,沿街摊贩叫卖不休,往来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他缓步走在人声鼎沸的灯火斑斓间,被四周的欢声感染,心间低落也渐渐散了。

  眼前的千灯节灯会大不一样了,魔患泛滥时也会有灯会,只是用于祈求平安,人们面上也挂着忧色疲倦,更不会出现这般连街繁华。

  如今目之所及,千灯辉煌,喜乐融融一片。

  闲逛的沿途,他留意着肩上雪灵鼬的动静,买了不少岁岁眼巴巴望着的吃食,他吃一半,岁岁吃一半。

  待到岁岁吃得圆滚滚,舔了舔他的脸颊,吱吱轻叫,看来有些累了,他便把崽崽送回芥子中的绒毯上睡觉。

  此时人间的灯市正繁闹,而属于修士的沉星海海市才刚刚开始。

  夏歧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宅子,又刚好逛到了沉星海边,他想起片刻后海市会放烟火,燃天灯,索性租了艘船,往落满灯火的海市驶去。

  初夏晴夜,夜色悠然,沉星海域上早已热闹非凡。

  天上星火绚烂,海上船灯璀然,天星海灯连成一片,宛如无边无际的灯海,连煜煜繁星都逊色了几分。

  五年前,三个门派联盟结束了魔患,弟子间的情谊已然深厚,如今三派一谷一岛因商贸往来而关系密切,沉星海灯市的繁华不输人间。

  灯海之中,船只连绵,客商络绎不绝,不少水生灵兽将上半身化为人,水下是自由游曳的漂亮尾翼,畅快地穿梭在一艘艘船间。

  再深一些的海底,竟有庞然大物悠然遨游,是玄鲸也来凑热闹。

  能形成地州产业的商品有固定贸易链,海市售卖的大多是不可量产的奇珍异品,险境中获取的稀有灵材,工艺精巧的法器和饰物,以及画舫上一年一遇的珍馐与曼妙歌舞,甚至还有修士凭着一技之长研发的奇怪玩意……

  正如夏歧眼尖,看到某位乔装过的谷主在神秘售卖什么,想必是奇奇怪怪的药。

  沉月揽火,星落大海。

  沉星海市百年前的盛况,如今总算得以延续下去,且繁华更甚。

  夏歧被温柔海风轻抚,越发心旷神怡,便把船只停在海市外围的位置。

  远处的喧闹声变得朦胧遥远,连跳跃在海面的繁华灯火也安静了许多,他坐在船头,等待着烟火。

  他想起了什么,拿过身侧的一盏祈福莲灯,手指轻拨着层层叠叠的莲瓣,又想起那年与清宴一起放莲灯的场景……

  他失神片刻,手掌一托,莲灯便缓慢无声地落在海面上,微微摇曳。

  这五年来,他心里只有“道侣平安,早日相聚”这一个愿望,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都说境界提升,离大道更近,离人间便更远,尤其剑修需得心志坚定,摈除杂念……

  不知清宴出关后会有什么改变……会不会对人间的感情冷淡了些……

  愿望还未托付,莲灯渐渐飘远,夏歧的目光也跟随了上去,神魂游离一般发着呆。

  远处繁灯变为斑驳光影,在沉星海静谧的夜色间微微浮动。

  片刻的光阴也被无限拉长。

  忽然间,水声泠泠,是另一盏莲灯从海面划过,穿过茫茫夜色,拖着轻盈水痕,与他的莲灯轻撞在一起,紧紧挨着。

  是被一缕剑气打过来的。

  似曾相识的场面叩动了心间珍藏的记忆,夏歧手脚无措地愣了一息,又僵硬地慢慢直起身。

  若说莲灯相撞是偶然,那道剑气却是熟悉而独一无二的。

  沉寂太久的心脏忽然猛地高悬,连快速跳动都有些生疏,牵扯得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他紧紧蹙眉,心想不可能,又暗自生出一缕不着实际的期待,这缕期待一旦萌芽,宛若扶了思念的风,顷刻疯长……

