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都市异能>白切黑>第三五章 三五白

  有些话是能杀死人的。

  符与冰的话像刀一样割, 杀的人眼眶泛红。

  不可能不为之触动。

  一晚上,赵戈和他坐在木桌的两侧聊着,把天光聊亮。

  他说时她听, 她说时他屏息。

  赵戈头次觉得符与冰其实很成熟。

  冰气包裹的眼神后,是让人心疼的成熟。

  以往他总是笑着, 说着些浮沉的话,说什么欲望和罪罚,看起来玩弄人间。

  但其实拨开那些表面的雾气,坚冰早就定在了天地间,不为旁人所动摇。

  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见解。

  对生活、对大鬼、对父母,对往后的人生。

  对耶稣和撒旦。

  “阿姐, 我现在念咒基本上念不了圣经上的词, 十字架也只能倒挂着, 因为鬼已经长在了骸骨里, 念那些词,与其说是驱鬼, 不如说是在驱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坦然得像是思考了很久。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异类,希望和绝望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纯粹的善和恶,在一定的情况下,善会变成恶,恶也有可能变成善。”

  “圣经的词教导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 向往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但人有阳面, 就必定会有阴面,会有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有的时候,有些深陷泥潭的人们反而需要黑暗, 在无尽的甬道里,他们才可能有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耶稣和撒旦只不过是两个词汇,善和恶也只不过是两个词,有的时候没必要思考这些。”

  他语气平淡。

  “我不在乎形式。”

  符与冰说这些话的时候,让赵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笃定的灵魂。

  话语如坚冰,扎入地底的根基。

  这九年走来,虽然疼痛,但是眼前的符与冰并不迷茫。

  反而越长越坚定,越长越坚韧。

  由是人心才能吞下鬼。

  因为人心不畏惧黑暗,也向往光明。

  天亮起时,赵戈盯着符与冰的眼睛,觉得有些恍然。

  和他相比,她这九年简直过得浑浑噩噩。

  过得懦弱,却要佯装坚强。

  符与冰是被鬼关在了阴面,而她是被无尽的白昼包裹。

  白昼切开后,却是苍凉。

  赵戈会想着赵刚到底去了哪儿,会想为什么倒霉的总是自己,会想为什么总有人那么不幸运。

  省吃俭用,等着人,找着人,缅怀着人。

  看着道观里偶尔来往的顾客,触目惊心着,共感着。

  大多数人都很苍凉,看起来走在白昼中,眼中却是对白日的厌倦。

  白日过长,过热,过于让人浮躁。

  似乎只有到了夜晚的时候,一直跳动着、焦躁的情绪才会逐渐安定,甚至会阴涩地开始想象。

  想象自己在黑暗的角落里变成鬼。

  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不需要佯装坚强,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

  想象自己游荡在迷幻的甬道里,拥抱那些恶念。

  承认自己的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拥抱那些不足,不完美,疼痛和伤痕。

  承认自己的不完美。

  承认她自己就是赵刚的累赘。

  书上总说‘不怪你’‘有客观原因’。

  但其实很多时候是‘总有我的错’‘我不可被原谅’。

  到了黑夜里,就没必要为自己找借口。

  错的就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没有她,赵刚行走在白日的时候就不会是一脸疲倦。

  不必穿着工服,在尘灰扬起的工厂里弯腰、流汗,被骂,再背着她跑在各种医院里往来。

  也不必对着所有的医生弯腰,祈求般的说着好话。

  如果说她运气不好,那么谁来体谅赵刚。

  她就是赵刚的厄运,是他的阴面。

  白日里,赵刚不该弯腰捶背。

  他该是昂首挺胸的,精神抖擞的,一身挺直的。

  想到这些,赵戈看向符与冰。

  “你说形式不重要,说善恶不绝对,那你说...我到底是善、还是恶?”

