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垣似乎觉得,有很多人聚集在他的周围想要对他的身体做什么,手上的动作不停,好像是在动手术的样子;然后又觉得有人在他的耳边哭,每天哭每天哭,声调都是一样的,像录音;有时候又觉得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冷得可怕;甚至有时候还能听到几声争执的声音,好像在商量着他的归属问题。

  他只是傻傻地躺着,说不出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是有意识的,又觉得自己什么意识都没有,只知道在那傻乎乎的躺着。

  最后的最后,没有人再来了,什么人都没有了。但也是那时候,他感到了一阵温暖得让人眼睛酸涩的阳光。

  斐垣清醒了过来,很难受,很委屈,很痛,很冷,很痛苦,他觉得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几乎要把十几年的眼泪一口气全部哭出来。

  但是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

  没有任何人。

  常月笙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浅金色的眼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又温暖又美好。

  斐垣听见她说:“等好了,我让人接你回家。”

  声音略带冷淡,但是很好听。

  斐垣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很温柔很好的人。

  他艰难地颤抖着嗓子开口说:“谢谢您。”

  斐垣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她的声音中带着善意。

  大概是昏睡时的温暖还残留在身体里,斐垣对这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抱着一股说不清楚的眷恋。

  斐垣醒后,没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不知道常月笙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也不知道那即将是他噩梦的开始,更不知道那一次的冲突,本就是常月笙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斐睿安让人安排了盗窃的罪名泼在他脑袋上,但常月笙却不满足于仅仅让斐垣的名声坏掉。

  她想要他的命。

  一刻都不想等了。

  但是斐垣命很大。

  林语知道这是常月笙让人干的,所以拼命地找最好的医生找最好的医院抢救斐垣。也是斐垣命大,十几张的病危通知书一天天甚至一天好几张地下来,谁都觉得他活不了。

  但他活下来了。

  虽然少了半个脾,虽然左腿的骨头短了一截,但他活下来了。

  十年回溯,斐垣和常月笙的见面提前了好几个月,但斐垣并不意外。

  他太清楚斐睿安了。

  比林语更强的报复心,比常月笙更孤傲的偏执,比斐程峰更执念的金钱欲.望。

  他无法忍受有人跑出来和他争夺家产,无法忍受斐垣通过他搭上了斐程峰,无法忍受自己还有个私生子“弟弟”。

  他接受不了。

  所以他会偏激地想要毁掉斐垣。

  高考只是个开始。但一开始就失败了,只会让他愤怒地理智都不要了。

  走极端的斐睿安会有危险,所以把斐睿安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常月笙一定不可能再坐得住。

  她不会让斐睿安有一丝半点受伤的可能,在这种可能还只是可能的时候,她会把它掐灭。

  上辈子,斐睿安太过顺利。

  食草系的斐垣最大的反应也只会像穿山甲那么缩起身体保护自己。偏偏,他连一身鳞片也没有。

  所以只能如他们所愿地把打断骨头,磨掉性格,毁得一丝不剩。

  只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斐垣能下狠手,自己杀了自己,从地狱归来,以一种格外偏激癫狂的状态将他们一起扯入了地狱。

  斐垣没杀常月笙,他舍不得。

  常月笙杀了林语和斐程峰,斐睿安又自己作死,唯一能剩下供他观察的,只有常月笙了。

  可惜的是,常月笙疯了。

  疯子,尤其是少有理智的疯子,对外界是没有多少感知的。

  斐垣没了观察的兴致。

  随便把她扔到疗养院去,让她自己折磨自己就好。

  和常月笙近十年纠纠缠缠的过往在脑子里闪过,但其实也就那么一瞬间。常月笙要杀他,常月笙要他原谅,常月笙要疯了,常月笙死了。

  斐垣没多大波动。

  人才会有感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所以,应该是没有感情的了。

  “常月笙,看到我过得很凄惨,你会高兴吗?”斐垣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眼里是毫不掩饰毫不做作的好奇,他是真的好奇。

  二十一岁那年,常月笙拿刀要杀他的时候,她哭着摸着他的脸,对他说:“斐垣,你怎么总是死不掉呢?你为什么不死呢?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都好生气,好难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但想来,是因为你阴魂不散地一直出现在我的身边吗?你去死吧,求你了,我好难受呀!”

  “把你片成一片片,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话,你是不是就能死干净了?”

