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18章 .第五封信

  墙上的石英钟发出机械的活动音,21:23,印桐躺在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

  大约半个小时前他送走了快递员,撑着自己冻僵的两条腿逃回浴缸里,缩成一团抖了半晌,才努力地驱散了周身的寒气。夜晚的空气潮湿又阴冷,等他再惜别浴缸,挺过吹风机的暴力摧残钻进被窝时,窗外已经静得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他躺在床上,看着灯罩里蠕动的小黑点,任由惨白的灯光刺痛眼睛,照的视野里布满凌乱的光斑。

  他什么都不想想,他觉得很累。

  从被Christie拽出废都垃圾场开始,印桐就从未过过一天的清闲日子。他无论身处何处,都像是站在无数的视线中央,那些蠕动的眼珠强行撕掉了他身上的伪装,任由他赤裸裸地被旁观者鉴赏。

  他们笃定他身上隐藏着“宝物”,甚至妄图扒开他血肉,碾碎他的肋骨,剖开后翻找着他脆弱的心脏。

  可“宝物”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他被逼着一步步向前走,踉踉跄跄地就像在经历一场逃亡。他觉得茫然惶恐又无助,前路一片漆黑,他甚至找不到自己前进的方向。

  他有时候会觉得,也许死亡才能通往结束一切悲剧的乌托邦。

  可他无法停下,无数双手压着他的脑袋,掐着他的脖颈,推着他的后背,不允许他回头。

  他们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印桐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抚摸着手腕内侧的血点。他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曾经那位快递员的样子,他能记起早晨八点微凉的空气,记得嘈杂刺耳的门铃声,却怎么都想不起对方的样子。

  他的记忆就像被打破的水杯,灌入的新水挤走杯底残存的沉水,终究只能留下那么多。他想不起三年前的“过去”,想不起自己被牢牢监视住的原因,想不起所谓的“被他藏起来的东西”,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我真的叫“印桐”吗?“印桐”是谁,我又是谁呢?

  心脏里骤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就像有什么东西猛地扎穿了他胸膛。印桐从思绪中惊醒,攥着床单惊魂未定地听着轰鸣的心跳声。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个小巧的东西跳动着,正暴躁得一下下撞击着他隐隐作痛的胸腔。

  他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小口小口地吞咽中央空调控制下温暖的空气,模糊的视线划过手腕上的红点,勾勒出旁边床头柜上小巧的台灯。

  傍晚收到的信被他随意丢在台灯下,此刻正蜷缩在床头柜的一角,耷拉着半边身子摇摇欲坠。

  印桐缓了半晌,撑着身体坐起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取下了床头柜上的信件。

  ……

  【10月11日,晴】

  在我的小英雄光荣负伤后,所有针对我的“暴力行为”都消失了。

  它们伴随着那个黎明的露水,一起消散在了炙热的阳光下。无论是孤立也好,恶作剧般的折磨也罢,自我转学以来一个多月的煎熬,就这么走到了终点。

  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我甚至不知道一切是因为什么才开始的。

  也许温禾说得对,这世上总有人生来邪恶,他们的残忍是没有缘由的,欺凌是理所应当的,实施暴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尊重对他们来说比杀人放火都难。

  可是我就活该被欺负吗?我应该怎么做呢?我以暴制暴的行为是正确的吗?

  没有答案。

  在我找到答案之前,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然而我无法停下,我必须继续往前走。指导员说得对,人生的路还有很远很长,我要是一直站在原地,就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知道这个学校里发生了什么。

  我必须活下去,我不甘心。

  值得庆幸的是,这世间并非所有事情都荒谬得令人绝望。三次阶段性治疗结束后医疗舱很好地治愈了指导员身上的伤,尽管他离活蹦乱跳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回归日常的学习生活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他像是被闷久了,开了笼子就恨不得立刻直冲云霄,班级里的同学们对他的回归报以热烈的欢迎,铺天盖地的粉笔灰埋得他洗了三个小时的澡。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他的样子看上去委屈极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而后遭到了一阵残暴的挠痒痒惩罚。他从床边跳上来骑在我腰上,压着我的肩膀奸笑着伸出了魔爪,含着笑的眸子在极近的距离里清澈宛如阳光下的糖水,我一边躲着他的搔弄一边伸手去摸他的睫羽,那对忽闪的薄翼就像两把小刷子,轻颤着戏弄着我的手掌心。

  他突然笑了,而后扑上来抱住了我。

  他的头发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柠檬薄荷的洗发露散发着干净的香气。我仰躺在床上枕着他的肩膀看着天花板,突然后悔为什么要嫌照明灯太刺眼,只点亮了床头那一盏暖黄色的小灯。

  以至于气氛太暧昧,连他的呼吸都烫得我耳廓微热。

  “你已经很厉害了,”我听到他说,“我刚转学过来的时候话都不敢多说,你居然还有勇气把教室玩成斗兽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像个小动物似的轻笑着蹭了蹭我的肩窝,他又小声地夸了我一遍,而后环着我的腰轻声问道:“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我收紧了拥抱他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内心里翻涌的委屈和酸涩难以明说,我听到他的心跳发出缓慢的节拍,就好像我已经将他整个人囚进了我的心窝。

