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山县郊外, 忽传震天声响,且足下微颤, 似遇地动一般。

  县令沈谊忙召集皂隶, 循发声之处而去。

  半晌, 皂隶归来,言无事发生。

  濛山县志遂记载当日异动。后世研究学者均猜测, 此乃炸.弹鼻祖试验火.药之故。

  而亲眼目睹火.药神迹的几人,懵然归宅后, 许久不曾言语。

  刘和奉上茶点后,携刘子实至灶房,问:“发生什么事?郎君们为何神思恍惚?”

  “阿翁,您方才可闻巨响?”

  方才震动那般大, 阿翁应有所觉。

  “听到了, 我还以为是要地动。”刘和拍拍胸脯,作惊吓状,“莫非郎君们因此而惊?”

  刘子实狠狠点头, “咱们郎君实在厉害,那巨响就是郎君器物所致。不过一些粉末,便引地动山摇。”

  “当真?”刘和大惊失色。

  如此杀伤力,怎能叫人不惧?

  刘子实狠狠点头。

  及晚膳, 几人心思各具,吃得颇不尽兴。

  容连尚处兴奋之中, 回屋后,无法静心读书, 对容奚之能越发感佩。

  院中,秦恪与容奚相对而立。

  “你当真要连夜回京?”容奚叹道,“如此劳神伤身。”

  秦恪见他目光诚挚,心中柔软几分,伸手抚其发髻,笑道:“此事当尽早办成,今日之震动,定引人注意,我不放心。”

  容奚还欲挽留,却听他道:“我已令人暗中护你,你这几日莫要出宅。”

  见少年微讶,男人歉然一笑,“若你觉不自在,我可令冯山前来,贴身护你。”

  冯山身为木匠,被邀前来修葺祖宅,实属正常。

  “是我不够谨慎。”容奚颇有几分自责。

  他想试验火.药成效,未思及其它,只因习惯前世平稳生活,已然忘却大魏非他熟知之地。

  连秦恪都如此紧张慎重,其中定潜藏不为人知的危险。

  “非你之错,”秦恪眉目温柔,语调低沉,“是我过于紧张罢了。”

  容奚目露困惑。

  “你不知自己之能,难免会大意。”秦恪牵住缰绳,“我已向你起誓,定护你无虞,故不能食言。”

  他翻身上马,长睫微垂,凝视容奚须臾,终道:“风凉,回屋罢。”

  遂绝尘而去。

  翌日,冯山携其子,来访容宅。

  除容奚外,众人俱惊奇以对。

  “是我邀来修葺宅屋的,”容奚笑着解释,后吩咐刘子实,“为免来回奔波之苦,这几日冯工与冯小郎君暂歇此处,你去收拾卧房。”

  刘子实顿高兴至极,拉冯力去后院。

  两小少年,日日同习武,师兄弟情谊深厚,相携而去。

  容奚领冯山,至一处破旧院内,道:“冯工,就这罢,有劳了。”

  两人心知肚明,毫无废言。冯山假模假样,开始修缮房屋。

  前数日,容宅宁静一片,无事发生。

  容奚不再出宅,却也并非没事可做。

  昨日秦恪言,欲在濛山驻军,护他研制新器。他思虑良久,倒不如就在濛山建立一座军工厂。

  濛山矿藏丰富,地理位置适宜,若有朝廷支持,招揽天下工匠,定然可成。

  他铺纸于案,挥笔写下计划。

  然脑中储存实在太多,直至日暮,腰背手臂酸痛,方不过冰山一角。

  如此书写,实在太耗纸张。大魏纸贵,笔墨亦然。

  思及后世铅笔,容奚沉思片刻,提笔写信。信毕,至冯山处,请其替他送信至胡宅。

  他需石墨、黏土、树胶等物,若胡玉林能助他寻来,他或可尝试制出铅笔,如此将便利许多。

  翌日,冯山亲自去送,留其子冯力于宅。

  反正暗处亦有人护宅,他快去快回便可。

  他离宅约半个时辰,容奚正于房中看书,宅外忽有人至。

  “郎君,镇上医馆托人来,言高夫子突发急症,正于医馆诊治。”刘子实在屋外禀道。

  容奚心中一惊,忙起身开门,问:“现在如何了?”

