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 龙抬头。河面厚厚的冰层开始消融,有垂钓者已早已迫不及待。
黎辞舟是个中好手,捉住冬日末的尾巴出门钓鱼。过了一冬河里的鱼都膘肥体壮, 他运气不错钓上来一条十斤重的大鱼!
黎家可没有能处理得了这大鱼的厨子,黎辞舟一合计拎着鱼上了沈记。
这鱼足有半米长, 沈鱼见了也是一惊,笑道,“这是把河里龙王太子钓上来了?”
黎辞舟也笑,“龙王太子可不敢吃。”
沈鱼问他想怎么吃,黎辞舟道, “我于吃是个外行,沈掌柜说如何便如何。”
沈鱼道,“十斤重的鱼肉太柴直接吃味道不好,鱼头倒是能做个剁椒的,鱼肉不如掺点咸盐腌了,风干了, 等过上几个月做咸鱼蒸饭吃, 咸鱼肉的汁水全渗进饭里,那味道——”
只是言语便让黎辞舟馋得几乎留出涎水,忙问, “如此甚好, 晚间我请砚白一道来,只是请沈掌柜手下留情,少放点辣子。”
沈鱼微笑着应了。
黎辞舟走出几步回转来问, “沈掌柜说等上几月,那约摸是个什么日子?”
“这要看天时,咸鱼需得风干越久越有味道。”
“那边两月后吧……”黎辞舟随意说了个时节。
沈鱼却愣住了, “两个月……”她还能待到那个时候吗,正月里生意好,再加上开了小吃店,满意值一下子从八十八万涨到了九十六万,看着一点一点涨起来的满意值,她的身体也越来越疲惫。
“沈掌柜…沈掌柜…”见沈鱼久久不应,黎辞舟又喊了两声。
沈鱼恢复神色,“好。”
微风习习,带着春日的温润,沈鱼坐在檐下腌咸鱼,只搓了半条鱼她便没力气了,时不时需要歇一歇,“咳,咳…”
阿莓见状拦住她,“小鱼,你歇歇吧,我来。”
沈鱼没有逞强,让给了阿莓,指导她该怎么做。她自己的身体她有感觉,几乎如一个花甲老妪,她还要做剁椒鱼头呢,可不能这时候倒下。
沈鱼站起身来,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一个陶罐,陶罐碎裂声音惹得众人来看。
“没事,是我不小心。”沈鱼避开那堆碎陶片,“阿莓,你等会儿收拾一下。”
阿莓虽觉得奇怪,平时这些小事,小鱼都自己动手,但还是应了。
沈鱼转身,不让人察觉她的异样,离三月初八越来越近,她的五识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退,尤其视觉和味觉。
幸好沈记的一切她都熟悉,才没让人发现,只是时日渐久,终究瞒不住的。
剁椒鱼头对她来说并不难,什么材料要用多少早已了然于心。黎辞舟还特意嘱咐留一些他要带回去给妻儿尝一尝。
等菜出锅,黎辞舟也到了。
来人不止江砚白,还有丰敬。见到丰敬,沈鱼有些紧张,怕被身为大夫的他看出什么异样。
上菜时是阿莓端上去的,江砚白问,“小鱼儿呢?”
阿莓只答,“小鱼似乎有点不舒服。”
江砚白当下担心不已,饭也没心思吃,径直到了后室。
黎辞舟早上才见过沈鱼,不像有大病的样子,调侃道,“砚白这一颗心啊,全在沈掌柜身上。”
丰敬道,“情爱恼人。”
黎辞舟给了他一个眼刀,“孤家寡人,怪道不懂。”
丰敬:……
后室内,沈鱼在编绳,店里的两个小丫头那日看见了她手上的双环结觉得好看,撒着娇求她做两条。
编绳极费眼力,从前一个时辰便可完成的事情,如今从午时做到天暮也没好。沈鱼眼睛有些酸涩,望望外面天光觉得恢复了些,才又动手。
江砚白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沈鱼斜倚在窗前,桌上放着五色丝线与剪刀,桌旁点起油灯,暖光映照下,她眉眼温柔。
“身子不舒服?”
江砚白的声音蓦地响起,沈鱼朝门前看去,只能依稀看清一个人影,但她知道是他来了,笑道,“别听阿莓胡吣,你去吃饭吧。”
“一起。”江砚白伸手来牵她。
“还剩一点,我做完便去。”沈鱼认真地编起最后的结。
江砚白坐下来,“我等你。”
“人家主人都到了,哪有让主人等你这个客人的道理?”沈鱼挑眉道。
江砚白抿抿唇,“辞舟不会介意的。”
沈鱼看他这副定要等她一起出去的架势,只好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吧。”
“不做了?”
“有醋坛子在房里打翻了,太酸,没法专心。”
江砚白翘起嘴角,“我可没吃醋。”
沈鱼笑着去推他,“你没醋,是我醋了。”
沈鱼站起身来的一瞬,忽觉心口一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竟呕出一大口血来!
江砚白大惊失色,“小鱼儿!!”
