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14章 .童书遥

  在如今的监控里,搞清楚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并不困难,然而难就难在那天下午,印桐撞到了太多的人。

  从一无所知的平民百姓,到夜莺和科学院的监视眼,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买通,每一个人都可能被当成一次性凶器。

  科学院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排查,徒劳无功。

  “他们猜测小印先生也许被注射了什么药物,”董天天说,“然而得不到药物本体,解药根本无从谈起。”

  “医生怎么说?”安祈问。

  “医生什么都没说,”董天天摇了摇头,“Christie带着小印先生跑遍了中央城所有的医院,一开始还要求做全身检查,后来干脆直奔精神科。奈何十个医生有九个都给小印先生开了一兜子镇定剂,剩下的那个还不靠谱,Christie简直要哭晕在卫生间。”

  “为什么不靠谱?”安祈问。

  “好像因为那家伙是个实习的,”董天天支着下巴划拉着光屏,找到了记事本里的一条消息,“嗯,不仅是个实习的。那医生叫童书遥,当时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那是Christie将印桐挖出来的第六个月。

  盛夏,七月初。

  间歇性登场的幻觉不仅带来了铺天盖地的黄昏,还彻底改变了印桐眼中名为“人类”的造物,每天清醒的几个小时宛如上帝的恩赐,在让他苟延残喘的同时,念念不忘着逃脱升天的幻想。

  ……干脆给我个痛快算了。

  印桐有时会这么想。

  他时常想着干脆咔嚓掉自己的狗命,省得Christie还要劳心劳肺地带着他东躲西藏。他给Christie添了太多麻烦,从对方带着他逃离废都开始,从他睁开眼睛开始,他就在不断地犯错。

  这是一场折磨。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为了他东奔西走,看着对方经常在半夜惊醒,红着眼眶坐在他床边上。

  他时常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过去或者现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以至于Christie的歉意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每一句“对不起”都狠狠地砸在他的心脏上。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添麻烦的也是我。

  我应该道歉的。

  他总是这么想,他想着我应该和Christie好好谈一谈,她救了我,她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他说不出口,他被Christie眼泪囚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直到离开废都的第六个月,逐渐严重的幻觉在折磨着他脆弱的肠胃的同时,成功地送他去面对了精神科斑驳的白墙。

  那是个燥热的午后。

  接诊的医生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满是胶原蛋白的娃娃脸上挂满了困倦,他发黄的白大褂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写着名字的胸牌拽塌了领口,露出里面皱皱巴巴的短袖衬衫。

  印桐坐在他右手边的方凳上,看了眼他摇摇欲坠的胸牌——上面写着“童书遥”,而后目光恍惚地停留在了对面的白墙上。

  “你在看什么?”名叫童书遥的年轻医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询问着。

  印桐偏过视线看了他一眼,怔愣半晌,才像是大梦初醒般回了魂,从唇齿间挤出一个细小的气音。

  “你说什么?”童书遥没听清,于是他停下写病历的手,挪开挡在眼前的光屏,看着印桐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被提问的病人别开视线。

  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杂音,就像是酝酿着一句以“我”开头的介绍。童书遥的视线同他一起移到对面的白墙上,那上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能引人注意的东西。

  医疗室里静默着,印桐逐渐意识到,他又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没在看什么。”

  于是他说了谎。

  “我只是发了会呆。”

  他隐瞒了自己视野里异样的景象,隐瞒了墙面上不断剥落的墙皮,隐瞒了墙皮后那只发黄的眼珠,隐瞒了那只眼珠正牢牢地盯着他的心脏。

  他仿佛听见有人小声地说着:“骗子”,然而他依旧扯着唇角,努力地笑着看向童书遥的方向。

  “我最近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太好白天就没精神,”印桐说:“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杂音,供人休息的金属凳子在地上划过一段不小的距离,肇事者Christie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眼睛,扶着凳子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印桐皱起眉,视线划过冰冷的地面,重新停留在苍白的墙壁上。

  那只眼珠还陷在剥落的墙皮间,蠕动着发出黏腻的声响。

  印桐垂眸看向自己干净的指尖。

  他还记得癔症刚开始的那些夜晚。他曾在一个阴冷的午夜惊醒,喉咙里干涩得就像生锈的铁皮管道一样。他蹑手蹑脚地绕过Christie的床,走进客厅,摁亮了墙上孤零零的夜灯,被冰冷的触摸屏冻得打了个哆嗦。

  微弱的暖黄色的光晕笼着着客厅的一角,黏腻的液体从污浊的墙面上滑落,他看到腥红的浊夜一点点啃食掉老旧的木地板,漫过沙发的流苏,覆盖他视野里的每个角落。

  彼时他还不清楚这些幻觉是什么东西,没有记忆,他甚至不觉得毛骨悚然。

  而后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就像是娇小的绿芽钻破了土壤,亦或是软木塞脱离僵硬的玻璃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从他面前的墙壁上,长出了一只干涩的眼球。那些渗进墙壁里的深红色的粘液,看上去就像它的眼泪。

  “……喂!”