  他经常出入高夫子家宅,镇上皆晓他与高夫子关系匪浅,着人来告也属正常。

  毕竟高夫子无亲人陪伴身侧。

  刘子实摇首回道:“不知。郎君,您要去瞧瞧吗?”

  容奚自然想去探望,然秦恪让他莫要出宅,他有些迟疑。且高夫子素来身体康健,怎会突发急症?

  “门外之人,你可识得?”他问刘子实。

  刘子实颔首,“认得的,就是镇上胭脂铺东家外甥。”

  谨慎为上,容奚垂眸思量,道:“你与冯力同去镇上医馆,骑马去,若高夫子当真患疾,速速回禀。”

  刘子实正要应答,却听前院喧闹传至。

  两人未及反应,便见一年轻男子,急吼吼冲入院门,见容奚,神色颇为激动,就要迈步前来。

  “子实!拦住他!”

  容奚顿时厉喝。

  刘子实不知为何,然骨子里服从命令,立刻上前拦住男子。

  男子似欲巧卸其力,却发现刘子实岿然不动。

  这时,刘和疾步而至,满头大汗,“郎君,是仆大意,竟让他冲了进来!”

  男子神色蓦然一变,手握成拳,击向刘子实,刘子实毕竟为初学武者,一时不敌,竟被他打倒在地。

  “郎君!”刘子实猛然囚住男子双腿,“您速进屋!”

  幸好冯力听闻动静,及时赶来。他自小习武,战力较刘子实高出不少,然对上男子,依旧不敌。

  两小少年,无所不用其极,用抱、拉、囚等各种方法,死命拖住男子,即便被揍得鼻青脸肿,血沫溢出,亦未放弃。

  “阿兄!”

  容连听闻动静,亦赶来一探。

  见院中情景,略显慌张,不禁喊出声。

  容奚眉头紧蹙,迅速回屋,取一轻巧弓.弩,对准男子。

  此乃他闲暇时,托姜卫平、冯山合力所造,因尚不算完善,便未拿出来献丑。

  此弩较弓箭,无论射程抑或力度,俱高出许多。

  他立于廊檐之下,神色凛然,目光锐利。箭尖泛着寒芒,直指男子咽喉。

  男子明显瑟缩一下,但见他年岁尚轻,生得软和,心中惧意渐散。

  “容郎君,困兽挣扎,不如束手就擒。若想等人来救,恐怕无望。”

  他猖狂笑道:“若怜惜我手中小儿性命,速放下武器!”

  容奚冷笑一声,一字未言,果断启动弓.弩!

  箭矢刺破空气,直逼男子胸膛,速度快如闪电,男子本欲躲避,却被两少年困住。

  只听箭入皮肉之声,与男子惨叫同时入耳。

  刘子实和冯力对视一眼,面色悍勇,将男人压在地上,不得逃脱。

  箭支穿透男人右胸,血流满地。

  容奚闭了闭眼,他终究没法做到杀人。

  “刘翁,取绳来,将他缚于柴房。”他嘱咐一声,后问两小少年,“你们如何?”

  刘子实和冯力身体皮实,虽情状颇惨,然未受重伤,算是万幸。

  “郎君,我们无事,倒是您受了惊吓。”刘子实扯扯嘴角,痛得脸都扭曲了。

  容奚走近,摸摸两人发髻,温和笑道:“稍候请医者来瞧,涂些伤药。”

  “阿兄,我去请医者。”容连立刻说道。

  容奚阻拦,“敌暗我明,宵小阴险,先前他们以高夫子之名,欲使计擒我,你乃我亲弟,若他们以你作威胁,情势将于我们不利。”

  他言罢,眉头蹙起,眸色暗沉。

  秦恪言遣人暗中护宅,至今却无一人出现,定是因为被贼人攻破,如今生死不明。

  刘和取来绳索,将昏迷过去的男人捆绑严实,同洗砚一起,拖入柴房。

  “阿兄,此人如何处置?”容连神色冷峻,俨然已经动气。

  阿兄安心度日,平白遭此无妄之灾。

  容奚垂眸,冷淡道:“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及此时,他方认识到,自皇帝圣旨降临濛山后,他的处境便已发生改变。