  脚下船只与周遭夜色皆纹丝不动,敏锐的灵感却忽然告诉他,身后有人出现了。

  他倏然睁大眼,同手同脚地站了起来,几欲有些踉跄意味。

  他攥紧衣角,忘了用神识去捕捉熟悉的气息,只是循着本能急急回头。

  光影阑珊处,一身墨蓝衣袍的人正含笑看着他,袍角金辉细碎,宛若披星戴月赶来时沾染的斑驳晨昏。

  夏歧喉结一动,忘了言语,酸涩眼中顷刻聚起水雾。

  对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接近过来,在静谧夏夜带起了一阵仓促的风。

  近在咫尺的蔚蓝眼眸中的笑意转沉,呼吸粗重的亲吻落在他唇上时,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便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漫天烟火在所爱之人身后绽放,却远远不及将他包裹的那片蔚蓝。

  沉星海市的烟火会持续许久,漫天绽放的绚烂笼罩着海市,争奇斗艳,众人纷纷仰头欣赏。

  无人留意海市边缘的一艘船只正竹帘半掩,直到漏出个难以抑制的破碎声音,整张船才迟迟被法阵隐匿。

  夏歧沉在斑驳绚烂的摇曳光影和诱人声色里,只觉得外面的漫天烟火十分遥远,喧闹声响朦胧缥缈,天地间只剩下清宴炙热滚烫的气息。

  想念得到安抚,渴求得以填满,他的眼角漫出湿润,识海空白地紧紧抱着清宴,也知道自己此刻终于从沉寂的光阴里解封,顺着对方的温暖木香回到熟悉的人间。

  弥漫海天的火树银花一刻未歇,将海市的热闹推得更烈更酣。

  格外安静的昏暗船舱里,夏歧一刻不松手地抱着日思夜想的人,又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是在反复确定,他的道侣真的回来了,不是梦影,此刻正紧紧挨着他。

  直到温热亲吻落在他的眼眶,他才察觉眼眶酸涩得早已发红。

  胸中的激动喜悦和担忧揉为一处,左突右撞不得疏解,他低哑着嗓音,终于有机会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柏澜怎么五年便出关了……”

  清宴捉住他胡乱摸索的手,将他拉近了几分,凝视的目光未曾从他身上挪离开,又把墨蓝衣袍披在他的肩头。

  “有妖丹辅助吐纳,五年已然修复好神魂。神魂无恙,便可撤去封印,之后的调息无需再闭关。”

  夏歧才察觉眼前的人已突破元婴,却因蕴着强盛妖力的妖丹,修为远远不止如此,不由心生惊讶和敬佩。可他也知道,清宴一旦出关,恢复与修炼速度都比不上闭关。

  他想起五年前对方燃烧妖丹才受伤更重,心里又酸又涩,一时难过又自责,垂眸轻声问道:“如此匆忙……是不想让我等吗?”

  定是自己隔三差五带着岁岁在星回峰外围打转……影响到了清宴。

  清宴却无声摇头,屈指抬起他的脸,又轻轻摩挲着脸颊,眼眸蕴着柔软笑意,深处却有更为炽烈的光影。

  夏歧知道,那是想念不能纾解的郁郁。

  “是我等不及想见阿歧,更久一刻也不行。”

  夏歧睫毛一颤,胸中酸涩又化为酸软,心里没有平息的喜悦激动便占了上风。

  即便方才自家道侣有些过分,他也想与对方更近一点,更久一些,好填满五年来无时无刻的想念。

  他轻轻蹭了蹭清宴的颈窝,红着脸仰头,吻上对方的唇角。他的道侣低笑一声,知道他想要什么,很快便遂了他的愿。

  绚烂烟火快要落幕,却盛放得更为繁闹热烈,仿佛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入每个人的记忆中,而海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夏歧终于得以暂歇,却察觉掠过脸颊的呼吸依然滚烫,灼得红晕更深。

  他莫名羞于直视对方的蔚蓝双眼……里面的火没有熄去分毫,便耍赖一样抬手遮住,轻声问道:“我们要出去看看沉星海灯市吗,烟火快结束了,今夜还……长……”

  一个亲吻落在他的手腕,他的手被灼得一颤,便看到清宴的目光一寸寸掠过他肌肤上的斑斓光晕,那是几近瑰丽的琉璃色泽。

  指缝间的眼眸欲念深沉,似乎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他喉结一动,羞意烧得神志全断,便察觉清宴将他转了过去,温热气息从身后落在耳中。

  “阿歧若想看,便这样看。”

