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吻和之前的吻不同。
一个如同雨雾一样把花打落, 一个却如同林荫一样绽放在伞下。
昨日的吻掀起的是人心中的惊涛骇浪,让人像吞了万千只蝴蝶一样心中乱舞,让人甚至沉溺到浑身战栗。
但这个吻却让赵戈忘却战栗。
让人温暖。
让心里升起迷你的太阳。
让她踏上台阶的脚步不再凝滞, 不再带有惧意。
心里也长出了林荫。
收回伞走进楼层的那一刹那,赵戈把嘴角的林荫也收回去了。
搭着电梯走到三楼, 他们先去看那生了病的新生儿。
一走出电梯,新生儿的父母就迎着符与冰走来。
左一句神父,右一句神父,直到符与冰把十字架放到新生儿额头上后,父母才安静下来。
符与冰在玻璃房内给新生儿念诵咒词,赵戈在玻璃房外看着。
玻璃房内不只一个婴孩摇篮,还有其他孩童。
三楼主要都是儿童和婴孩的住院房间。
偶尔会传来一些哭叫声, 还有孩童父母手忙脚乱的声音。
听到这些声音, 闻着这些消毒水味, 让赵戈不禁想起九年前的她和符与冰, 那时候的符与冰是一个只知道躲到角落的孩子。
虽然隔着绷带,但赵戈大抵能猜想到那时候他的模样, 脆弱,苍白, 一触即倒。
手腕可能还没有锁链那么粗。
但现在的符与冰已经这么高了,长成了蓬勃的模样。
玻璃房里的他一身黑,念诵咒词的时候有股沉静气。
虽然听不见,但赵戈知道符与冰应该是念诵撒旦的咒词。
十字架依旧是倒放的。
他说过恶和善不是绝对的, 一定条件下, 恶也会转化为善。
撒旦的诵词也会转化为新生儿的祈福吗?
这些事赵戈不懂,符与冰说给她听她也不一定能明白。
但她相信他。
她相信那带着林荫的暖气,不会平白无故地弑杀他口中如同常春藤一样的新生儿。
赵戈等着看常春藤抽出枝条的好光景。
等在玻璃房外的父母显然很相信符与冰, 符与冰从玻璃房后走出来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神情已经从紧张变成了安心。
‘谢谢’两个字被新生儿的父母从玻璃房说到了电梯口,一直到电梯门被关上,他们还在对着符与冰挥手。
电梯的数字从三变换成九,打开电梯门后,站在前台的小护士就走了过来。
“请问是赵戈吗?”
她一眼就认出了赵戈。
“您就是院长说的那个道长…”
赵戈一身长袍,手中还拿着油纸伞。
穿得如此玄虚,护士不认出她才怪。
“是。”
赵戈朝小护士轻微颔首。
小护士没有带他们去见院长,而是带他们往九楼深处走。
楼层深处的设计跟地下很像,绵长的地毯,就算是白日也亮着的冰冷灯光。
地毯的尽头是一个大房间,推开门后,里面的布局更大。
大到里面待满了人。
门一打开,工人们就往外看,齐刷刷的上百道视线全都扑朔而来。
身旁的小护士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赵戈第一眼就看到了房间深处的老侯,他被拷在病床上,低着头像是在打瞌睡。
他旁边站着的是三个女生。
大病房里的人显然就是前几日赵戈在地下见到的那些感染人。
白斑黑水。
上次见面他们被关在铁笼里,神志不清,发出的喊叫像是动物的吼叫。
这次见他们从牢笼里放了出来,但手上、脚上却多出了锁链。
从一个小牢笼里出来,却踏入更大的牢笼。
每个人看上去比上次安静了很多,眼神却有种呆滞的沉郁感。
就比如和赵戈对视的马尾辫女生。
印象中马尾辫女生是个性格比较鲜活的女生,现在的她却一脸疲倦,眼睛半闭不闭,像是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道长您放心,旧⑩光zl院长已经让人给他们打了镇定剂,手脚也被管束起来了,绝对不会伤害到您的。”