  常月笙是外科医生出身,哪怕那么些年没动过刀了,但保养得当的她,手很稳,一片又一片。

  斐垣很疼,很疼。

  但他没哭,他只是很安静的看着常月笙,很安静。

  他静静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死。他说过的,斐程峰的钱、股份、房子、车子、一切一切他都不会要,都是斐睿安的,他不会抢的。

  他不抢,他不要,他不闹,他会很乖很乖的,他会躲得远远的。

  所以……不要杀他,可以吗?

  这样的话,他说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但没有人信。

  林语大概是信的,但她死都不可能让斐垣如愿。斐垣,必须要站在常月笙的对立面!

  痛楚一点点侵占他的大脑,鲜红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涌,然后在某一刻,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斐垣觉得,自己是死了的。

  但最后,斐垣也没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死,好像莫名地丢掉了一段记忆,他是怎么被人救出来,又是怎么待在重症监护室醒来的,通通忘记了。

  但从常月笙惊恐的表情中大致可以猜得到,他不是被人救了,应该是真真切切地死掉了。

  人都是会变的,不管是谁。

  大概是消化好了,斐垣今天的心情不算差,多和常月笙纠缠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于是斐垣便笑了:“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都不会看得上我的,对吗?”

  常月笙也笑,只不过是冷笑:“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一直两个字在他舌尖含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

  斐垣不怨常月笙,她对他没有任何的义务,对她来说,斐睿安是上天送给她最宝贝的礼物,而斐垣只是一个勾.引她丈夫的证明,是个污点。

  尤其是这个污点还妄图来抢她宝贝的东西。

  她恶心斐垣。

  对斐垣来说,常月笙也只是一个陌生人,不对她有期待,怎么又会有绝望呢?所以,从一开始,斐垣就没有想过从她这里得到任何的东西。

  斐垣的好心情来得快也去得快。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没意思。

  何必呢?

  他问自己。

  斐垣觉得常月笙很可笑,但他不也可笑得过分吗?

  “常女士,这里是十万块钱,是你儿子用来买我下半辈子人生的,现在,还给你。”

  常月笙警惕地看着斐垣,犀利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斐睿安拿十万让人去废了斐垣的事情,她是知道的,连扫尾工作都是她做的。不然以金老三那五个蠢货什么都往外吐的蠢性子,斐睿安这会儿可能都已经在局子里坐着喝茶了。

  “你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斐垣轻轻地,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是在做一个了断。”

  斐睿安花了十万块,中间商层层剥夺,最后到动手的那几个混混手里,一人两千,废了斐垣的人生。

  两千,一万,十万。

  人生既然可以用钱衡量的话,那就照着他们的方法来吧。

  斐垣近乎冷酷地这样想着。

  “常女士,你大概误会了一点,今天过来,我要的,不是公道,更不是像你们妥协,我是来和你说谢谢的。”

  “——谢谢你,让恶魔重现人间。”

  “你以为放些狠话,我就能对你高看一眼吗?!像你这样穷酸又费尽心机想要往上爬的,我见得多了!”

  常月笙冷冷地瞪了他好一会儿,狠狠地拿过包,像是在发.泄一样,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戳穿七位数的铂金包,转身就走的身影既利落又透着一股狠厉。

  “常月笙。”斐垣突然喊住了她,表情变得很奇怪,像是想要哭出来,但又是在笑的扭曲。

  “想要求饶?”常月笙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转身,高挑优雅的背影格外的冷硬。

  斐垣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很奇怪,话就在嘴边,却很难说出口。

  过了好久,他才扯出了一个几乎是破碎的微笑。

  “常月笙,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吗?”

  *

  二十三岁的斐垣冷冷地站在她的面前,常月笙抱着他哭得没有一丝半点的力气:“垣垣,垣垣,我的垣垣,原谅我吧,原谅妈妈吧,我最爱你了,你是我的宝贝……”

  斐垣便笑开了,他是真心觉得这件事情好笑的。

  斐垣救下斐睿安的时候,常月笙没有喜欢过他,斐垣进入斐家的时候,常月笙没有喜欢过他,斐垣让她破产的时候,常月笙没有喜欢他,但一张荒唐的血缘鉴定书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常月笙说:“原谅我吧,垣垣。”

  斐垣看不懂常月笙,一点也没办法看懂了。

  你所爱的,所在意的,究竟是“斐垣”还是“儿子”的那个身份呢?仅仅只是一份鉴定书,仅仅只是一份鉴定书!你就能有这么大的转变吗?!你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你爱我吗?!不!你根本不爱啊!