  夏歧迷茫无措了几息,思绪蓦地断了,呼吸一急,手指倏地紧紧扣住清宴的手心。

  他迷蒙地看着被竹帘分割的破碎灯火,只觉得这般欣赏的话,也……很好看。

  沉星海海市会持续到黎明,待两人出来时,烟火已经落幕,即将放飞天灯,海面上热闹不减。

  夏歧坐在船沿,卷起裤腿把脚伸入海中玩水。

  清宴坐到他身侧,解下了缠绕在他手上的浅黄发带,轻轻揉着手腕处被勒出的浅浅红痕,又帮他把青丝系了起来。

  夏歧的心脏被喜悦满满充斥着,踢着水看着远方的喧闹灯海。

  如今沉星海市恢复繁荣,呈现出所有生灵欣欣向荣的景象,云章新气象可见一斑。

  这是清宴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对方想必也会为重现海市盛况而欣慰。

  这么想着,他想把某处热闹指给身边的人看,一起分享两人一起争回的人间,而当他看向自家道侣,却发现身边的人未曾去看别处,正一直看着他。

  仿佛万千值得期待的光景中,他才是最吸引目光的那一个。

  他心跳微快,又见那蔚蓝眼眸浮起温柔笑意,却不难察觉,其中还蕴着尚未餍足的深沉意味。

  耳尖更红了,他踢水的脚趾僵了僵,又无措地晃了晃:“……柏澜怎么不看灯?”

  清宴竟也没有藏着心思:“看阿歧便足够。”

  夏歧脸颊又开始发烫了,只觉得与自家道侣五年不见,他更加经不起撩拨,尤其放纵才结束,对方每一眼似乎都勾出他难以言说的渴望。

  而他的道侣……今夜格外贪心,不容抗拒又难以餍足。

  他忙一本正经地咳了咳:“……我此后天天都能见到,海市一年才一次。”

  清宴却缓声应道:“繁灯下的阿歧,也是一年一次。”话语一顿,又牵起了他的手轻挠掌心,嗓音低柔得有几分连哄带诱的意味,“回去罢,让我好好看看阿歧。”

  话到此处,夏歧还哪有心思看什么灯,只觉得漫天繁灯也不及心头绽开的喜悦,不由抬起被羞意点得明澈晶亮的双眼:“去哪?”

  深夜万籁俱寂,灵影山空旷的大殿内。

  满室烛光只亮了零星几盏,光影幽微斑驳,慵懒地洒落在白玉王座上。

  夏歧背抵柔软厚毯,神志迷蒙地看着昏暗殿顶的暗金流光,以及近在咫尺,燃着无声烈焰的沉沉蔚蓝。

  他实在没有料到,却不意外……清宴会选这个地方。

  轩敞大殿实在太过寂静空旷了,两人身陷昏暗中,一点声响也被无限放大,又十分清晰……

  他羞耻得难以言喻,却还是允诺自家道侣兑现着曾经的约定。

  不知过去了多久,待到意识再次清明,夏歧已然躺在了万妖王寝殿的宽敞大床上。

  寝殿内花香浅淡,熏风温暖,他被盖了薄被,身下一片亲近肌肤的舒适柔软。

  而清宴披衣坐在一侧的床沿,正安静无声地看着门棂外热闹未歇,繁华正盛的沉星海。

  釉色灯光柔和,将那原本锋利的侧脸轮廓晕染得沉静又温柔,连眼里细碎的光也有几分明澈透亮。

  夏歧知道,除了面对自己,他的道侣总是不露声色,喜悦显于形也只是浅浅淡淡。如今对方这副放松又专注的模样,心里的欣慰开心已是不浅。

  他心里也高兴,缓慢起身,无声地靠在对方肩上,又被揽进怀里。

  两人不言不语,安静相拥着,一起看着远方海面升起的万千天灯,逐渐四散在初夏的夜空中。

  这一刻静谧而安稳,仿佛便是永恒了。

  许久过后,夏歧察觉芥子里有轻微灵气波动,是雪灵鼬察觉到许久未见的熟悉气息,正激动地四处乱窜,急急叫着。

  他知道岁岁也十分想念清宴,便把雪白小兽抱了出来。

  岁岁一见清宴,湿漉漉着小眼睛,爬到清宴腿上一阵轻嗅和蹭蹭,又依赖地轻叫着。

  清宴含笑抚摸着雪灵鼬,屈指挠了挠雪灵鼬的下颚,笑道:“岁岁毛色好了许多,修为也高了不少。”

  雪灵鼬知道自己被夸,开心地晃了晃尾巴,舔了舔清宴的手指,又冲两人叫了几声。

  夏歧被可爱得心都化了,把雪灵鼬抱起来猛吸了一口:“岁岁以前跟着我们东奔西走,时常担忧我们,毛色也焉焉的……如今我会给岁岁熬鱼汤,还带它去找小伙伴玩,柏澜你看,这雪白的毛茸茸……毛更蓬松了,头也圆圆的,好可爱!”

