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之不得, 辗转反侧这八字像是刻在了脑海里。
就算回到道观里,还是反复在心里晃过。
坐到木桌前写安神符,癞皮大爷瘫在一旁,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尾巴。
听到门外有几声犬吠,便也蹲站起来跟着叫。
直叫到远处的犬吠消失, 这才扭着个屁股重新坐下。
安神符像是没用,赵戈被癞皮大爷叫得心里更慌。
脑海里就两个念头,来回循环。
‘他吃了鬼。’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吃了鬼’。
能吞下鬼的人心,不可能像是符与冰眼神所展现出的那么纯澈。
冰气之后,可能是搅不开的黑水。
现在一想,那十字架一直是倒挂着的。
‘求之不得, 辗转反侧。’
求的是什么, 辗转反侧又是为了什么。
这八个字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怪昧。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带着这两个念头入睡, 夜风燥热, 梦像是浸了一层温水。
晃着、摇着、越摇越热。
梦里的小男孩儿摘下绷带,转眼间变成符与冰。
他一身黑, 提起手,让倒挂的十字架垂落, 面无表情地看着周身的一切。
黑暗啃食着他的侧脸,从他的眼中流淌而下,而他却眼带笑意。
他啃咬着欲望,走到赵戈身前, 伸出手。
冰凉掐住脖子, 黑水从脖子处开始蔓延。
符与冰笑着,却掐着她。
赵戈看着他的笑,却没有挣扎。
心里的那团气, 沉不下去,也提不起来。
这九年,他肯定很疼。
被鬼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疼。
他成了人群的异类,人间游荡的游魂,世人应当害怕的怪物。
人间如沸水,沸沸扬扬,煮得鬼肆意而起,又煮得鬼骨头碎。
夜色轮转,当梦里的日光升起时,符与冰眼中的黑色褪去,而赵戈站着的地方又成了灰沉。
他收回手,往后退。
白昼和夜色之间,是一池沸水。
沸水越胀越大,沸腾成一池人间。
梦中,赵戈和符与冰隔着沸水,无言地对视。
白昼和夜色转换,明暗交替,她明时他暗,她暗时他暗。
鬼在心里发酸,说着记忆深处的潮气。
说什么黑白交替,他们只不过是两个被人间抛弃的孩子。
而后被鬼养着养着,长成了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的怪物。
于是睁开眼时,心里还在发酸。
就像鬼还留在身体里一样。
坐起的那一瞬间,赵戈捂着自己发酸的胸口。
为此想起一件事。
既然大鬼被符与冰吃了,那么其他被小鬼上身而感染的人是怎么回事?
张尧身体里认出她和符与冰的大鬼又是谁?
赵戈站起身,想起昨晚符与冰说的话。
‘它把我锁住了,想要融进我的身体里,但是因为它受伤了,只能慢慢地蚕食我,于是日子变得很长...”
大鬼受伤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九年前它想融进她身体的那一瞬间,确实迸发出尖锐的叫声。
穿上长袍,赵戈像是理清思绪一样把侧襟的扣子一颗颗扣上。
她是大鬼的‘阳面’,符与冰是大鬼的‘阴面’。
当初大鬼没能融进她的身体,但却带走了符与冰。
大鬼才能让人动杀念,但阴面已逝,那么...
侧襟最后一个扣子被系上。
现在留存的,是大鬼的阳面。
赵戈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脸。
大鬼的阳面还在人间。
在哪儿?
会不会跟赵刚的失踪有关?
这么一想,就觉得草木皆兵。
开始环绕四周,甚至觉得周围的阴影里藏着鬼。
大鬼最喜欢在暗处窥探着人,等着人心的间隙张开,就猛然钻进去。
走到窗边,赵戈立马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不行。
推开门走出起居室的那一瞬间,心里定了念头。
不能放任大鬼匍匐在人间。
感染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杀念在,白斑黑水就会一直在。
如果按照张尧所推测,真的是杀了想杀的人之后,感染的人才能痊愈。
那么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一个死循环。
这个念头一定,就觉得半刻都不能等起。
尤其是昨天去过的地下,让人越来越觉得那些人正在供奉着大鬼。
用沸水和冰水滋养着大鬼,让大鬼有机会能再次遮挡人间。
老侯、蓝衬衫、绿衬衫,还有那三个女生,全都陷进去了。
怪不得当初给那三个女生驱邪的时候心口会那么疼,原来驱的是大鬼。
被用来祈邪的大鬼。
九年前残留着的大鬼。
油纸伞被‘啪嗒’撑开,带着思路解不开的焦急。
癞皮大爷跟着赵戈快速走出道观,赵戈转头,把它锁回了观中。
得去找线索,找原因,找源头。
找冯三喜。
医院和地下是连接在一起的。
冯三喜进的医院就是第九医院。
建在废墟之上的新医院。
赵戈走得匆忙,像是带着十足的决心,但走到医院大楼前,脚步却又停滞了。
怯懦往上爬。
就算眼前这个第九医院再怎么新,也不能掩埋它建在废墟之上的事实。
废墟是大鬼的废墟,也是她的废墟。
曾经有一段时间赵戈都不敢靠近医院,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是这场废墟的唯一幸存者。
大楼被烧得只剩下地基,掩埋了那些被用来祭祀的贡品。
那些孩童,那些迷信的信徒。
都跟着大鬼去了,烧成了灰烬。
从那以后,沸水如烧。
由是现在定在了医院外,每寸呼吸都带着股焦灼味。
收起伞,再用油纸伞的伞尖撑着地面。
有种陌生的情绪从下往上升。
或许不陌生,只是压制着。
恐惧。
恐惧着不敢挪动,所以之前才让张尧来转交安神符,从不敢自己踏入这方废墟。
现在来了,却又怕了。
迟疑地定在大楼外,站了许久,腿依旧如同灌了铅一样无法迈动。
走吧。
这么想着,也便撑着伞转身。
一动才发现腿有些酸,也发觉自己的懦弱。
像是一个逃兵,甚至低着头,只敢看自己的影子。
大热天的,手都是凉的。
但影子前突然多了个影子,赵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站着个人。
视线下多了只骨节分明的手,银色的十字架在半空晃。
“阿姐。”
符与冰伸出手,握住赵戈手里往下撑住的油纸伞把。
这么一叫,赵戈抬头看向他,还有些茫然。
但看到他之后,手却没那么凉了。
“为什么不找我陪你来?”
符与冰说得很轻,仿佛知道赵戈在想什么。
在怕什么。
“阿姐别怕。”
符与冰弯下腰,认真地看着赵戈。
“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赵戈撑在伞把上的手突然一颤。
那场废墟里走出来的游魂...不只是她一个。
赵戈抬头,愣着看向符与冰。
以后...就不只有她一个人了。
符与冰垂首看她的眼神,像极了梦里的那个对视。
“还有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
“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