  于是我点了点头,在心里回道。

  好。

  只要你不会离开我,什么都好。

  然而现实并非我所承诺的那般简单。

  我的处境依旧停留在尴尬边缘,好在如今的群体生活已经不再是我生存的重心,只要指导员还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无视所有的排挤和孤立。

  我偶尔还会想起自己关于“虚拟”和“现实”的设想,偶尔还会猜测校园背后所谓的“隐藏势力”,我就像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总是脑洞大开,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成为英雄的想法。

  我偶尔会梦见父亲,我已经不再那么排斥他了,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尽管他并不爱我。

  英雄总有令人传颂的地方不是吗?并没有法律规定他们一定要完美无瑕。

  然而我注定是个苟且偷生的小人。

  我时常想起这一切开始的原因,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这所学校来。在那个盛夏的傍晚我为了留下父亲而入侵了他的移动终端,在他找人修复终端的短短半个小时内,当时中二且无知的我代替他接了一通电话。

  电话对面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光线阴暗,他像是躲在什么狭小的储藏柜里,隔着柜面上通风口间的一线空隙窥探着外面的情况。

  他没有注意到接电话的人错了,也许是无暇顾及。

  “他们说这是一个能拯救人类的伟大计划,”中年人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用一小部分低端人口的死亡拯救大部分的人类,既能得到切合实际的样本数据还能分类计算出未来的发展趋势,一石三鸟稳赚不赔。”

  中年人语气有几分嘲讽,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艰难地转过身靠着柜门坐下来:“他们相信‘eve’是神造物,对那家伙计算出的‘世界末日’深信不疑。他们以为自己干得是造福人类的大事,甚至开设基金会明码标价,让穷人们心甘情愿地送上自己的孩子当做小白鼠,换取源源不断的扶助金。”

  “广告打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干着人体实验的勾当,居然还真有人相信孩子送进来是进行精英教育的,开玩笑,哪会有‘一送进来就再也不能见面的’精英学校。”

  “他们害怕我们说出去,就绑架了项目组所有人的亲属,甚至将我们的孩子直接塞进实验基地。”

  “程浩的儿子才两岁,”中年人叹了口气,他依旧没有看向光屏,整个人蜷缩在储藏柜的阴影里,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是报应啊,我们当初研发的那些药剂害死了多少人?这是我们的报应。”

  “我没有出声,第一针打进实验品体内的时候我没有出声,第一场人体实验完成的时候我没有出声,”他笑了两声,“于是现在,我儿子躺在了实验台上。”

  “我不是个好父亲,那孩子不该替我赎罪。”

  中年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从移动终端中看到了我,而后缓缓瞪大了眼睛,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错愕,我听到细微的爆炸声从终端对面传来,中年人像是像是想到了什么,瘫坐在储藏柜里,从破风箱似的喉咙中发出沙哑的笑声。

  “报应啊,”他笑着笑着,眼泪突然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就是报应啊。”

  而后不到三天,我接到了这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转学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所学校存在的意义,我曾想像个英雄一样干出一番大事,可现实证明,我不过是个任人践踏的蝼蚁。

  我没有能力,没有扭转事实的权利,个人英雄主义所赖以生存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纸上谈兵,我的想法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

  我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态很不好。

  指导员也发现了我的问题,我开始频繁的沉默,有意识地避开任何需要沟通的场合,我依旧依赖他信任他,却不愿再用自己心底里那些扭曲的想法囚禁他。

  我什么都不想跟他说,只想让他看着我,看到那个听话懂事的我。

  我不想成为“没人要的孩子”。

  我开始感谢校方的决定,我无法想象倘若一开始分配给我的指导员不是他,我现在会不会和那个替代品同归于尽。我不是什么好人,这点我心知肚明,在无数个失眠的长夜里我曾不断地倒数着自己距离崩溃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两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

  印桐读完日记里的最后一行字,仰躺在床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食物安抚的胃里抽痛着泛上来一股股酸水,他习以为常地按着腹部翻过身,弯着腰,在柔软的被窝里蜷成一团。

  他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伸手拍灭了床头柜上的照明灯。

  中央城的夜晚安静无声,透过窗帘甚至看不到一丝半毫的月光。印桐闭着眼睛,裹着柔软的被子,他能感觉到布料滑过腰间微弱的痒意,甚至能听到到呼吸滑过鼻腔的声音。

  他觉得嘈杂,心里泛起一阵阵莫名的烦躁和恐惧。他隐约觉得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就在这间屋子里,在黑暗里,趴在他的床边上。

  用一种专注得近乎于贪婪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他总能感觉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像在看完那封日记的一瞬间,他就知道日记的主人一定没有“坚持下去”。

  这种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在隔天早上得到了证实。

  在印桐收到的第六封信里,日记的主人写道。

  【10月26日】

  【谭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