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都市异能>白石镇>第8章 白石镇[番外.下]

相依相伴的时光在打打闹闹中度过,十二岁那年,他们终于不再需要露宿街头。阿埋租了个包子铺,于是他们总算有了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阿埋卖包子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挂牌给人算命,一天下来倒是比她赚得多许多。不过三四年,他们竟也成了街坊邻居里的富人。

  阿埋也没觉得不好,只插科打诨地说:“要知道你这一行这么能赚钱,我也去学一个多好,还在这儿做什么包子。”

  他趴在桌子上懒懒地看着她,避而不答:“我喜欢你做的包子。”

  “吃了这么多年的包子还没吃够啊?”

  他摇摇头说:“你别卖包子了,我可以养活你,以后你只做给我一个人吃就成。”

  那一年他十六,而彼时的阿埋已经十九,他心里想的什么,早已瞒不过她。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阿埋眉心一皱,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眸中深沉显然明白了什么,却只是凝重地别开目光,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要你养活我做什么?你现在可以自力更生,我也老大不小了,自然该找个好人家托付后半生。”她伸着懒腰靠在椅背上,却不看他。

  几句话突然砸到他头上,他几乎听得懵了,蓦地站起身跑两步跨到她身边:“你要嫁人?”

  她笑笑:“是啊,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人家我都找好了,是个书生,穷是穷了点,不过看面相挺实在的。”

  她当真的!

  他急切地将她从座上拉起来:“你就这样把自己托付出去了?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相信他?你了解过他吗?他能做到一辈子对你好不离不弃吗?你……不能考虑考虑我吗?”

  “你?”她抬眸盯住他,目光平平淡淡,话说得也意外地冷淡,“姚姚,你应该明白,我要成亲,和谁都可以,独你不行。”

  “……”一句话将他噎住。

  彼时他已比她高出半个头,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脸,却头一次觉得她那样遥不可及。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他想问和他相依为命不好吗?他也想问她当初说会保护他的话都不作数了吗?她怎么忍心这样轻而易举地舍弃他?可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却只变成了一句:“他会对你好?”

  阿埋没有看他,她沉默了很久,笑着说:“嗯,当然会。”

  当然会?呵,当然不会。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她准备出嫁的那段时间里,他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他想过以后没有了她的日子,自己应该怎么过,他想她以后会依偎在另一个人的怀中,所有的温柔都交给那个人,相夫教子,举案齐眉。

  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那一阵,白石镇下了连月的雪,他悄悄为她卜了一卦,结果令他倒抽一口冷气。卦象显示她会死在成亲的那一日,天命所归,任何人无法扭转。

  他知道,自己必须为她做些什么了。

  十二月,大雪封天。

  谁都没有预料到,那个新郎官会在迎亲的半途上就那样逃了。听说是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又嫌弃阿埋粗俗不堪,不愿将自己一辈子锁在这儿。

  他想他算什么东西!

  他想娶却不能娶的人,怎还由得旁人来嫌弃!

  可他想到那个卦象,望着漫天飞雪,心中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来。

  新郎官的事被他瞒下来,他套上了新郎官的喜服,用咒术幻化了一张脸。十里长街,八抬大轿在小巷中转了一大圈,被抬回了家中。他本事不算大,但让人看不出蹊跷却也不是难事。

  迎亲,拜堂,送入洞房。

  一系列的过程中,他一句话没敢说,只怕生出任何纰漏,最终被她发现什么万一。

  一切像是没有任何异常一样。

  盖头掀开的时候,阿埋几乎是傻了,她愣在那里大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盛装出嫁的模样,头一次觉得她的美其实可以惊心动魄。他坏心眼地想,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以后,他就是她的夫君了。

  唯一的夫君,多好。

  她惊悸道:“怎么会是你?!”

  他说:“嗯,是我。”

  她神色变了又变,终于甩了他一巴掌:“大逆不道!!”

  “再是大逆不道,你我也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算是夫妻了。”

  她还想骂他两句,他却灌下一口酒,猛然拉着她的腰拽向自己,一吻封缄,酒水混着他的血一起渡入她的口中。

  他记得那时她是挣扎过的,却被他以蛮力压制。

  阿埋功夫不差,他知道她可以挣脱的,却不知为何没有挣开。他看到她眼角滚落的泪,像是愤怒,又像是心疼。

  他想,他的阿埋,还是容易对他心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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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其实早有预感那天晚上会发生一些事,只是不清楚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可大约当真是天命如此,他对所有人都设好了防备,却独独遗漏了阿埋。

  那本该是他们的大婚之夜,那个阿埋钦定的新郎官却领着几个官差连夜闯了进来,胡搅蛮缠硬说他就是那天煞孤星,不出三日定会给白石镇带来血光之灾,这连月不断的漫天飞雪便就是证据,非要将他血祭苍天不可。

  血祭苍天?他瞬间如茅塞顿开般地明白了什么。

  身为一个咒术师,他从不觉得血祭苍天是个笑话。不论那书生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歪打正着的,也不论这天灾究竟因何而起,但天道从未放过咒术师,要以咒术师的血平息天怒的确是可行的。

  他想,或者是他窥视了太多的天机,又或许是因为他为防万一终究还是用上了千魂咒,又或许是因为别的,阿埋的天命,竟可能是因他而起……

  彼时的他依旧拥抱着她,却忽然觉得不知所措。

  阿埋的反应很敏锐,房门被踹开的时候她便附在他耳侧道:“姚姚,来者不善,我们得找机会逃走。”

  她随手拔下一头的珠钗扔在地上,不由分说地将带头的几个人打倒在地,踹开窗户拉着他便跳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他多想,素来身手矫健的她竟脚底一滑,险些没摔到地上,还好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一手拉住窗沿,才不至于摔下去。

  他猛一低头,看到她笑笑地望着他,笑靥如花。

  他愣了愣,突然觉得喉头有些酸涩,下意识地念了一句:“阿埋?”