  雪灵鼬翻身过来,清宴抚着肚皮上雪白柔软的毛,轻轻晃了晃身子圆滚滚的小兽,忍俊不禁:“岁岁今晚吃得有些多,需得活动片刻再歇息。”

  两人揉了片刻雪灵鼬,岁岁见四周是来过一次的好地方,又欢快地跑到喜欢的浅池里玩水去了。

  海天相接的远处,夜色渐淡,有了稀薄的迹象,而沉星海的万千灯火也依次安静沉睡。

  夏歧松散地盘腿坐在床上,伸长脖子把脑袋搁在自家道侣肩头,继续与对方说话:“柏澜今后有何打算,身兼两职……苍澂与灵影山会起冲突吗?”

  清宴揽着他,声音沉静:“在我身为掌门与王的百年之内,会避免一切冲突。百年后灵影山的山灵复苏,或许会选出新任万妖王,那时再依情况做打算。”

  夏歧知道并非清宴不忍舍去其一身份,而是这两个身份早已与清宴命途相连,不可分割。

  他还知道……不,是确信,无论山灵作何选择,百年后的下一任万妖王,还会是清宴。

  在灵影山的历史上,万千妖灵的王只有这一位,这位王带领族人走向繁荣辉煌,又在所有灾难前面舍身相护,牺牲诸多,甚至强行逆转了灵影山的命运,争来了奇迹,带着游荡百年的妖魂们回归灵影山。

  在知晓清宴闭关二十年,灵影山的妖灵们都坚定地等待着万妖王归来,不曾另做他想。

  清宴仿佛知道夏歧在想什么,无声笑了笑,没有多谈此事,只道:“每一世有每一世的归属,每一程也有每一程的机缘,皆是身外物。无论何种路途,坦然便好。”

  夏歧觉得十分稀奇,身子没骨头似的滑了下去,枕在自家道侣腿上:“云章第一修仙门派掌门和万妖敬仰的王……这可太厉害了,柏澜对此都不甚在意,这便是大能的眼见吗,那什么才能算是重要……”

  清宴闻言没有立马回答,只垂眸握住他那只玩着青丝的手,含笑眼眸安静地凝视着他。

  夏歧心脏一悸,忽然知道了答案,面上笑意渐深。

  他的道侣目光温柔,托着他后脑的手指很温暖,不断接近的气息蕴着木香,微微发烫。

  并在亲吻落下前,认真地回答了他——

  “掌门与万妖王之位,对我来说并非不重要,只是若与我相比,有人更能带领弟子与族人走向繁荣,我愿欣然让位。”

  “只有阿歧,在我心里最重要也最珍贵,胜过世间任何事物,不可令我松手一分,远离一分。”

  “以前四方动荡,我们疲于奔波各地,少有相聚,眼中更多是门派事宜,错过了许多相聚的时光。从此以后,我要时常与阿歧去看看山河人间。”

  “我少时开始游历四方,行遍云章,却对路过光景未加留意。以后有阿歧同行,无论去往何处,我都心怀期待。”

  夏歧在自家道侣的温柔话语中呼吸渐轻,把这番话珍之重之地仔细收藏进心里,欢喜又感动,随之贴近了他喜爱极了的温热气息。

  “我余生所求,亦是如此。”

  两人十指紧紧交握着,不知是谁悸动不止,难以抑制,灵气微微走岔,不小心激发了因情动而十分敏锐的同心契。

  道道细软红线在指间活泼翻飞着,于光影斑驳里牵引出缱绻的光,又回归到相贴的掌心。

  正如在漫长而短暂的岁月中,两人并肩行过高山,淌过深涧,终是命途相缠,化作了彼此的魂归之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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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正文终于结束了!还有一两个轻松好玩的番外_(:з」∠)_

  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啵啵啵!尤其是一直追文,经常给我留言的宝子们!你们实在太可爱啦,每次看到你们都超开心!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