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28章 .乖孩子

  与案发现场不过一街之隔的甜品屋里,年轻的小老板和他的客人对事故现场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

  客人们正津津乐道着箱庭online别具一格的全息广告,天花乱坠地夸赞着那些吓人的特效,天漫无边际地猜测着ELF背后的权势,顺便声讨印桐绝不拖延的下班时间。

  “拜托……”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趴在吧台上,仰着脑袋眼含泪光,“就半个小时,就推迟半个小时好不好,我约了朋友的。”

  “抱歉,”印桐无奈地笑笑,不仅拒绝了她的请求,还果断敲开移动终端,将门口的“正在营业”改成了“18:00下班”。

  店里的客人们发出一阵哀嚎,甚至有人一气之下取消了订单。印小老板一边洗手一边道歉,还取出了新烤好的小饼干,发了一圈试图打感情牌。

  “不能再晚了,回去迟了有人会不高兴的。”

  “女朋友吗?”有客人问。

  印桐笑笑没搭话。

  17:48,距离箱庭online的大型吓人现场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分钟,等印桐发完饼干,绕回吧台,收拾了东西换好衣服,国民萝莉也终于从特效的后遗症中缓了过来。

  她恢复了往日里略带三分倨傲的冷漠脸,正捏着勺子面无表情地戳着面前的咖啡布丁,机械化的动作不带丝毫干净色彩,就像是完全不为那小东西千疮百孔的模样心疼。

  “想什么呢?”印桐在心里“啧”了两声,拿着勺子在Christie的布丁上挖了一小口。

  “桐桐,”Christie难得没有生气,她甚至放下叉子,将布丁推到了印桐面前,“你最近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印桐挖布丁的手一顿,银白色的勺子陷在棕色的咖啡液里,留下一个糟糕的弧形。

  “为什么这么问?”他问道。

  Christie:“我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你只是沉迷那些奇奇怪怪的日记,熬夜看了一晚上小说,脸色也不至于差成这个样子。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你昨天夜里梦到她了吗?你已经很久没强调过这个下班时间了,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了。”

  印桐那话原本不过是个推辞,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垂眸看了Christie半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是这时候下班。”

  “可你不会刻意去强调,”Christie皱着眉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不太对劲,桐桐,明天开始你搬回来住好吗?”

  “搬回来做什么?”印桐笑了一下,“吃药吗?”

  Christie有些生气,坐直了身体一字一顿地反问道:“对,吃药,吃药有什么不好吗?你生病了难道不应该吃药吗?”

  “我不想做噩梦。”印桐说。

  “可是你吃了药,就不会产生幻觉。”

  Christie这句话说得严肃又认真,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印桐一时间竟想不出做噩梦和产生幻觉哪个更惨一点,抿紧了唇,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烦躁。

  “我没有产生幻觉。”

  “可是你梦到”

  “Christie,”印桐打断了她的诘问,“我没有产生幻觉,我只是梦到她了,一个简单的、怀旧意味的梦。你不能不让我做梦吧……”

  Christie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睫羽轻颤,表情中带着几分茫然:“抱歉,我没有,我只是,”她皱着眉,小声辩驳道,“我只是想关心你。”

  印桐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在心底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总是很难和Christie沟通。

  也许是生长环境的原因,Christie的思维方式比一般人要固执得多。她很难产生共情,很难理解他人的思维方式,她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站在自己的角度判断一件事情的正确与否。

  她觉得印桐生病了,觉得生病了就是应该吃药的。她甚至可以因为这个简单的理论而大肆购买任何“看上去”有用的东西,屯在家里,一点一点在印桐身上实验效果。

  没有人会喜欢吃药。印桐想,尤其是当那些药物一点用都没有,还绑定着大量副作用的时候。

  他偶尔还会想起两年前的夏天,那时他刚被Christie从废都的垃圾场捡回来,整个人就像个刚被格盘的人型机器,所有的情绪都停留在模仿的阶段。

  他不知道什么是“哭”,不知道什么是“笑”,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判断能力,所有的行为都宛如照本宣科。

  他就像是Christie的洋娃娃,任由小姑娘的心意被随意摆弄。他所有的行为都来自于“饲养者”,并且学会了在Christie希望他“笑”的时候笑,希望他哭的时候哭。

  这样他就可以变成Christie口中的“乖孩子”。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夸奖。

  成为乖孩子意味着Christie在面对他的时候不会生气,不会落泪,不会不停地道歉,甚至会偶尔露出满意的表情。

  Christie带他见到了垃圾场之外的世界,所以他愿意做Christie的乖孩子。

  他“应该”做Christie的乖孩子。

  印桐隐约记得有人教过他,他“应该”懂得感恩。

  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没必要按照别人的心愿而活”。

  那是两年前,五月底,初夏。

  中央公园的事故发生之后,印桐对交流的排斥随着夏日的温度水涨船高,尽管他依旧听话懂事善解人意,主动表达自己想法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他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站在Christie身后,无论她说什么,都保持着乖巧而礼貌的微笑。他看上去就像毫无自己的主见,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全盘接受,可这世上真的存在没有“自我”概念的人吗?

