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是能杀死人的。
符与冰的话像刀一样割, 杀的人眼眶泛红。
不可能不为之触动。
一晚上,赵戈和他坐在木桌的两侧聊着,把天光聊亮。
他说时她听, 她说时他屏息。
赵戈头次觉得符与冰其实很成熟。
冰气包裹的眼神后,是让人心疼的成熟。
以往他总是笑着, 说着些浮沉的话,说什么欲望和罪罚,看起来玩弄人间。
但其实拨开那些表面的雾气,坚冰早就定在了天地间,不为旁人所动摇。
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见解。
对生活、对大鬼、对父母,对往后的人生。
对耶稣和撒旦。
“阿姐, 我现在念咒基本上念不了圣经上的词, 十字架也只能倒挂着, 因为鬼已经长在了骸骨里, 念那些词,与其说是驱鬼, 不如说是在驱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坦然得像是思考了很久。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异类,希望和绝望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纯粹的善和恶,在一定的情况下,善会变成恶,恶也有可能变成善。”
“圣经的词教导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 向往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但人有阳面, 就必定会有阴面,会有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有的时候,有些深陷泥潭的人们反而需要黑暗, 在无尽的甬道里,他们才可能有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耶稣和撒旦只不过是两个词汇,善和恶也只不过是两个词,有的时候没必要思考这些。”
他语气平淡。
“我不在乎形式。”
符与冰说这些话的时候,让赵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笃定的灵魂。
话语如坚冰,扎入地底的根基。
这九年走来,虽然疼痛,但是眼前的符与冰并不迷茫。
反而越长越坚定,越长越坚韧。
由是人心才能吞下鬼。
因为人心不畏惧黑暗,也向往光明。
天亮起时,赵戈盯着符与冰的眼睛,觉得有些恍然。
和他相比,她这九年简直过得浑浑噩噩。
过得懦弱,却要佯装坚强。
符与冰是被鬼关在了阴面,而她是被无尽的白昼包裹。
白昼切开后,却是苍凉。
赵戈会想着赵刚到底去了哪儿,会想为什么倒霉的总是自己,会想为什么总有人那么不幸运。
省吃俭用,等着人,找着人,缅怀着人。
看着道观里偶尔来往的顾客,触目惊心着,共感着。
大多数人都很苍凉,看起来走在白昼中,眼中却是对白日的厌倦。
白日过长,过热,过于让人浮躁。
似乎只有到了夜晚的时候,一直跳动着、焦躁的情绪才会逐渐安定,甚至会阴涩地开始想象。
想象自己在黑暗的角落里变成鬼。
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不需要佯装坚强,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
想象自己游荡在迷幻的甬道里,拥抱那些恶念。
承认自己的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拥抱那些不足,不完美,疼痛和伤痕。
承认自己的不完美。
承认她自己就是赵刚的累赘。
书上总说‘不怪你’‘有客观原因’。
但其实很多时候是‘总有我的错’‘我不可被原谅’。
到了黑夜里,就没必要为自己找借口。
错的就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没有她,赵刚行走在白日的时候就不会是一脸疲倦。
不必穿着工服,在尘灰扬起的工厂里弯腰、流汗,被骂,再背着她跑在各种医院里往来。
也不必对着所有的医生弯腰,祈求般的说着好话。
如果说她运气不好,那么谁来体谅赵刚。
她就是赵刚的厄运,是他的阴面。
白日里,赵刚不该弯腰捶背。
他该是昂首挺胸的,精神抖擞的,一身挺直的。
想到这些,赵戈看向符与冰。
“你说形式不重要,说善恶不绝对,那你说...我到底是善、还是恶?”
