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 这些皆为你试验所得?”

  容奚细细看完,抬首问容墨。

  纸上铅笔字迹清秀端正, 每一次试验俱罗列清晰, 最后得出一结论。

  不论人或物, 皆存在某种特性,保持初始状态不变。

  容墨不知如何命名这种特性, 他只是浅显地归纳了这个规律,并通俗地写下。

  这个道理简单, 可并非人人都能参破。

  容墨未作声,只轻微点头。

  秦恪览毕,略一沉思,道:“马车行驶时, 车内之物亦随马车匀速前进。待马车陡停, 车中之物依旧维持行进之态,故会前倾,是否?”

  容奚笑赞他一眼, 秦战神理解能力不俗啊。

  解决心中一大困惑,秦恪心情甚慰,待容墨极为和悦,复问:“那笔落于地, 又是何故?是否人与物,也存在某种特性?”

  容墨低首不语。

  他尚未弄清楚, 心中依旧存疑。

  容奚知道自己是在为难少年,然科学之路, 本就是探索之路。容墨有天赋与恒心,他理应助其挖掘潜力。

  思及此,他故意反问秦恪:“若人与物皆有此特性,为何纸鸢能于空中飞翔?”

  秦恪略一思索,答:“借风之力?”

  “为何笔不能借风飞上天?”容奚笑问。

  问题越来越复杂,连容墨都蹙起眉头。

  容奚心中感慨一声,“是否记得我曾问你,为何先看到船桅?”

  秦恪颔首,容墨蓦然抬眸,紧紧盯着容奚。

  “常言道,天圆地方,”容奚提点道,“是否当真如此?又有谁亲眼见过?”

  两人皆默默聆听。

  “古有占星之术,凭借日月星辰测算吉凶抑或气象,那日月星辰又是何物?与我等足踏之地,又有何关联?”

  若刘子实在此,定会回答:“日月星辰就是日月星辰,还能是何物?”

  可容墨不,他明白容奚话中之意,并已经埋首思考。

  虽然并未想出个答案。

  话题有些扯远,容奚轻咳一声,教学不可一蹴而就,还是慢慢来罢。

  “三弟,”他转身从书架取一书册,递至容墨面前,“这是新算术,通读后再来寻我。”

  得转移容墨注意力,否则拼命想下去,少年估计会抑郁。

  容墨如获至宝,躬身接过,抱着书径直离开,还不忘关上屋门。

  秦恪将容奚揽在怀里,亲亲发顶,问:“此些皆是从奇书所得?”

  他不信。

  容奚见他面上严肃,眸光却柔,遂狡黠道:“你可知,为何盛京之人皆言我行事癫狂?”

  在容奚被圣上夸赞之前,盛京关于容奚之流言,秦恪亦有耳闻。

  容氏大郎不学无术,行事异于常人,品性极差。

  “为何?”

  “若三弟于盛京容府门前,日日拉车停马,旁人会如何谈及?”

  秦恪恍然大悟,“疯傻之人。”

  容奚笑赞他一声,道:“故我之恶名,不过是我所作所为,于旁人而言,皆为悖礼之事。”

  人常因自己无知,而去评判他人怪异,实在可笑至极!

  “你莫不是在唬我?”秦恪伸手弹其脑门,“我查过关于你之流言,并非所谓奇人异事。”

  容奚委屈捂额,“流言之所以是流言,不过是经人夸大后,瞎编乱造而成,怎可尽信?信它不如信我。”

  “我信你,”秦恪笑回,“一直信你。”

  若非信任,如何能够相交相知?

  翌日春和景明,阳光普照。

  容奚与秦恪同至监所,去往玻璃坊。

  玻璃坊工匠,因所制之物非军事武器,故多为外围。

  见两人至,众工俱行礼等候命令。

  容奚将图纸递予工长,笑道:“我欲制一些玻璃器皿,有劳了。”

  每间工坊皆有工长。工长必须拥有一定学识,且技艺精湛,方能指挥其余工匠做活。

  “容郎君言重,”工长憨厚笑着接过,“某定不负郎君所托。”

  言罢,他掏出纸笔,郑重记下。

  如今工坊工匠皆用铅笔书写,携带方便且耐用,极为好使。

  不过,玻璃坊中特设一小队,专门用来制造凹凸透镜。

  去年冬至后,秦恪去往北疆参与战事,首次将望远镜用于战场上,颇有奇效。

  故如今军器监,除火弹、火铳外,还秘密制造望远镜。

  望远镜制法简易,工坊仓室中已存不少。

  两人离开玻璃坊,欲往地下密室,却闻士卒禀告,言濛山县令沈谊在军器监外求见。

  容奚与秦恪对视一眼,同行至监外。

  监所外,沈谊眉头微蹙,先给秦恪见礼,后问容奚:“容郎君,今日我来是有事相询。”