  暗处毒蛇环伺。

  秦恪未雨绸缪,定早已预料,遂安排人暗中相护。然冶铁之法、制出玻璃之法,并不会引他人过多重视,自己尚无性命之忧。

  直至数日前火.药轰动一事,秦恪方急于回京请旨。

  他定有所预感。

  “子实,冯力,你二人且去歇息,待冯工归宅……”

  他话音刚落,冯山便急忙入宅。

  见院中鲜血,悚然一惊。

  “容郎君,你无事罢?”他仔细观察容奚,见他无丝毫损伤,方放下心来。

  容奚面无表情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某大意,容郎君恕罪。”冯山满脸愧色,“贼人以药迷晕护卫,方得进宅。”

  万幸,对方不敢猖狂,只遣一人来此,若再多数人,等他回来,容郎君势必已然遭难。

  容奚看向刘子实,“胭脂铺东家外甥,为何如此行事?”

  刘小少年羞惭低首,“郎君罚我吧,他是前几日来走亲的,仆以前也没见过。”

  那日在街上,他将男人撞倒在地,赔礼后,男人问他胭脂铺如何走,他一时好心,便替他引路。

  途中闲聊几句,互知身份。

  未料,竟是圈套!

  容奚摇首道:“我亦大意,与你们无关。冯工,护卫可有性命之忧?”

  “容郎君宽心,他们只是昏迷而已。”冯山庆幸道,“幸好郡王此前着沈县令戒严,否则贼人愈众。”

  容奚方才故作冷静,如今危机度过,只觉背上冷汗浸湿衣衫。

  执弩之手微微颤抖,他转身道:“劳烦冯工着人去请医者。”

  “某这便去。”

  虚惊一场,容奚回卧房后,坐于高椅上,有些后怕。

  他不知贼人目的为何,但定来者不善。若自己当真被掳去,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有秦恪相护。也不知他请旨之事是否顺利。

  盛京郡王府。

  秦恪忽连打三声喷嚏,惊掉陈川谷下巴。

  “手伸来,我瞧瞧。”

  秦恪摇首,“无事,不必。”

  唇角微抿,方才只是一瞬间有些不安而已。

  “你当真要驻军濛山?”陈川谷托腮问道。

  秦恪颔首,复瞧他一眼,“你不愿同去?”

  “当然愿意!每日得享仙味,怎会不愿?”他笑得美滋滋。

  秦恪神色略冷,长睫寒冽,“容大郎为当世大才,怎可日日为你调羹?”

  “是我沾郡王之光,您仁心赏小的一碗饭吃,行不?”陈川谷挤眉弄眼,心中暗翻白眼。

  秦某人真是愈发一言难尽了。

  数日后,皇帝终于颁布政令,特设军器监,令秦恪兼任监令一职,程皓兼任监丞一职。

  仅听天子号令,不受任何府衙管控。

  此举虽遭不少朝臣反对,然少年皇帝此次极为强硬,劝诫者皆被扔去蹲牢房。

  他信秦恪所言火弹之威力,亦信容大郎造器之能。

  政令已下,军器监设。

  秦恪正欲点军启程,却忽收急信,来自濛山。

  展信后,他蓦然变色,急至院中,吩咐健仆速速备马。

  陈川谷将其拦下,问:“发生何事?”

  “濛山出事,我必须先行。”秦恪神色极冷,俨然震怒,“你且去告知程皓,让他速领军至濛山,莫要耽搁。”

  言罢,绝尘而去。

  陈川谷眉头紧蹙,能让秦某人如此焦急,除容大郎,应无他事。

  莫非,容大郎出事了?

  他心头猛然一跳,忙去寻程皓。

  秦恪日夜兼程,赤焰疲惫得毛发皆暗,若非如今足底钉铁,恐已鲜血直流。

  日沉西山,暮色已近,偏僻小镇,安宁静谧。

  忽闻马蹄声急促而至,停于容宅门前。

  赤焰几欲瘫倒在地,若非它乃神骏,早已于半途被榨干血肉,哪能坚持到现在?