符与冰看着赵戈,声音放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善恶由旁人说,由世间看不见的法则定,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阿姐是我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赵戈愣着盯向符与冰。
勇气。
她最缺乏的就是这两个字。
‘勇气’。
像是定海神针一样,把人的精神气定在天地间的勇气。
让她做什么事都不用迟疑的勇气。
赵戈突然明白起符与冰眼中的那层冰是什么。
是无法撼动的勇气。
是定在人间的主心骨。
是足以顶天立地的精神气。
也是一种诱惑。
明明已经天亮,但符与冰的眼神却像是夜色一样。
诱惑着让人想要探寻。
想拨开冰雾看看那以后更多的东西。
心里某处好像开始沸腾起来,一切混杂的概念、非概念都被煮进了水里。
煮进了仲夏的水里。
径直把仲夏的白日煮得和黑夜一样绵绸。
风透过门吹进来,把桌上的宣纸吹得翘起一个边角,周围很安静。
屋檐上的摇铃晃动,脚步声沿着墙角涨潮,逐渐靠近道观。
符与冰抬眼看向赵戈,勾起唇角。
“阿姐,我没骗你,我说会有人来找你。”
他站起身,从腰后慢悠悠地摘下倒挂的十字短剑。
“只不过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就来了。”
赵戈也跟着站起身,癞皮大爷机警地躲到起居室内。
她拎起墙角倚靠着的油纸伞。
正要撕开伞面,却被符与冰喊住。
他朝赵戈伸出手。
“阿姐,道观修缮起来不易,我们换个地方。”
赵戈盯着符与冰朝她摊开的手心,愣了愣,最后还是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上。
一握起来,符与冰手上的冰气就从她的手腕往上爬。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跑起来。
一往外跑,那些藏在墙角的脚步声就错落着跟上来。
人数显然不是几个。
而是一群。
沿着石子路跑出栅栏区,跑到接连着九中的街道。
“小超市”的老板娘正好在门口理货,看到门口这么一群黑压压的人群后,手上的箱子直接倒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叫赵戈的名字。
老板娘的声音被风声掩埋。
符与冰拉着赵戈跑到九中东边、居民区的巷子里。
巷子越深,人影就越稀少,背后的脚步声也就越清晰。
符与冰拉着赵戈爬上了巷子转弯处的钉子楼。
楼房破旧,一共有两层,墙破得露出水泥里的钢筋,墙面上都是脚印儿。
一走动,生锈的楼梯直晃。
站到最顶层,耳旁奔跑的风声终于停下。
那些人没有跟上来,而是围在了钉子楼下。
人群抬起头往上看,赵戈也低下头看向他们。
黑压压的一群,全穿着深色的工服。
他们的正中央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三四十岁,言谈举止里甚至还有些儒雅。
他摘下眼镜笑起来。
“赵道长何必站得那么高,我只是带着一群兄弟...来请你。”
这话落下,巷子口开来三四辆轿车,堵在了钉子楼下。
男人重新把眼镜戴回去。
“为了来接道长,我专门把车子打扫了一遍,还请道长...领情。”
赵戈看着楼下的人群皱起眉,而身旁的符与冰仿佛毫不在意。
他从衣服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十字短剑的剑鞘花纹。
符与冰注意到赵戈看向他的眼神,朝她笑起来。
“阿姐别怕。”
“我...”