  “沈明府请讲。”容奚礼貌道。

  沈谊叹息一声,“有临溪百姓言,张志所用磷肥与官府所制磷肥不同,非要闹个明白。”

  “何出此言?”容奚微一挑眉,这倒是稀奇。

  “容郎君有所不知,”沈谊擦擦额上汗液,回道,“你家地里庄稼生得好,即便同用磷肥,也有所不及。”

  若差距不大,倒无人会说,毕竟土地有贫有沃,且张志先旁人施肥,庄稼强壮些无可厚非。

  然,事实上,张志侍弄的庄稼,比旁人地里茁壮不少,这才招人非议。

  话里话外,容奚给予官府的磷肥方子有误,定是故意为之。

  秦恪闻言,神情蓦然冷冽,道:“同一学堂,同一夫子,学子尚有优劣之分,更可况庄稼?大郎无私献出磷肥制法,如今庄稼不比旁人,倒责怪大郎藏私?竟有这般胡搅蛮缠之人!”

  “郡王息怒!”沈谊忙小心安抚,“只是一些流言,郡王不必介怀。容郎君无私奉献,下官铭感于心。”

  只因容奚先前磷肥定价高,百姓已心有芥蒂,后献出法子,百姓得磷肥,庄稼却依旧不如张志家,有些不甘罢了。

  事虽小事,但关乎容奚名誉,沈谊还是决定前来告知一声。

  容奚笑道:“无碍。沈明府若想知晓缘由,不妨去问临溪乡邻,我买下张家田地后,是否雇人将秸秆埋于土中?”

  沈谊不解,“容郎君此举莫非有深意?”

  “此为沤肥,”容奚从容回答,“秸秆埋于土中,经数月发酵,将使土地愈发肥沃。”

  秸秆中多含钾肥,庄稼不可或缺。

  如今他田地中,钾肥、磷肥俱存,张志又以人畜排泄物施之,其中携氮肥,三肥不缺,庄稼自然比旁人茁壮。

  听他解释后,沈谊豁然开朗,笑道:“容郎君果然有大才,且目光长远,冬日便已沤肥,如此一来,何人庄稼能及?”

  秦恪微怔。

  他恍惚忆起,数月前,他自盛京来濛山抓捕县尉,于容宅蹭饭归旅店后,健仆曾禀过此事。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细想,心中顿极为拜服。

  容大郎确如沈谊所言,乃高瞻远瞩之人。

  越相处,就越发被容大郎吸引。

  秦恪忽扬唇浅笑,心情甚慰。

  数日后,临溪百姓知晓此事,俱愧疚难安。冬日容郎君雇人沤肥一事尚历历在目,只是他等愚笨,不知容郎君心思,且暗中讥讽其胡乱种地。

  如今想来,不过是自己无知罢了。

  是日,容奚从工坊归宅,见院中摆放渔具,且好似用过一般。

  “吉利当真造成渔船渔具去捕鱼了?”他与秦恪互看一眼,笑问。

  话音刚落,就见金吉利兴冲冲跑来,手上沾满鲜血,且有几片鱼鳞。

  “郎君,我捕到鱼了!”

  满脸求夸赞。

  容奚展颜灿笑,摸摸他金色软发,“多亏吉利,今晚有口福了。”

  金吉利得他称赞,兴奋返回灶房杀鱼。

  他捕获河鱼众多,容宅几天也吃不完,金吉利挠挠脑袋,笑嘻嘻道:“郎君,我想去集市卖鱼。”

  总是白吃白住,他心里过意不去。

  “随你。”容奚从不管着他。

  晚膳后,崔峰捧月考成绩,至容奚书房。

  容奚平日事务繁忙,无暇管顾孩子,但每次考试成绩,他都很上心。

  十五位孩子,虽年岁相差甚大,然起点相同,成绩优劣之事,全凭自身。

  数月下来,大娘子与小四成绩不俗,常争榜首,为可造之材。

  当然,不能以成绩论英雄。

  可据崔峰观察,大娘子性情稳重,肯努力,能有这番心志,已不俗。小四思维灵活,擅思考,不拘泥书本,常有奇思妙想,亦为难得佳儿。

  其余数众,虽不差,可与大娘子、小四相比,到底有不足之处。

  “你让他二人来我屋中。”容奚吩咐道。

  崔峰领命而下。

  须臾,他领二人同行至书房,二人神态拘谨,给容奚见了礼。

  容奚仔细打量两人。

  大娘子清秀端正,小四伶俐好动。

  “你二人出自同村,且同龄同姓,是否?”

  两小连忙颔首。

  容奚笑容温和,从案屉取两支铅笔,“你二人在学堂素来优异,此为奖励,收着罢。”

  一人得一支新铅笔,大娘子与小四皆高兴非常,异口同声道:“多谢郎君赐笔!”