  秦恪面色冷峻,已不及敲门,便于马背,借力跃至院内。

  院中清寂无声,有护卫现身,见他面容,顿惊愕愣住,被秦恪眼神冷漠一瞥,瞬间跪于地上。

  “他可有受伤?”嗓音略显沙哑。

  “禀郡王,容郎君并未受伤。”护卫愧疚道,“是属下办事不力,险令容郎君遇难。”

  秦恪心中稍定,神色淡淡道:“自去领罚。”

  言毕,直奔容奚卧房。

  冬日不常沐浴,体表积垢甚多。容奚无法忍耐,遂于偏房泡澡。

  秦恪入宅,除暗处护卫外,无人知晓。

  至容奚卧房门前,见屋内灯火通明,伸手去敲,却发现门未被锁,轻推之下便开。

  他怔愣几息,虽觉此举不妥,然着实担忧容奚,遂迈步入内。

  环视一周,屋内竟无人。

  床榻整齐干净,高足椅孤零于榻旁伫立。

  他凝神静听,察耳房略有动静,便信步而去。

  耳房不过以帘遮挡,他未及多想,掀帘而入,见一屏风矗立眼前,屏风后忽起水声。

  烛光下,一身影于屏风处生长,伴随哗啦水声,尽显眼底。

  脑袋顿时清醒过来,他急退帘外,至榻旁高足椅旁,怔愣间,坐于椅上。

  自己方才所为,实非君子之举。

  羞愧之情于内滋生,他欲离开卧房,余光却已见布帘掀动,如今再离,委实太过刻意。

  “肆之兄?”

  容奚先是一惊,随后顿喜。

  任谁沐浴后,见一人突现房内,也会被吓一跳。

  然看清男人面容,他瞬间心安。

  少年着纯色里衣,外罩裘领披风,双手紧拢,将自己包裹严实。

  可即便如此,亦觉寒冷。

  秦恪已恢复冷静,招手道:“坐过来,我替你拭发。”

  护卫大意,是他之责。方才急闯入房,亦是他之过。

  两者相加,秦恪心怀愧疚,面对容奚,神色愈加温和,不由自主,欲补偿一二。

  容奚微愣原地,与秦恪目光相触。

  少年湿发披肩,愈衬面容白皙如玉。灯下长睫生出暗影,落于卧蚕处,神色温和隽永,令人心生安宁。

  “肆之兄?”容奚出声询问。

  秦恪亦觉方才之言,颇显孟浪。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硬着头皮,为容奚解惑,“此前护卫不慎落入贼人圈套,让你身陷险境,实属失职。我愧疚难安,便想为大郎做些事情,以表歉意。”

  容奚倏然展颜,方经沐浴,眸灿如星,唇红齿白,于室生辉。

  “肆之兄言重。”他坐于榻上,以巾拭发,“若非我此前大意,也不会引豺狼生贪婪之心。”

  秦恪执着从他手中取巾,眸光坚定。

  “非你之过,是我护你不力。”

  容奚无奈,只好转身背对秦恪,笑道:“你我不必再自责,罪魁祸首乃贼人。”

  “嗯。”

  男人动作轻缓,仔细替他擦拭发上水迹。

  少年墨发如瀑,铺陈于肩背,愈显其稚嫩青涩。

  “可曾受到惊吓?”秦恪柔声问,“信中只言,有贼人于容宅作乱,被容大郎箭矢击伤,并未详述当日情形。”

  容奚诚实感慨道:“实不相瞒,我的确惊出一身冷汗。”

  他自嘲一笑,“我是不是很胆小无用?”

  自那日后,他一直心绪不宁,每及夜晚,便噩梦连连。

  然他为主为兄,不能与宅中其余人提及丝毫,一直压抑于怀。如今却在秦恪面前,卸下重负,坦然相告。

  身后半晌无声,容奚心中渐生忐忑,正欲回首,却忽听男人轻声低喃道:“你若自责,我当愧疚更甚。”

  “大郎以十六稚龄,勇斗贼人,若此为胆怯,何为英勇?”

  容奚闻言,眼鼻顿酸涩无比。

  前世,他只是一寻常人,未曾见识过杀伐血腥。击伤贼人后,鲜血入梦数日,均被藏于心内。

  他低首半晌不语。

  秦恪置巾于案,忽笑道:“司文首次杀敌,亦为自保。事后他接连一月无法入睡,相比于他,你已算悍勇。”

  知他在安慰,容奚心中稍暖,他转身面对秦恪,眼眶微湿,嗓音瓮然,“若是大魏战神,定无惧无畏。”

  秦恪微怔。

  他半侧面容隐于暗处,唇边恍然溢出些许苦涩之意,转瞬即逝。

  “我非神,亦为凡人。”他琥珀色眼瞳似流星划过,“畏惧从不曾消退。”

  可他是“战神”,又如何畏惧?