小护士说道。
“这次请您来还是像让您帮忙驱邪,他们的症状很不稳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疯了。”
说完这些话,小护士如同逃一样离开。
大病房的门被关上,没了空气的流通,房间里的沉郁更浓。
赵戈看着这一张张滞愣住的脸,仿佛看见了大鬼的阳面。
看见了白昼下一张张疲倦的脸。
看到九年前赵刚逐渐往下弯的脊椎骨。
走到老侯床前的时候,老侯套着锁拷的手挪动,眼睛珠缓慢地晃动着看向她。
“道长…”
老侯看着赵戈,极艰难地开口。
“您这什么神情…看起来像我们死了一样…”
“倒不如死了。”
寸头女生低头。
老侯隔壁床位的蓝衬衫自嘲地笑起来。
“道长没必要同情我们,如今说开了,我们是遭到报应了,从以前到现在,我们主动或被动做的缺德事比你的年岁还要多。”
“这是遭大报应了。”
蓝衬衫指着身旁绿衬衫破开的喉咙。
“瞧瞧我们还是人的模样吗…我曾经想过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抓起来,被警察一锅端,手上戴上法律判给我们的镣铐…但我没想到第一次戴上镣铐,竟然这样的情形。”
蓝衬衫的声音很大,他说话时周围有很多工人都看向他。
但听完话后一个个又移开视线,把本来就不正的脊椎骨慢慢萎靡下去。
“倒不如死了。”
马尾辫女生重复着。
“先把那群人杀了,然后我们去警察局自首,或者…”
她顿了顿,咬紧嘴唇看向老侯,声音降低到几乎是气声。
“一开始你就应该放任我们饿死在路边。”
九年前赵戈跟他们一样被镣铐锁起,被注入过量的镇定剂。
她知道他们现在的沉滞和难受。
看着他们,赵戈像是看见了无数个被稻草压弯身体的赵刚。
苟延残喘,烦躁到只能挠着脖子,挠到白斑破开,挠得满指甲都是黑水。
所以没办法坐视不管。
从袖中掏出毛笔、在半空中落下安神符的那一刹那,赵戈想的也是赵刚。
当时的赵刚,也如同他们一样沉郁吗?
嘴中念诵经词,眼中刺痛,但眼前的几个女生显然安定了很多。
不是过分的镇定,而是让眼中红血丝不再那么浓重的安定。
赵戈在病房里走动,从一个床位挪动到另一个床位。
感染中最小的患者才六岁有余,显然是厂中某个工人的小孩儿。
她有些怯生生地看了看赵戈,又看了看符与冰。
“姐姐…什么时候才能不痛?”
这话让赵戈手上的毛笔僵住。
让她想起上次冯三喜那句‘这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赵戈也想知道这噩梦什么时候醒来。
梦中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不疼痛。
“马上就不痛了。”
赵戈轻声应声,用毛笔在小孩儿额前画安神符。
“那出去了后,我可以让爸爸给我买我想买的东西吗?”
小女孩儿撅起嘴。
“他总是跟我说没有钱,但我想要好多东西,电视上的小孩儿有的那些东西,我也想要有,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你想要的东西…”
赵戈收回女孩儿额前的笔。
“都会有的。”
“都会有?”
“都会有。”
“姐姐给我买吗?”
“给你买。”
小女孩儿笑起来,露出虎牙,用小手指向赵戈身后的符与冰。
“我想买这个哥哥,他长得比电视里的男主角还要好看。”
赵戈愣了愣,顺着小女孩儿看向符与冰。
符与冰手里还提着她的油纸伞,正低头看着她。
赵戈伸出手,在小女孩儿的额头上轻轻一拍,笑得无奈。
“其他都可以给你,只有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