  斐垣很讨厌常月笙,讨厌到只比林语和斐程峰差一点点的程度。

  他对她没有爱,一丝半点也没有。

  ——哪怕常月笙为了他可以去死。

  但又有什么用呢?

  被人伤害过,一句爱你,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所有了吗?

  常月笙不爱他,爱得从来不是他,她爱的,是她的儿子,不是身为“斐垣”的这个人。

  *

  常月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侧过身,斐垣看到的那半张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鲜明得几乎满溢了出来,眼里的讥笑刺人疼痛得几乎要扭曲。

  斐垣听到她笑着说:“就你?”

  不屑一顾,又张扬肆意。

  常月笙不再为斐垣停留,她觉得自己来找斐垣简直就是一个错误得不能再错误的决定。

  本以为是条狼崽子,可惜只是只脑袋空空的蠢狗。

  “斐垣少爷……”林助理有些担心,常月笙的行事果决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虽然斐垣很厉害,但怎么样也很难在现实中和常月笙这样有钱有势还有能力的人抗衡的。

  斐垣靠在窗边,看着常月笙气势汹汹地从茶馆里出去,他的表情很空虚,像是看到了她,又好像没有看到他,虚无得让林助理产生了一种斐垣很脆弱的错觉。

  脆弱?

  怎么可能呢?林助理甩头将这种不可思议的胡思乱想扔了出去。

  苍白的手指划过厚厚的钞票,斐垣慢吞吞地打开上面的白纸,然后在林助理惊讶的目光中撒了出去。

  “这是什么?”轻飘飘的纸落在头上,虽然重,但多少有点存在感,路人下意识的抬头一看,然后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

  常月笙心里恼火得厉害,本想以最快速度离开这个让自己心情不好的地方,但街上突然的骚乱和嘈杂让她若有所觉地扭头朝上看了一眼,飘飘扬扬的红色雪花中,两双黑色的眼睛对上了。

  常月笙怒火未消的眼睛,正巧对上斐垣似笑非笑的眼睛。

  常月笙一愣,茶楼的高度不是很高,三层竹木结构的小楼清幽但和现代的高层建筑有些脱节。常月笙站在楼下,斐垣坐在窗边,两人的视线对上,如出一辙的黑眼睛里都映着对方的模样。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浮上了心头,常月笙心头的怒气似乎都消散了丝丝点点。

  但下一刻,她又怒火朝天地在心里将斐垣大卸八块。

  “让让——”

  粗鲁的男人推了一把,也不管豪车不豪车,手在车顶上一撸,好些百元大钞就被他揽到了怀里。

  常月笙被推倒在车上,司机慌张的惊呼让她有一种刺痛的耻.辱。

  红通通的百元大钞洋洋洒洒地飘落了下来,一千张的红色钞票飞了一阵,斐垣靠在窗边笑得很痛快。

  “送你的,祝您心情愉悦!”苍白的手指松开,在风的吹拂下,轻飘飘的纸张滚呀滚滚呀滚,飘得到处都是。

  林助理心疼地看着被斐垣洒出去的钱,心脏一抽一抽得疼,十万块呀,十万块就这么没了!

  豪门虽然甩手一百万起,一千万听着好像也不是很多,一个亿的生意似乎遍地都是,但放到现实里,十万块是大部分人一年也不一定能挣到的工资了。

  “该死的小杂种!”常月笙低低地咬着牙骂了一声,大喘了几口气,眼里的恨意和恼怒几乎掩盖不住。

  常月笙用力地甩上车门,豪车沉稳的发动机声也沉重了一两分钟。

  街上了人和疯了一样,语言和肢体冲突也有升级的趋势,吵吵闹闹得让人心烦,但向来说要安静的斐垣却看不出一丝半点的不悦,靠着窗户笑得艳丽又张扬。

  “喂,你叫什么?”斐垣突然看向林助理,苍白的脸上挂着笑,眼睛明亮,和平时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差别很大。

  但林助理却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浓重的违和感。

  已经学会了该如何收敛自己气息的斐垣不再给人制冰机的错觉,但林助理却没有半点的宽慰。

  见识过那样残暴不讲理的斐垣,再看这样的他,林助理只觉得荒谬和可怕。

  是的,可怕。

  “我叫——”林助理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的名字,但他也不指望斐垣真的能把他记住,或者说,不被斐垣记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才是幸运的吧?