  容奚蓦然懂其深意。

  如他,因是主家,不能在刘氏祖孙面前表露惧怕;因是兄长,无法与容连诉说恐惧。

  而秦恪,大魏战神,他之畏惧,更无法言说。

  容奚感同身受,眼眶顿红,“肆之兄,奚以为,因惧方勇。”

  即便心中惧怕,却依然奋不顾身,如此方为大勇。

  秦恪心神微动,神情愈发柔软,“大郎言之有理。”

  他从未与人提及,却于容大郎面前,剖析心中之惧。一为安慰,二则是,他亦掩藏许久,方才情不由己。

  “夜已深,你且歇息。”秦恪见他面色疲惫,遂道。

  容奚忽扯其袖,似难以启口。

  “大郎有话要说?”

  暗淡烛光下,少年面颊飘红,目光触及旁处,低声道:“我若说实话,肆之兄莫要笑话。”

  秦恪目光温和,“不必忧心,但说无妨。”

  “我这几日,常做噩梦。”容奚冲他笑得可怜又可爱,“今夜见肆之兄,心顿安定,再无惧意。”

  屋内忽寂静无声。

  男人临榻而立,眸色浅淡。少年盘坐于榻,仰首扯其袖。

  “你自入眠,我在此陪你。”

  “若你不嫌,不如一同歇息?”

  两人语音相撞,如磬竹相缠,琴瑟和鸣。

  容奚不自禁展颜露齿,眼眸弯弯,“我说笑而已,肆之兄切莫介怀。”

  “你睡,我在。”

  秦恪言毕,径直坐于高足椅上。

  见他在此,容奚确实心神安宁,因数日受噩梦侵扰,极为疲倦,不过须臾,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容奚思及昨夜之事,忽扭首看去,见高足椅上已无人,一时竟不知是梦还是真。

  他起身推门而出,院中寂静无声。

  正欲踏出院门,就见一道熟悉身影,闯入眼帘。

  思及昨夜无礼请求,容奚面颊顿生热意。肆之兄风尘仆仆至此,自己却因心中恐惧,请求他陪同左右,占据他休息时间。

  实在太过无礼!

  秦恪行至,见容奚面色傻愣,伸手抚其发髻,道:“柴房贼人未亡,我已将其转移,你不必再忧惧。”

  容奚惊讶瞧他。

  他竟知晓自己心中所想!他之恐惧,非仅为出手伤人,更多则是因为良心不安。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此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

  他受后世教育影响极深,即便是死刑犯,亦有就医之权利。

  如今他放任贼人于柴房自生自灭,只每日以米汤续命,未请医者治伤。

  稍有不慎,若因伤感染,便是一条人命。

  柴房离卧房距离不过百步,他怎能安然入睡?

  “你昨夜赶至,尚未歇息,如今无事,不如去卧房休息半日?”他由衷建议。

  男人眼下略显青黑,面色憔悴,昨夜烛光昏暗,模糊未能得见。

  现天色大亮,观之明显,容奚愧疚之余,颇有些心疼。

  大魏战神,亦为凡人。

  他一人负重前行,则千万人祥和安泰。

  既叫人钦佩,又让人心生酸楚。

  “好。”

  秦恪看出他眼中关切,唇角轻扬,应允之后,遂迈向卧房。

  至未时,秦恪方醒。

  为表感激,容奚亲自烹调,及申时,摆丰盛菜肴于案,皆为秦恪所好。

  容宅众主仆,见秦恪至,心中俱定。

  不仅容奚,这数日,他们亦未安眠。

  晚膳毕,容奚邀秦恪至书房,二人相对而坐,姿态端正。

  秦恪忽笑道:“大郎屋中高足椅,确实令人舒坦,不如送我一只?”