一时间被他的笑晃了眼。
“没事。”
他笑得更甚。
“阿姐也不用动手。”
楼底下的人见没有响应,显然开始不耐烦,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沉声嘟囔起脏话。
厂长抬头往上看,用手敲了几下自己的眼镜。
“道长,我再给您一分钟,要是你还是不愿意竖着下来,我只能请您横着下来了。”
“一分钟。”
符与冰神色平淡,抽出十字短剑。
“足够了。”
他转过头看向赵戈。
“阿姐你在这等着,很快就好。”
银光从剑鞘中缓慢抽离,印在了符与冰的侧脸。
他走到楼顶边缘,居高临下地往下看。
楼顶没有护栏,一站上去,石块往下落。
符与冰站在赵戈眼前,几乎随时就能从楼顶坠落。
他抬起手,让十字架从戒指链上坠落。
十字架倒挂,长的那处朝下。
冰气沿着十字架往下爬,银质的金属上爬上一层冰。
冰十字倒挂。
平地风起,带着冰气往上喧嚣。
符与冰面无表情地盯着楼下的人群,一身黑像是印在了天色里。
十字架摇晃着符与冰口中的诵词。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赐予我们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愿黑暗笼罩每个角落。”
冰气喷张,以符与冰为中心爆发出一层冰雾,一下把整个钉子楼笼罩。
“愿每个灵魂都迷失在无尽的甬道,驱赶走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雾气从上而下,眼前忽而茫然,符与冰也成了冰雾里的一个背影。
赵戈怔愣在雾中,听见了大鬼的呢喃声。
大鬼从冰气里爬出来,匍匐着,尖叫着。
却也臣服着。
“将虚伪的天使斩杀在圣坛之上,将恶魔从阴暗中召唤,诞生永生的——撒旦。”
最后一声落下。
茫然中,赵戈想靠近符与冰。
走到天台边缘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然从楼上跃下。
“砰”的一声,如同坚冰一样砸进了人群里。
赵戈站在楼顶,视线紧盯着符与冰。
符与冰手中的短剑送出,几乎没有犹豫。
再拔·出来的时候,短剑带出了血,也带出了冰。
兑着血的冰长在短剑上,蔓延、冻结。
最后成了一把冰镀的长剑。
冰雾气越来越厚,厚到最后就算赵戈眯着眼睛,也只能看见团团变得浓郁的白雾。
雾扑到脸上,开始结起冰。
风吹起头发,头发上也结起了冰晶。
鬼在冰面蠕动,冰在鬼的阴面尖叫。
男人的尖叫、女人的尖叫、老人的尖叫、小孩儿的尖叫。
赵戈的尖叫,符与冰的尖叫。
赵戈耳边的水沸腾起来,却被周身的冰气温柔地抱进怀里。
不疼痛,反而觉得眼中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眼睛发酸。
楼下杂乱声不断,有血肉翻动的声音。
喧嚣着人群痛苦的叫声,而后再逐渐恢复平静。
就算赵戈看不见,但也知道是怎样的景象。
血浇着冰。
浇起大鬼的阴面。
鬼叫得有多尖利,雾气中的血味就有多浓厚。
大雾里,逐渐只剩下短剑重新入鞘的声音。
雾里再次传来符与冰的声音。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
“赐予我们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雾气开始逐渐散去。
“愿圣光降落在每个角落,指引每个迷失的灵魂回家的路途,驱赶走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鬼发出疼痛的叫声,那些鬼身体里的小孩儿老人、男人女人全都停止了尖叫。
随着雾气一起往后退,逐渐成了水烧开般的哭泣。
孱弱的哭泣。
舔舐着伤口的哭泣。
“将恶魔从阴暗中彻底降除,让天使降落在圣坛之上,诞生永生的...耶稣。”
这句话落下后,冰雾彻底褪去。
白昼划开雾气,视线投落,赵戈和楼下站着的符与冰对视上。
楼底下的血溅满了整个地面,站着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符与冰抬头看着赵戈,赵戈也低头看着他。
大鬼的尖叫声仿若还响在赵戈耳边,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就这么不受控制,而又无声地从眼眶中落下。
背后仿若还残留着刚刚那个被冰气环绕的温暖拥抱。
符与冰抬头的笑恰如方才那冰气般温柔。
他走到车旁,打开车门,从车里拽出眼镜已经歪斜的厂长。
厂长被他这么一拽,踉跄着坐在了地上。
符与冰用剑抵着他的头,抬起头重新看向赵戈。
“阿姐,你要拿他们怎么办?”
他说着。
“如果你不愿意见他们,我就让他们彻底消失,要是你想去探看阳面...”
“那我就...”
符与冰和赵戈隔空相望,笑起来。
“陪你参加这鸿门宴。”
笑声温柔,像是在哄一个哭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