  “反正也记不住,不用说了。”斐垣打断了他,视线在常月笙离去的那个方向停留了很久。

  斐垣也不是没有想过,想过什么呢?如果林语没把他和斐睿安调换,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辛苦,是不是就能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斐垣掐掉了。

  没有意义。

  是经历和记忆决定一个人,还是灵魂决定了一个人呢?

  如果没有调换,他还是现在的他吗?

  就如那些人骂他的一样,斐垣也觉得自己是个疯子。疯子之所以被叫做疯子,是因为脑回路和常人不同。

  斐垣已经认命了,他就是疯子,所以也不去想那些可能让他疯得更厉害的问题。

  或者说,他不知道是这些疯问题让他疯了,还是因为他疯了,所以才去想那些疯问题。

  没有意义。

  很多事情,都不会有意义。

  就像人的恶意,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追究下去有什么用呢?

  反正不可能找得到答案的,反正没有结果和对错的。

  可悲吗?斐垣觉得自己真是可悲死了。

  但人不就是一种可悲又可怜的生物吗?

  十万块,也不算买断了他的人生,但是从十万块开始,他的人生,就不再是他的了。

  高傲的人,总喜欢用点什么东西,来为别人的人生和价值定个价,好像有了这个价格,自己就能高高在上地俯视所有人一样。

  斐垣挺讨厌这样的。

  比钱的话,斐睿安怎么可能赢得过他呢?明明一分钱都没赚过。

  “妈,你的宝贝哭出来的话,你会很难受吧?”斐垣试着想象力一下,林语得知斐睿安的手上多了一道疤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但可惜的是,他的想象力比较匮乏,不管是哭还是痛苦,都差了那么几分意思。

  因为太久没看到林语了,所以也忘记了她痛苦的模样了吗?

  黑红色的三根线有出现在他的手上,只是斐垣还没来及得对这三根线做点什么,蓝制服的警察叔叔,就把他带走了。

  “小同志,就只是做个笔录,能说一下你的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吗?”审问室里的女民.警看斐垣瘦弱的样子心有不忍,给他的是一杯奶茶。

  “打工挣来的。”斐垣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相反他十分配合,他们问什么他答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洒钱呢?”

  “因为我高兴呀。”斐垣语气温柔,虽然回答的让人有些无语,但他脸上的笑容真切又明艳,看得对面的小姐姐脸一红,赶紧低下头去。

  从系统那里兑换来的钱绝对的合法合规,民警们问了几个问题,确定斐垣不是被人骗不是恶作剧,便让他签个字就能走了。

  “还有个问题,唉,也不算是问题吧。小弟弟,你成绩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不去高考呢?”

  看到斐垣脸上一瞬间的茫然,警察小姐姐说:“六号晚上堵你的五个小混混还记得吗?他们犯了事儿被抓进来了,有交代过你的事情,前几天我们和你的家长联系过了。人生总会遇到一些挫折的,但只要咬牙熬过去,后面会更精彩的。”

  金老三几个交代得稀里糊涂,还牵扯进一个刚成年的孩子,他们实在有点放心不下,斐垣的家里回访过,从斐垣的母亲林语哪里了解了不少情况,对斐垣这个孩子也是怜惜得多一点的。

  “你的成绩那么好,再复读一年,更好的人生还等着你呢,不要在这里就停下了。”民警小姐姐大概是刚工作没多久,说着,她自己的眼眶先红了。

  斐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嘴角的笑容淡去,阴沉刻薄的阴郁笼上了眉心,但很快,他又浮出一抹流于表面的笑容:“人生啊,我早就没有了。”斐垣不知道林语为了摆脱警察的询问都编了什么谎话,但他既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需要林语误打误撞的掩护。

  小姐姐一愣,看到斐垣马上就走,马上拉住了他:“街上人比较多,这里是捡回来的一万多块,后续我们会想办法试着看能不能再找回一些,斐垣,你别拗了,你母亲很担心你,和她和好吧。”

  透明密封袋子里红彤彤的百元大钞皱皱巴巴,不知道中间被多少人争抢过,也不知道民警们是费了多少工夫才从那么多人手里要回来的。

  但斐垣看也不看,刻薄阴冷的话语再也无法克制:“你觉得自己很善良很热心很高尚吗?”