  他所求,容奚自不会拒绝。

  “此乃冯工所制,你若喜爱,我便请冯工再做数只。”

  容奚取弓.弩置案,道:“此弩乃冯工与守原兄合力所制,射程与力度皆非寻常弓箭可比,肆之兄不妨一试?”

  “好。”

  两人起身至屋外,后有粗壮槐树,秦恪离远,于容奚教授下,扳动机关,只听箭矢裂空之声,咻然而去,箭尖陡然深没树干之中,微微颤动。

  虽以秦恪臂力,张弓亦可达到此种程度。然寻常士卒,并无神臂,以此弩杀敌,较弓箭更为容易。

  “甚善。”他弯唇赞扬。

  “若军中可备此弩,战力定愈强。”

  容奚亦知,可如今事业尚在起步,他虽有心,然人手极为不足。

  如今的他,连最基本的实验室都无,更遑论研究伙伴?

  “肆之兄,大魏如守原兄,如冯工之能工巧匠,虽不在少数,然他们所能,无非凭天赋或经验,并未经历系统学习,且每位匠人皆藏己之能,为传家之宝,不愿外传。”

  他见秦恪目露困惑,遂换个说法。

  “不知肆之兄平常如何训练士卒?”他虚心询问。

  秦恪看他一眼,沉默几息,低声道:“此乃军情,不可随意泄露。”

  他见容奚惊愣后面露歉然,口随心动,道:“然陛下设军器监,你为朝廷造军器,此些军情亦可告知于你。”

  容奚“噗嗤”笑出声来,双眸弯如上弦之月,皓齿如贝,他连忙摆手道:“肆之兄不必告知我,我只想问,军营训练士卒,定如学堂般,士卒皆听教头号令,是否?”

  秦恪颔首。

  “既学子如此,士卒如此,为何工匠不能如此?”

  容奚眸中光芒毕现,“大魏以文治国,以武安邦,以农为本,然工商业者被视为九流。”

  少年目似晨星,真挚道:“但文人所用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工匠所制?将士所用矛盾盔甲,哪一样不是工匠所造?农具更不必说。”

  “肆之兄,若非匠人精湛技艺,文官武将又如何安邦定国?”

  他非夸大工匠之能,只是希望,朝廷可放宽政令,令工匠从商者,所获利益与自身能力相匹配。

  “你所言,我明白。”秦恪面容端肃,眸光却柔,“我知你心有抱负,然万事当循序渐进,切莫心急。”

  容奚顿时冷静,经历贼人之后,他确实颇显急躁。

  “是我无状,肆之兄莫见怪。”容奚羞惭一笑。

  少年大方有礼,然面容稍显稚嫩,观之可爱可亲,秦恪心软几分,“待程侍郎领军而来,有陛下诏令,你所思或可行。”

  容奚遂展颜颔首,忽问:“肆之兄,那贼人是何来路?有何目的?”

  “他乃顺王麾下,”秦恪面容倏变寒冽,“欲擒你去做助力。”

  容奚眉梢微动。

  记得书中后期,梁司文平叛有功,受封威宁侯。他所平之叛,就是顺王。

  顺王乃圣上异母兄长,今盘踞冀州,对盛京虎视眈眈。

  冀州离青州不远,他在青州设暗探、死士,实属正常。容奚之名远播之后,他遣人来擒,定是要逼迫容奚制器助他造反。

  幸秦恪未雨绸缪,着沈谊暗中清理异常人士,并以容宅为心,方圆几里戒严,虽依存漏网之鱼,然还算有用。

  “若非肆之兄机警,我如今或已成笼中之兽。”容奚由衷感激。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秦恪言罢,复观手中弓.弩,道:“此物甚善。这次圣上亦遣诸多巧匠前来,说是供你差遣,你若有妙思,皆可号令他们。”

  只冯山与姜卫平,定不足力。

  “好。”

  两人相携回宅后,恰逢胡玉林造访。

  数日前,容奚托冯山递信于他,信中言需石墨等原料,他便寻购一些,特亲自送来。

  “大郎!”胡玉林下车展颜。

  但见秦恪后,顿时拘谨,见礼后,对容奚浅笑道:“先前你托我去购原料,我已寻来,不知大郎要造何新器?”