  符与冰看着赵戈,声音放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善恶由旁人说,由世间看不见的法则定,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阿姐是我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赵戈愣着盯向符与冰。

  勇气。

  她最缺乏的就是这两个字。

  ‘勇气’。

  像是定海神针一样,把人的精神气定在天地间的勇气。

  让她做什么事都不用迟疑的勇气。

  赵戈突然明白起符与冰眼中的那层冰是什么。

  是无法撼动的勇气。

  是定在人间的主心骨。

  是足以顶天立地的精神气。

  也是一种诱惑。

  明明已经天亮,但符与冰的眼神却像是夜色一样。

  诱惑着让人想要探寻。

  想拨开冰雾看看那以后更多的东西。

  心里某处好像开始沸腾起来,一切混杂的概念、非概念都被煮进了水里。

  煮进了仲夏的水里。

  径直把仲夏的白日煮得和黑夜一样绵绸。

  风透过门吹进来,把桌上的宣纸吹得翘起一个边角,周围很安静。

  屋檐上的摇铃晃动,脚步声沿着墙角涨潮,逐渐靠近道观。

  符与冰抬眼看向赵戈,勾起唇角。

  “阿姐,我没骗你,我说会有人来找你。”

  他站起身,从腰后慢悠悠地摘下倒挂的十字短剑。

  “只不过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就来了。”

  赵戈也跟着站起身,癞皮大爷机警地躲到起居室内。

  她拎起墙角倚靠着的油纸伞。

  正要撕开伞面,却被符与冰喊住。

  他朝赵戈伸出手。

  “阿姐,道观修缮起来不易,我们换个地方。”

  赵戈盯着符与冰朝她摊开的手心,愣了愣,最后还是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上。

  一握起来,符与冰手上的冰气就从她的手腕往上爬。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跑起来。

  一往外跑,那些藏在墙角的脚步声就错落着跟上来。

  人数显然不是几个。

  而是一群。

  沿着石子路跑出栅栏区,跑到接连着九中的街道。

  “小超市”的老板娘正好在门口理货,看到门口这么一群黑压压的人群后,手上的箱子直接倒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叫赵戈的名字。

  老板娘的声音被风声掩埋。

  符与冰拉着赵戈跑到九中东边、居民区的巷子里。

  巷子越深,人影就越稀少,背后的脚步声也就越清晰。

  符与冰拉着赵戈爬上了巷子转弯处的钉子楼。

  楼房破旧,一共有两层,墙破得露出水泥里的钢筋,墙面上都是脚印儿。

  一走动,生锈的楼梯直晃。

  站到最顶层,耳旁奔跑的风声终于停下。

  那些人没有跟上来,而是围在了钉子楼下。

  人群抬起头往上看,赵戈也低下头看向他们。

  黑压压的一群,全穿着深色的工服。

  他们的正中央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三四十岁,言谈举止里甚至还有些儒雅。

  他摘下眼镜笑起来。

  “赵道长何必站得那么高,我只是带着一群兄弟...来请你。”

  这话落下,巷子口开来三四辆轿车,堵在了钉子楼下。

  男人重新把眼镜戴回去。

  “为了来接道长,我专门把车子打扫了一遍,还请道长...领情。”

  赵戈看着楼下的人群皱起眉,而身旁的符与冰仿佛毫不在意。

  他从衣服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十字短剑的剑鞘花纹。

  符与冰注意到赵戈看向他的眼神,朝她笑起来。

  “阿姐别怕。”

  “我...”

  一时间被他的笑晃了眼。

  “没事。”

  他笑得更甚。

  “阿姐也不用动手。”

  楼底下的人见没有响应,显然开始不耐烦,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沉声嘟囔起脏话。

  厂长抬头往上看,用手敲了几下自己的眼镜。

  “道长,我再给您一分钟,要是你还是不愿意竖着下来,我只能请您横着下来了。”

  “一分钟。”

  符与冰神色平淡,抽出十字短剑。

  “足够了。”

  他转过头看向赵戈。

  “阿姐你在这等着,很快就好。”