  崔峰于旁静观,心中不禁暗叹一声。

  大娘子与小四皆十四岁,容郎君十七岁,不过相差三岁,差距却如此之深。

  容郎君年虽少,学识却极渊博,且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待人和善,实在叫人感佩非常!

  “你二人可起了学名?”容奚又问。

  两人此前不过乡间泥娃,小名并不文雅,平日里皆按排行称呼。

  两小看向崔峰。

  崔峰立刻答道:“尚未取学名。”

  他虽为夫子,有取名资格,然众学子毕竟皆为容宅之人,他怎敢越俎代庖?

  容奚思虑片刻,分别对二人道:“你名为瑶,你名为子归。”

  言毕,用笔写下。

  郭瑶,郭子归。

  两人见纸上姓名,俱小脸通红,激动得手臂颤抖。

  “多谢郎君赐名!”

  崔峰亦眼眶湿润。

  勉励二人之后,容奚吩咐崔峰替其余孩童取学名,并让崔峰领二人回去。

  回去之后,其余少年孩童俱围拢而上,七嘴八舌问:“郎君寻你俩何事?”

  两人均笑容灿烂,却羞于启口,好在崔峰善心解围,将方才之事告知众人,并激励道:“你等若努力学习,定也能得郎君青睐。”

  众学子均羡慕不已。

  能去郎君书房见郎君,已是一份殊荣,不仅如此,郎君还赐笔赐名,如何不叫人艳羡?

  孩子皆有争强好胜之心,纷纷暗中起誓,定要努力学习!

  时光飞逝,气候渐热。

  濛山县城内,锦食轩依旧食客满座。

  有食客眼尖,发现菜牌多出一支,色泽却异于其它。其余菜牌皆为寻常木牌,而这支菜牌却于牌顶涂抹靛色,极好区分。

  他仔细一观,小声念叨:“冰镇乌梅浆,二十文。”

  二十文!不过一碗乌梅浆,怎会如此昂贵?

  他胸口闷堵,唤来店仆询问:“此乌梅浆与寻常有何不同?缘何二十文?”

  其余食客闻言,皆寻菜牌细观,见果然是二十文,纷纷怒而询问。

  店仆笑言解释:“小店乌梅浆所用乌梅,皆新鲜可口,浆汁丰足,且今日乌梅浆仅为赠品,诸位贵客抽签可得。”

  抽签便可白得一碗乌梅浆?此等好事,众人当然不会错过,俱蜂拥而上。

  抽签后,得乌梅浆者,不过五人。

  须臾,店仆捧盘而至,盘中陈列五份乌梅浆,却叫众人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众食客神情,店仆尽收眼底。

  他微微一笑,行至一幸运食客旁,将一杯乌梅浆小心放置案上。

  “客官请用。不过此杯乃玻璃所制,造价昂贵,烦请客官饮毕,将此杯留于食案,待小人来取。”

  言罢,至下一个幸运食客,依旧耐心嘱咐。

  食案上,玻璃杯盏高瘦精美,通身透明,杯中玄色乌梅浆清晰可见,此等视觉观感,众人头一次见识,半天不敢动手去碰。

  玻璃一物,众人早已听闻见识,然玻璃杯盏,倒是闻所未闻。

  今日一见,只觉比琉璃还要晶莹剔透。琉璃唯权贵方能用,可如今,自己却可用玻璃饮乌梅浆……

  二十文,值啊!

  五位食客小心翼翼捧起玻璃杯,于旁人艳羡目光下,啜饮一口,极为享受,似杯中乌梅浆已非寻常乌梅浆,相当可口,如饮仙酿。

  有人问店仆:“玻璃杯从何而来?莫非是胡氏?”

  店仆摇首笑回:“小人亦不知。”

  玻璃杯于锦食轩扬名后,濛山百姓皆奔至锦食轩,贪享贵族待遇。

  且随时间流逝,玻璃杯样式越发精美,甚得众人喜爱追捧。

  月底分利时,容奚微微震惊,不由笑道:“未料玻璃杯盏竟如此受欢迎。”

  胡玉林与段长锦相视一笑,胡玉林感慨道:“许在大郎眼中,玻璃杯盏并不稀奇,可对百姓而言,玻璃比琉璃更为稀罕珍贵,能有幸触及,已心满意足。”

  容奚闻言,心中暗叹。

  玻璃普及一事,非一朝一夕可成。不仅玻璃,其余新物亦如此。

  说到底,不过百姓无闲钱。

  分利完毕,他迈出锦食轩,秦恪已在外等候。

  利钱改日会被运至容宅,无需容奚劳神。两人牵马于坊市闲逛,忽见一头金发,在人群中极为耀目。

  吉利?

  容奚眺目望去,只见金吉利蹲地卖鱼,身旁却有一女子。

  那女子相貌不俗,两人似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