  她似是安慰一般地弯起嘴角,小声说:“姚姚,放手,我们要下去了。”

  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松了手,只见阿埋对着墙面一蹬,抓着他的手猛然扯向自己的怀抱。他吓了一跳,被她迎面抱在一起就地滚了两三圈,手臂上碰到疼痛的撞击和草叶柔软的触感,停下的时候,她正好压在他身上,眉眼一抬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一时间,谁都愣了一下。

  然而时间紧急,没有时间给他们迟疑。

  她很快反应过来,猛地打了个滚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四下看了两眼便要找出路逃跑。谁知还没跑出两步,楼下的官差已然蜂拥而至,简单搜索了四周,断定他们没有跑远后便开始四处搜寻他们的踪迹。

  阿埋忙拖着他躲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那些人也一定会发现他们的位置。他感到两人紧握着的手心里满是潮湿的痕迹,阿埋的手在颤抖,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紧张的模样,尽管明白那或许只是她的直觉。

  他反握住她,食指轻轻一画,画了个隐身咒。

  她笑笑,也不说话。

  很久很久,官差们搜索无果,渐渐开始撤离。

  他以为他们能如往常一般好运地逃走,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他撤开咒术的那一刻,破天而来的一道惊雷乍然劈了下来。他看得清清楚楚,以至于至今都觉得不可置信,分明他才是咒术师,可那道雷竟是直愣愣地冲着阿埋劈过去的!!

  一瞬间,还未走远的官差又拥了过来。

  他惊叫了一声“阿埋”,脑海中乍然一黑,身体却已先他一步扑上去将她扑倒在地,脚踝间猛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忙抬起头看她,见她惊惶不安地大喘着气却安然的模样,还没舒一口气,忽然便闻到一股混着血腥味的焦臭味……

  焦味……什、什么呀……

  他一愣,忙一骨碌要起身检查她的异样,她却眼疾手快地双手一按钳制住他的脸,硬逼他看着自己。暗沉沉的天空下,他只能看清她晶亮的眼睛中蓄着泪,唇角的胭脂有些糊涂,她却那样专注而又认真地看着他,眼角的笑意似乎是恍然大悟,却又像是心满意足。

  他愣愣地盯着她,有些不敢问:“阿埋,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给我看看好不好?”

  她沉吟了一瞬,余光瞟了一眼空荡荡的小巷口,听着急促而来的脚步声,却只是摇摇头:“姚姚,如果我们逃不出去,怎么办?”

  “逃不出去?不会的阿埋,你别瞎想,我会带你走的,你别害怕,我是个咒术师,能够……”

  “别用咒术!”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指,“咒术师不容于天道,那东西用多了,多少会有反噬。”彼时她的脸色苍白,却话锋一转,似是如往日一般地调笑他道:“你说,如果我没法子带你逃走,能不能就把你丢在这儿,一个人跑了呀?”

  她不要他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尚未成型,便被他掐灭。他噎住,却艰难道:“那你就逃走吧,我知道你可以的阿埋,他们想要抓的是我。”

  她忽然笑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她的食指轻轻点上他的唇尖,柔软得让他心头猛然跳动了一下,她却像是恍若未觉一般沿着唇线若有似无地画着:“我走了,没准你就死定了。姚姚,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之中只会有一个咒术师,我为什么一定要为你而活着,现在我想,我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了?!

  他心中突然狂跳,直觉那不会是一个好的答案,刚想问她是什么意思,忽然看到她眉峰一竖。他感到不对劲忙要推开她,却突然她在自己背后点了两下,穴道被她点住,一瞬间,他竟是连抬一抬手都做不到,只能无力地趴在她身上。

  那之后,他终于看到她的眼泪花了精心画过的眼妆,一滴,两滴,然后再也没有止住……

  她想做什么?!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想要一个咒术师的血来祭奠苍天,却不知道咒术师其实都是些厉害的骗子。姚姚,你相信我可以骗过天吗?”

  她、她是想要……

  “嘘~不要哭啊,我说过会永远保护你的。”

  不要,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别这样阿埋,求你别这样……他竭力地嘶喊着,可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父亲当初说,阿埋没有选择,说的从来不是她不能成为咒术师,而是一到走上了这条路,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咒术师想要活下去,总要有人替他骗过天道,让天道相信他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只要骗过去,咒术师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

  而阿埋,正是那样一个人。

  他想说阿埋,你不疼吗?我好疼,心好疼,你别这样,不要死阿埋,我不需要你这样,可那时的他却连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看到她左脚的绣鞋被烧得有些焦了,大片大片的血正肆无忌惮地往外流,可她竟然还能笑着,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想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那些冰冷的祭台,艳红的嫁衣上染着血,映着夜空下漫天的飞雪,如花笑靥在火光中渐渐化作漫天飞舞的萤火。

  他想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她低头捧着他的脸,笑着流泪,却依旧像是漫不经心般地小声说:“姚姚,如果使命到此为止,离开之前,我是不是也可以放肆一次?”那个诀别的吻落在他的唇角,和着不知是谁的眼泪,深深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想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那个人笑着对他说:“姚姚,如果觉得难过,一定要忘了我。”

  他想他怎么可能忘记,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这样情深义重?

  即便,她再也不会想起……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