  银光从剑鞘中缓慢抽离,印在了符与冰的侧脸。

  他走到楼顶边缘,居高临下地往下看。

  楼顶没有护栏,一站上去,石块往下落。

  符与冰站在赵戈眼前,几乎随时就能从楼顶坠落。

  他抬起手,让十字架从戒指链上坠落。

  十字架倒挂,长的那处朝下。

  冰气沿着十字架往下爬,银质的金属上爬上一层冰。

  冰十字倒挂。

  平地风起,带着冰气往上喧嚣。

  符与冰面无表情地盯着楼下的人群,一身黑像是印在了天色里。

  十字架摇晃着符与冰口中的诵词。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赐予我们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愿黑暗笼罩每个角落。”

  冰气喷张,以符与冰为中心爆发出一层冰雾,一下把整个钉子楼笼罩。

  “愿每个灵魂都迷失在无尽的甬道,驱赶走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雾气从上而下,眼前忽而茫然,符与冰也成了冰雾里的一个背影。

  赵戈怔愣在雾中,听见了大鬼的呢喃声。

  大鬼从冰气里爬出来,匍匐着,尖叫着。

  却也臣服着。

  “将虚伪的天使斩杀在圣坛之上,将恶魔从阴暗中召唤,诞生永生的——撒旦。”

  最后一声落下。

  茫然中,赵戈想靠近符与冰。

  走到天台边缘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然从楼上跃下。

  “砰”的一声,如同坚冰一样砸进了人群里。

  赵戈站在楼顶,视线紧盯着符与冰。

  符与冰手中的短剑送出,几乎没有犹豫。

  再拔·出来的时候,短剑带出了血,也带出了冰。

  兑着血的冰长在短剑上,蔓延、冻结。

  最后成了一把冰镀的长剑。

  冰雾气越来越厚,厚到最后就算赵戈眯着眼睛,也只能看见团团变得浓郁的白雾。

  雾扑到脸上,开始结起冰。

  风吹起头发,头发上也结起了冰晶。

  鬼在冰面蠕动,冰在鬼的阴面尖叫。

  男人的尖叫、女人的尖叫、老人的尖叫、小孩儿的尖叫。

  赵戈的尖叫,符与冰的尖叫。

  赵戈耳边的水沸腾起来,却被周身的冰气温柔地抱进怀里。

  不疼痛,反而觉得眼中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眼睛发酸。

  楼下杂乱声不断,有血肉翻动的声音。

  喧嚣着人群痛苦的叫声,而后再逐渐恢复平静。

  就算赵戈看不见,但也知道是怎样的景象。

  血浇着冰。

  浇起大鬼的阴面。

  鬼叫得有多尖利,雾气中的血味就有多浓厚。

  大雾里,逐渐只剩下短剑重新入鞘的声音。

  雾里再次传来符与冰的声音。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

  “赐予我们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雾气开始逐渐散去。

  “愿圣光降落在每个角落,指引每个迷失的灵魂回家的路途,驱赶走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鬼发出疼痛的叫声,那些鬼身体里的小孩儿老人、男人女人全都停止了尖叫。

  随着雾气一起往后退,逐渐成了水烧开般的哭泣。

  孱弱的哭泣。

  舔舐着伤口的哭泣。

  “将恶魔从阴暗中彻底降除,让天使降落在圣坛之上,诞生永生的...耶稣。”

  这句话落下后,冰雾彻底褪去。

  白昼划开雾气,视线投落,赵戈和楼下站着的符与冰对视上。

  楼底下的血溅满了整个地面,站着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符与冰抬头看着赵戈,赵戈也低头看着他。

  大鬼的尖叫声仿若还响在赵戈耳边,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就这么不受控制,而又无声地从眼眶中落下。

  背后仿若还残留着刚刚那个被冰气环绕的温暖拥抱。

  符与冰抬头的笑恰如方才那冰气般温柔。

  他走到车旁,打开车门,从车里拽出眼镜已经歪斜的厂长。

  厂长被他这么一拽,踉跄着坐在了地上。

  符与冰用剑抵着他的头,抬起头重新看向赵戈。

  “阿姐,你要拿他们怎么办?”

  他说着。

  “如果你不愿意见他们,我就让他们彻底消失,要是你想去探看阳面...”

  “那我就...”

  符与冰和赵戈隔空相望,笑起来。

  “陪你参加这鸿门宴。”

  笑声温柔,像是在哄一个哭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