  斐垣平静地看着她:“不过就是自我感动罢了?”

  小姐姐一愣,正想说什么,斐垣的背影却已经走远了。

  “你等一下啊!”她气得大喊,“外面马上下雨了,你拿把伞再走啊!”

  “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啊!”旁边的同事叹了一口气,放下已经凉掉的浓茶,起身,“我去送送他吧,这个年纪的孩子啊……”

  “这钱怎么办?”

  “上次回访的时候不是记了他母亲的手机号码吗?让她母亲来领好了,顺便把斐垣平安的消息跟她说一声,让她也安安心。”

  “我可怜吗?”斐垣问。

  林助理一愣,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但求生欲让他马上又闭上了嘴,不敢多说哪怕一个字。

  我可怜我自己。

  斐垣想,也只有自己,才能真的可怜自己。

  别人的可怜,都是假的。

  别人的喜欢,也全部都是假的。

  可能连我,也是假的。

  斐垣知道,那个小姐姐,还有警局里的其他人,都是出于好心和善意。

  是因为同情他。

  是因为他很可怜。

  单亲家庭,高考失利,人生挫折,钻牛角尖。

  也是因为不想看他进行堕.落下去。斐垣是个好孩子,他不该这样。咬牙挺过去的话,更好的人生还在等着他。

  ——不会有的。

  我的人生,早就没有了。

  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所以,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两千块钱,两千块钱,两千块钱……

  金老三想得没错,他们不做,也会有别的人为了这两千块钱来找斐垣。

  所以,只要两千块钱,斐垣的人生,就能被折断。

  恨吗?恨啊,当然恨啊,我恨死了,痛苦死了。

  所以,两千块钱,也买断你们的人生吧。

  人生啊……不就是两千块钱就能随意买断的东西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凄厉的尖叫声从看守所里传了出来,痛苦的呻.吟声和哐哐哐的碰撞声让人听得一阵牙酸。

  “能不能安静一点啊!每天都来这一套,你们烦不烦?!”隔壁的混子在铁门上踹了几脚,不耐烦地喊了几声。

  但金老三五个却没有任何安静下来的意思。

  “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啊~~~~~~没有了没有了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不要再磨了,骨头已经被磨光了,我一滴骨髓都没有了啊——”

  “好痛啊好痛啊——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求你了啊啊啊啊~~~~~~~”

  “好烦人啊!警官警官快来啊,他们又开始装疯啦!”

  “嚎什么嚎什么嚎什么?!毛巾呢?怎么又把他们解开了?!把他脑袋包上毛巾,脑袋再撞头盖骨都要看见了!又要碰瓷是不是?!”

  金老三五个混子进来后,每天都要闹这么一出,一开始还抱着或是猎奇或是害怕或是担忧的心态,但当周围的人都习惯了的时候,也就只能被当成茶余饭后嚼了又嚼的残渣。

  连警.察都不会慌张地次次赶过来,只会每天按时给他们绑上绳子,收走尖锐的东西,恨不得在所有地方都铺上厚厚的毯子。

  精神病人不用担刑.事责任,好多人想用这个法子来逃脱法律的束缚,只是像金老三五个这么狠每天又是撞墙又是抠自己眼珠又是嚼自己舌头的,还真是挺少见的。

  警.察们快烦死他们了,只是在他们身上还没能东西审干净,没经过法.院那到程序,想送到监.狱里还得有段时间。

  金老三对面的绑票三人组昨天才进来,错过了昨天的嚼舌头好戏,今天看他们跟着地龙似的把脑袋往铁柱上怼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这是疯了呀?”八人也算是熟识了,都在一个地盘混着,都是滚刀肉,是一起喝酒溜冰玩女人的酒肉朋友了,第一次见他们这么折腾自己,横肉的脸上大大的疑惑。

  “就装疯天,刚进来那会儿成天喊有个叫斐垣的人把他们分尸再缝起来了,要求警察去抓人,现在不喊了,成天就哭自己断手断脚,还真别说,演技还挺好,我第一次听他们鬼吼鬼叫,晚上都没敢睡,现在听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吧。这几个兄弟出去后是个能成大事的,当个演员不得红透半边天呐!”