  陈彦——Christie的经纪人,对印桐展现出的外在表相产生了质疑。

  他那时候刚开始接手Christie,对这个空有外表,脾气却一团糟的艺人还停留在只闻其名的程度上,根本不了解她私底下还圈养着一个漂亮的小宠物。

  不过虚拟偶像好就好在这了,他们只需要在大屏幕上露露脸,偶尔搬几场粉丝见面会,定时定点和技术部门录好单人AI的福利内容,就算是功德圆满,基本不会以实体形象暴露在三次元的粉丝面前。

  粉丝不会担心自家爱豆变老、变丑、出轨和三劈,爱豆不用操心自己的恋爱、生活、发际线和约炮。横竖只是个虚拟精神寄托,大家彼此欺瞒上三五十年,享受完就一拍两散。

  这年头物质资料上来了,生活水平提高了,脑子被门夹过的小朋友早就被进化论淘汰得差不多了,不至于粉个虚拟偶像还粉到你死我活天荒地老。

  所以只要爱豆没智障到主动暴露三次元生活,没一时兴起*粉溜冰。等新一批小鲜肉将老腊肉拍死在案板上,老腊肉也算是功成名就,不至于落得个晚节不保。

  所以某种程度上,陈彦对Christie还是挺放心的。

  然而这个“放心”,终止在了他推开门的那个瞬间。

  那是个糟糕的夜晚。

  他在一次活动结束后送喝得神志不清的当红明星回家,推开门的瞬间先被Christie那间一室一厅的蜗居吓了一跳,又被坐在客厅里的印桐吓了一跳。

  屋子里弥散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肮脏塑料餐盒。陈彦把烂醉的Christie扔进卧室的床上,然后坐在客厅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看着塑料凳上刚翻出来的一大堆新药,冲站在卧室门口的印桐招了招手。

  他说:“印桐,你过来。”

  两年前,18岁的印桐还是一张白纸。

  陈彦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犹豫了一下就弯腰往地上坐,他在少年的脸上看见了不谙世事的单纯和千随百顺的服从,他对自己的命令没有产生丝毫排斥,就像一只温驯的小动物。

  陈彦皱着眉环视了一周,Christie和印桐蜗居的这间小公寓只有一间不到15平米的客厅,杂乱的生活用品被堆在犄角旮旯的收纳箱上,唯一一张塑料凳被黏上了塑料板,做成了他们之间的简易茶几。

  没有多余的,可供人休息的地方,倘若平时有人想和印桐说话,他面前的少年就会听话地坐在地上,仰头乖巧地看着对方。

  就像一条被圈养的小狗。

  陈彦皱着眉,伸手敲了敲塑料板上的瓶瓶罐罐:“这些是Christie买的?”

  印桐的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缓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产生幻觉,所以买来给你吃的?”

  印桐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依旧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印桐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不再点头,而是抬起头,将视线重新挪回陈彦身上。

  “Christie有告诉过你,这些都是什么药吗?”

  印桐没有说话。

  莫名的烦躁感一股脑冲上陈彦的脑袋,他抓起塑料板上的其中一瓶,拧开盖子,“哐哐哐”地倒在黏糊糊的临时桌子上。

  “白塔专供,”他指着桌上的药片,将手中的瓶子转到标签的方向,举给印桐看,“知道白塔是什么吗?”

  “迂腐的老爷子们为了减少犯罪率而造出的新型监狱,所有拥有‘犯罪基因’的人从出生开始就会被送进白塔,进行全天候24小时的思想改造。”

  “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由监视者拟定好的,所产生的思维模式都像被流水线加工过一样。他们没有自己的意识,不是不想有,”陈彦指着手里的药瓶,“是不能有。”

  “‘思考’,已经被这些药杀掉了。”

  陈彦停顿了片刻,弯下腰,认真地看着印桐的眼睛。

  他说:“印桐,你也想变成那种怪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