  晃动的手指打断了印桐的回忆,他抬起头,对上童书遥满是好奇的眼睛。

  “你又想什么去了?”童书遥问。

  “抱歉,”印桐扯着嘴角笑了笑。

  “病历上写着你精神状态不佳,有时会出现幻觉,”童书遥用光笔敲了敲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你最近都出现了什么幻觉?”

  “之前总会看到黄昏,还有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人,”印桐握着自己微微发凉的指尖,“最近不怎么常见了,可能我要痊愈了。”

  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童书遥配合着他假笑了一下,收起光屏指了指对面的白墙。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幻觉?”他又问了一遍,“请不要讳疾忌医,我想听实话。”

  人们在面对怀疑的东西时总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想听实话”,然而这个“实话”的范围,大概只局限于他自己想得到的那个“答案”里。比如情侣在得到爱人“出轨”前总会不断地试探,比如吃瓜群众在找到背锅侠前总会怀疑事情的真相,比如印桐面前这位医生,在得到某种类似于“世界末日”或者“丧尸围城”之类的形容作为幻觉的“答案”之前,恐怕不会收起他怀疑的眼神。

  印桐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而得到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呢?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心无芥蒂地接受“所谓的真相”。

  比如Christie。

  倘若他没有在那个失眠的傍晚潜入客厅找水喝,没有在Christie打开照明灯的瞬间惊慌失措地回头,没有轻信Christie表现出来的“接受”。

  没有和Christie面对面坐在一起,没有听话地说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我不知道……到处都是红色的,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Christie你的头上是什么东西?你这里,”印桐伸手摸了摸Christie右边的脑袋,有什么东西软糯而黏腻,激得他心脏空了半拍,胃里翻滚着强烈的呕吐欲,“这是什么……”他颤抖着站起来向前扑了半步,而后踉跄着跌坐到地上,他仰着头伸手去摸Christie的头发,在对方苍白的脸上,读出了惊恐的表情。

  ——“你看到了什么?”Christie问。

  ——印桐的指尖打着颤,他压着自己扭曲抽痛的胃,抬头磕磕绊绊地问道:“这是血吗?”

  倘若他没有说出“问题”的“答案”。

  也许他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

  Christie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她排斥印桐的幻觉,甚至孤注一掷地笃定他应该检查一下大脑是否完好。她认为这是失忆的后遗症,是印桐在垃圾场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砸到了脑袋,她笃定无论是物理疗法还是手术开刀,总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恢复“正常”,他所看到的并非是幻觉,而是一种古怪的病症。

  一种可以治愈的病症。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的想法和印桐不谋而合。没有什么人比印桐自己更想脱离幻觉的,他已经受够了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受够了满街缺胳膊少腿的非人类,受够了Christie的眼泪。

  他不想再看到Christie半夜爬起来翻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也不想把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胶囊颗粒一股脑吞进肚子里。

  那些所谓的“特效药”,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好处。

  于是他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他说:“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过那些东西了,不过是Christie不放心,执意要带我来检查而已。”

  他纤长的睫羽就像是颤动的薄翼,紧抿着的薄唇边还挂着无奈的浅笑:“我只是走神了。”

  他选择了隐瞒。

  然而这个答案似乎依旧不是Christie想要的。

  少女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她并没有因为印桐的回答得到产生丝毫松懈的念头,反而越绷越紧,直到忍不住从座位上弹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空白。

  她的眼眶红成一片,像是下一秒就会滚出什么令人困扰的液体。

  印桐无意识地绷紧了后背。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说什么。Christie越过医疗室的自动门冲出去,他却像被焊在凳子上的忏悔者,无端蔓延的茫然无措扼住了他脆弱的咽喉,榨取着他肺部残存的空气。

  “你以为你说谎的技术很高明?”童书遥挑了挑眉,他甚至故意从抽屉里拿出眼镜盒,取出里面那副黑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嗯,可惜被我识破了,一定是因为我太聪明了。”

  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撑着额头抖动着肩膀无声地咧着嘴,半晌后才正视印桐的眼睛。

  “现在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麻烦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印桐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他的手握紧又松开,视线停留在剥落的白墙,“我看见了黄昏,无数转动着的黏腻的眼珠,以及已经腐烂得血肉模糊的你。”

  “时间停留在18:45。”

  “我看不清你的脸,因为你的头是一个血红的布满纹路的肉团,看上去就像一根剥了皮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