  容奚笑容灿烂真挚,“多谢玄石兄!待新器制成,我定首告玄石兄。”

  “甚好。”胡玉林本欲揽其肩,然秦恪在侧,他实在拘礼,只好轻拍几下。

  狭长双目微弯,他眼尾飞扬,唇角含笑,观之颇显俊美风流。

  然大魏战神在旁,其光芒黯淡不少。

  “玄石兄不若留下用膳?”容奚诚心感激他之辛劳,遂提议。

  胡玉林自然满口答应。

  健仆将原料成袋堆于杂物房,其中石墨、黏土数目最多。

  秦恪因事离宅,胡玉林放松许多,与容奚坐于书房,忽面色严肃道:“听闻圣上设军器监,我便猜测与你有关,如今见秦郡王在此,看来我猜测不假。”

  “兄敏思,奚佩服。”容奚替他斟茶,从容道,“我知你忧心于我。然丈夫者,立身于世,断不可碌碌无为。我无心仕途,却也想尽己所能,做些实事。”

  胡玉林感慨一声,“如此也好,怀璧其罪,若有心人觊觎,你或受伤。”

  容奚笑而不语。

  晚膳毕,胡玉林返程,秦恪归。

  “晚膳可用过?”容奚话音刚落,便听秦恪腹鸣之声,顿弯眸发笑。

  见秦恪神色沉沉,他只好忍住,道:“想吃什么?”

  “随意。”

  听似完全不挑。

  容奚知其口味,遂不再问,自去灶房。

  须臾,捧盘置案,浓香四溢。

  一碗骨汤面,汤浓色白,其上枸杞葱花点缀,色味俱全。

  旁边碗碟中,素烧鹅味鲜色红,观之令人食欲大增。虽名为素烧鹅,却皆为素食。

  以腐皮包裹烂熟山药,入油煎之,用秋油、酒、姜等料相辅,极为可口。

  腐皮为豆腐衍生物,虽容奚从未教授他人,然魏人于吃食一道上,似颇有天赋。

  豆腐之后,腐皮应运而生,成为百姓喜爱的美味。

  秦恪毫不客气,连吃三碗面,两盘素烧鹅,依旧意犹未尽。

  膳毕,容奚邀他至书房,本欲将心中计划尽皆告知于他。

  却见秦恪忽止步,半侧面容隐于暗处,长睫低垂,未与容奚对视,语调毫无波澜。

  “若你需原料,日后上千士卒,皆可供你差遣。”

  容奚:“……”

  他该表现得兴奋激动点吗?

  “奚先谢过肆之兄。”少年笑道,微弱烛光下,眉目更显俊俏。

  秦恪无声瞧他一眼,遂转身入书房。

  “你欲造新器?”

  两人相对坐下,秦恪开门见山问道。

  “只是尝试一番。”容奚从案屉内取纸,递至男人面前,“此为我初步计划,肆之兄请阅。”

  秦恪顿感兴趣,接过仔细翻阅,越往后,长睫越发颤动。

  虽其中不乏他不明之事,然容奚俱解释清晰,若当真可行,则定造福百姓,大有裨益。

  “先前是我狭隘,认为你仅擅巧工,未料你竟于农作一事上,亦造诣非凡。”秦恪坦然自表惭愧。

  越与容奚相处,便越觉少年神思之广。

  容奚计划中,不仅言及造器之事,还涉及农业。然农业见效时间太长,故只是稍提几笔。

  可即便只是几句,也足令秦恪知晓其意。

  “肆之兄见笑。”容奚面露愧色。

  他只是效仿先人之术而已,当不得如此盛赞。

  两人谈论良久,至亥时方歇。

  翌日朝食毕,容奚取出少许石墨粉与黏土,按比例混合均匀,置桶中注水搅拌之。

  后将浆液倒入模具,使其失水。复取出,待其风干。

  “做何新器?有何用途?”秦恪于旁询问。

  容奚认真回道:“奚贪享便利,觉以笔墨书写,着实有碍。我观这石墨,纹理细腻,触之油滑,且易染色于物,便尝试能否做出笔具。”

  他又借先贤之思,可碍于不能明说,实在有愧。

  日后所得之利,当用一部分支撑研究计划,剩余之钱帛,定多做善事,广布善堂。

  断不会以此谋取巨利,贪图享乐。

  秦恪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听闻便觉稀奇。

  先祖以石、骨等器物刻字,今以毛笔抒发意气,其间沧海桑田,逐渐演变。

  若容大郎当真可造新器,定会流传后世。

  当然,前提是新器能为人所需。

  “肆之兄,可否帮我分别送信至姜氏与冯氏?”