沈鱼如失去翅膀的鸟儿般向地下落去,江砚白抱住了人,声声凄厉的呼唤却不能让她睁眼。
“小鱼儿!小鱼儿!”前所未有的心慌感袭来,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揪得生疼,冷静了须臾才想起来喊丰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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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鱼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江砚白趴在床沿,两人的手十指相扣。
她仰起身,看见阿莓七倒八歪地睡在榻上,脚底的靴子未脱。
她的手轻轻一动,江砚白就醒了,满面的憔悴一如她当时失踪时,睁眼时红血丝明显,见沈鱼醒来,喜悦与疼惜交织,嗓音有些沙哑。
“你醒了。”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这一句揉尽了他所有的关心与欣悦。
江砚白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捧着她的脸满目心疼,随后长臂一揽将人拥入怀中,“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小鱼儿善良又温柔,老天为何不长眼,让她患上这样的病。
沈鱼很平静,摸着他的手指,“丰大夫怎么说?”
“他说你这病由来已久,至少已经一月了,小鱼儿,你为何不告诉我?”江砚白环抱着她,只质问她,故意不谈她的病情。
沈鱼笑起来,“你又不是大夫。”
江砚白忆起从前沈鱼的拒绝,“你一直不答应,是不是因为这病?”
沈鱼身子一僵,是,也不是。
她没说话,江砚白当她默认。
江砚白紧了紧双臂,“你会好起来的。”即使丰敬把完脉后愁眉不展,即使丰敬回去翻了一夜的医术也没有好结果,江砚白还是不信上天会这么残忍。
沈鱼想安他的心,扯了个谎,“在我四岁那年有个游方老道途径我家门口,言明我十八岁这年有大劫,阿砚,生死有命,如今算是应了这劫数。”
江砚白几乎要掉下泪来,带着点鼻音道,“哪里来的游方老道,胡说八道,不能信的。哪日要是被我遇上,定要砸了他的招牌!”
沈鱼抬眸瞥见他眼眶红红,淡淡一笑,“怎么说出来的话像个孩子。”
江砚白倒真想做个能随地哭嚎的孩子,心爱之人身患重病,他却束手无策,怕影响她的心情连哭一哭也不能。
阿莓突然醒来,抱着枕头滚到地上,“哎哟!”揉着屁股起来。她看见沈鱼醒了,连滚带爬跑到床边,一嗓子就嚎开了,“啊……小鱼……你吓死我啦……小鱼……”
哭声好不凄惨。
沈鱼又想笑又想哭,“我还没死呢!”
“呸,什么死不死的。小鱼是要长命百岁的。”
江砚白腾出地方给她们俩叙话,拍了拍沈鱼的手,“我去寻丰敬。”
沈鱼点点头。
丰敬在家里翻了一夜的医术,又去信给丰朗,沈鱼的顽疾实在是前所未见,脉搏一日一日变弱,身体却并无其他异样,真是其哉怪哉。
沈记渐渐来了许多人,邓氏,柳家人,孩子们,梁间,葛涵双,甚至还有周氏。
小小的房间挤了一堆人,围着沈鱼嘘寒问暖,沈鱼暖心又愧疚,她解释不了自己这并不是病,她明明有办法好起来却不能。
沈鱼觉得自己好贪心,贪恋这里的温暖又放不下现代生活的便利。她知道自己这“病”是治不好的,最怕苦的她面对丰敬端来的一碗碗苦药喝得毫不犹豫。
她每喝下一碗药他们就会展颜,等第二天的丰敬把脉结果出来又失望,日复一日。
五日后,丰朗至,却在摸到沈鱼的脉后露出与丰敬无二般的神情,江砚白的心沉到了谷底。
沈记众人被低气压包裹,唯独沈鱼若无其事般,还爬起来去煮了个朝食。
江砚白甚至想去请太医,丰朗却说不必,“请来也是徒劳。”太医院的那帮老学究这些年来被皇宫浸润地开药都要商讨上小半个月,让沈鱼等他们,还是算了吧。
又十日,依旧无起色。
这天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了半天,却是一滴雨也没有。
周氏与葛涵双套车出了门,临行前周氏问,“都备好了吗?”
葛涵双答道,“都好了,娘您放心。”
“出发吧。”
婆媳俩要去的地方叫做慈济寺,传闻中慈济寺的祈福灯可保佑家中人无病无灾。
慈济寺在山顶上,为显诚意,需得徒步上山。周氏行至半山腰已经是汗流浃背。
葛涵双心疼道,“娘您要不坐步撵上去,我自己走路就行。”
周氏道,“拜佛不可不诚心,佛祖菩萨都在天上看着呢。”
“您对沈妹妹真是尽心。”
周氏笑道,“她若进门便如我女儿一般,怎好不疼?走吧,上山。”
婆媳俩拾阶而上,终于在近巳时时看见了庙门,礼佛进香无不虔诚,添完香油钱来到后院,后院挂满了为家人祈福的祈福灯。
周氏与葛涵双各自领了一盏,写好祝词后请一旁的师傅帮他们挂上去,却在抬眼时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葛涵双指着一盏祈福灯道,“娘,那像不像砚白的字?”
周氏定睛一看,祈福灯下挂的字条随风飘荡,等了一会儿看清正面朝前的字,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四个字,“沈鱼平安”。
周氏道,“是他的字。”
挂灯笼的师傅看见她们写的字条上也有沈鱼这个名字,随口说起了当日的见闻,“你们与写这灯笼的人认识吧。那是个年轻郎君,那日拜完了庙中的一百零八像,只祈求这位小娘子平安。”
周氏闻言忍住泪,叹道,“他从前,不信神佛。”
话音刚落,倾盆大雨如瀑,和尚师傅带着一群小师傅抢救这些被淋着雨的祈福灯。
有挂得不稳的纸条被风吹下,落到泥地里,被雨水打湿,被泥土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