  旁边的混子说得轻松,但绑票三人却听得冷汗连连。

  “斐垣”两个字突然术士的咒术一般,死死地将他们钉在了原地。

  邪门儿,太邪门儿了,他们仨加起来快五百斤,一照面啥都没干能就被斐垣扔地上去了,偏偏他们连斐垣的动作都没看清。

  现在想想,在那个房间里的每一秒钟都透着诡异,让人心里止不住地发寒。

  再联系到金老三几人的反常,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冲得他们头晕眼花,两脚发软,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冷,很冷。

  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牙齿打颤,身体发抖,活像是被冻进了冰块,他们不懂什么叫细胞坏死,但真的有一种他们已经是死人的错觉了。

  身体冰冷僵硬得可怕。

  一直到太阳升起,警.察们开始工作,他们才觉得身体有些回暖。

  “大哥,我们要不要……”脖子上青龙纹身的混子小声地嘀咕了什么,话到一半,三人对视一眼,什么都不用多说。

  斐垣让他们来自首,他们就来了。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滚刀肉,规则里的弯弯绕绕可能比一些年轻的警察都要懂,屁.股一坐,喊了句来自首的,然后再随便说些胡话,关上一天两天地再出去,他们觉得就能糊弄过去了。

  但今天金老三五个混子的不对劲让他们又开始惶恐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他又没锁让我们自首什么,我们确实是自首了啊,偷自行车不也是一项罪名吗?!”

  三人还穿着用来“掩人耳目”的酒店清洁工制服,耐脏的蓝色制服紧紧地绷住他们的身上,怎么看怎么不想清洁工,但他们无所谓。

  “没事的,没事的,金老三这人我还不知道吗?他这就是演演——”

  “啊啊啊啊啊啊啊——”

  金老三突然暴起的怒吼声让绑票三人组吓得浑身一抖,瞪得硕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金老三发狂似的挣脱了棉布充当的绳子,粗糙的手指往往眼睛里一抠——

  “啊啊啊啊啊啊啊——”本来只是看热闹的围观混子们吓傻了,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破碎的眼球哒一声落到了地上。

  金老三嘿嘿笑得直乐:“好看,真好看嘿~”

  对面的绑票三人组却叫不出来。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们想起了半年前和金老三一起溜冰时的场面。

  金老三吸嗨了,幻觉上头把陪酒的公主挖了眼睛,那个陪酒的公主倒在一边痛苦叫得厉害,但金老三也就是这样的,嘿嘿傻了,嘴里只嘀咕着“好看”。

  神态、动作、呢喃……本该遗忘的记忆,和现在又重合了起来。

  只是——金老三挖的,是自己的眼睛。

  从监控里发现不对劲的警察已经跑过来了,开了锁就准备把金老三绑着送去急救,剩下还有四个,也不敢只用棉布绑着了,手铐铐上,绳子帮上,口塞塞着,怎么都不能再出意外了!虽然有监控,但人出事了,他们也得负责任。

  鲜血、尖叫、痛哭……看守室里一片混乱,但直面血.腥的绑.票三人组,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斐垣平静地让他们自首的表情又出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冷漠,平静,又无端地让人打寒颤。

  “警、警.察叔叔,我要自首我要自首——”

  关门准备出去的“警.察叔叔”:“……”老子今年二十六,还是一朵花!比你们还小呢!我们最近一直有大男人喊他警察叔叔啊喂!

  “我们自首我们自首!我们绑架未遂,我们杀了人!我们还强.奸轮.奸!我们还抢劫!我们还吸.独.贩.独!警.察叔叔,把我们关起来吧!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吧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混子三天两头地串供悔供满嘴跑火车已经是常事了,“警.察叔叔”以为又是例行的口花花,但一听三人喊的内容,就这么也顾不了了。

  “来人,这里来几个人!”

  斐垣从局子出来后,直接回了酒店。

  手中固定的三根黑红色丝线变成八根,斐垣拨弄了一阵,神情愉悦地掐断了其中的一根。

  “……”

  系统已经不提醒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连扣除积分都没办法做到了。

  别的玩家使用技能,实际上只是给开放了一个窗口,让他们可以以系统为中转站,以积分作为交换使用技能,本质上那些技能不是他们的,而是系统放出,但从玩家的视角看去,那就是玩家自己弄出来的。

  抢了方婷婷煞气的斐垣运用得不熟练,虽然钻了空子越过了系统对现实的压制的掌控调动了一些,但未能完全脱离系统的掌控。

  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斐垣不仅消化了童话城,还把现实的煞气也给抢了好些来,他已经彻彻底底地越过系统,自己使用上自己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