  容奚净手后,取出两封信。

  秦恪并无犹豫,唤来暗处护卫,令其送信。

  数日后,待石墨浆风干,复碾碎之,再次注水调匀至面团状。

  彼时,容奚请冯山与姜卫平所造之具,皆被运至容宅。

  容奚借用模具,使石墨泥浆成型,与后世铅笔芯别无二致,后令窑工烧制成熟,致其硬实。

  笔芯已成,只待用木包裹。

  冯山依其信中所言,于木条上挖出半圆凹槽,两两相合,便可将笔芯环抱于内。

  容奚以树胶粘连缝隙处,简易铅笔便成。

  众人好奇观之,刘子实最实在,问:“郎君,此物真能写字?”

  容奚取纸于案,削一笔端,待笔芯露出,便执笔书写。

  真的可以写出字来!

  容连忙凑近细观,见纸上字迹甚小,然笔落皆清晰可见,且阿兄写得一手好字,其风骨丝毫不比毛笔字迹差。

  几人皆尝试用之,然握笔姿势不熟,均没法写出端正字迹。

  秦恪方才观察仔细,如今执笔来写,字迹依旧不俗,可却因用力过度,笔芯倏然断裂,在纸上划过长长的痕迹。

  一室寂静。

  须臾,洗砚忽赞道:“郡王好臂力!”

  容奚展露笑颜,从他手中取笔,道:“已经很不错。”

  秦恪观纸上之字,心中暗恼,面上未显,起身道:“此笔不错,省去诸多繁琐之事,且携带便利,甚好。”

  用毛笔写字,需研墨、洗笔等,稍有不慎,墨滴于纸上,致卷面不洁。且随身携笔墨纸砚,实在不便。

  其余几人接连点头,以示赞同。

  容奚微笑,铅笔用途,远不止这些。

  又过数日,程皓一行抵达濛山,县令沈谊于城门相迎,眉间喜意掩饰不住。

  濛山有此殊荣,他身为一县长官,心中自然高兴至极。

  军士匠人,俱于城郊处扎营。程皓领数人入城,见先行的秦恪未在县衙,遂问沈谊:“沈明府,不知郡王何在?”

  沈谊愣住,他也想问啊!

  随行的陈川谷,不禁凑近程皓,耳语道:“郡王定是去寻容大郎了。”

  程皓闻言,精神一震,有道理!

  想来郡王定与自己一样,仰慕容大郎之才,重视工匠之技。

  “郡王有此心,是大魏之福啊!”

  陈川谷心中叹气。

  虽容大郎之思确实不俗,然他身为医者,并不能感同身受。

  那些器物,如今也只能高门大户享受,寻常百姓哪里承受得起?

  唯炸.弹,利及战事,可佑大魏边疆安定。

  接风洗尘毕,程皓正欲去往容宅拜访,却见秦恪与容奚并行而至。

  见礼后,众人于县衙内,开始商榷建监一事。

  军器监选址于濛山,沈谊接到诏令后,与众吏一同挑选设监之地。

  此事容奚已与秦恪商议过,并在心中选定。

  沈谊列出几处佳地,他们所定之地亦在其中。

  秦恪神色温和,颔首拍板决定:“就在此处。”

  沈谊:“……”

  他还没说出几处好歹,郡王怎么就这么定下了?未免有些敷衍吧?

  然他只敢腹诽,面上则痛快拍马屁:“郡王高见!”

  众人:“……”郡王也没说出好歹,哪里高见了?

  容奚与秦恪对视一眼,扬唇露齿,弯眸展颜。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万字奉上!么么哒小可爱们!以后固定更新时间为晚上九点!如有事耽误更新,会提前请假,么么哒~

  ps:今天被好多读者骂得好惨哈哈哈哈,我还从来没被这么多人怼过,感觉自己罪大恶极了!所以心态有点不稳,怎么写都觉得不对劲,明晚可能会少更点,大概三千字吧,么么哒~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