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52章 .人类

  人类的恐惧究竟来源于什么地方?

  大多数人会将恐惧定义为一种心理活动状态,称它为一种强烈的“应激性情绪”。而在现阶段的医疗科学中,人们已经学会了用药物手段来控制这份心情对人体所带来的影响。

  他们将这种控制称为“调节”,声称这是一种使人类进步的“治疗”。它能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人们更好地集中注意力,不会使重要的事物遭受心理因素的影响。

  然而有部分科学家指出:“这种人类和机器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就有人反驳:“将机器和人体结合起来,难道不是一种进步吗?”

  这取决于人们对于“人类”的定义。

  曾经有部分人将“能够制造和使用事物,并且具有思维和判断能力”的生物称之为人,并断言只要有自主思维并能进化的都是人类。那么当机器初步装备上人形,当居住在六角阁楼地下的终端电脑睁开眼睛,当eve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时,她究竟能不能被定义为“人类”呢?

  如果她开始用嘴说话,用舌头品尝东西,用眼神表达疑惑,用行为代表喜悦,那么她和“人类”究竟有多大的差别呢?

  印桐不明白。

  他甚至无法分辨出对面拉开椅子,端坐在他面前的娇小少女,究竟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人类”,还是一个构架在终端电脑上的“新人类”。

  毕竟在陈彦发给他的短讯里,Christie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

  【“温长官相信死而复生吗?”】

  隔着二号窗口的城市监控,柯璇听到许景琛问出这样的问题。她看到对方笑着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身后的温琪,他的太阳穴上还抵着温队长的配枪,仿佛丝毫不在乎自己危在旦夕。

  他像是早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唇角始终挂着愉悦的笑意。柯璇看到他将漂浮在身前的移动终端开启了共享模式,露出视屏通话里的场景。

  他说:【“温长官,现代科学将灵魂定义为一种具有固定代码的数据信息,倘若将这段数据信息塞进永远不会死去的机械里,人类是否会在某种程度上达到永生?”】

  【“人们的感情究竟是由什么定义的呢?死亡是否取决于大脑活动停止的那个瞬间?”】

  【“如果一个人曾经失去了所有生命反应,如今又再度被激活,那么他算不算死而复生?”】

  【“我们又要怎么确定,活过来的是他本人?”】

  柯璇看到许景琛笑了。他坐在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身上落满了夕阳的柔光,含笑的眼睛轻弯着,就像发现了玩具的孩子一样。

  他靠在椅背上,抬着手,用指尖轻挑了一下温琪制服上的扣子。

  他说:【“温长官,您觉得这个‘复活’能够实现吗?”】

  柯璇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光屏对面的许景琛太过镇定,面不改色得就好像他已经观摩过一次剧情。他知道温琪为什么会来,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甚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

  柯璇猛地回过头,她撞进唐越的视线,从对方的瞳孔中读出了相似的震惊。

  她想着因为,这一切早就写在了许景琛的剧本里。

  主控室里悄无声息,唐副官一边查看着虚拟光屏,一边圈出了警力部署的大致范围。他说:“已经有人过去了,但目前只有温队长一个人在里面,我们没有搜查令,贸然闯入不符合规定。”

  “没有什么规矩,”柯璇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对着半空中的光屏命令道,“闯进去,有事我担着。顺便通知技术部门,我要求申请三号城市监控的近地权限。”

  然而太迟了。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里,许景琛已经放大了视频通话的界面。

  清晰的准星正隔着布满毛绒玩具的橱窗锁定着一身纱裙的少女,柯璇猛地抬起头,在三号窗口的监视界面里,实验品A3206正坐在少女的对面。

  ……

  “陈彦说,你想和我谈谈。”

  印桐保持着微笑,将卡布奇诺推到Christie面前。

  娇小的少女在圆桌边落座。她低着头,颦眉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微垂的睫羽就像颤抖的蝉翼,无端展现出一副娇柔和脆弱。

  她说:“桐桐,对不起。”

  “对不起”有很多定义。

  它通常被用作对于一件事的反思和道歉,偶尔也会成为肇事者祈求怜悯的开端,它仅仅由短短的三个字组成,却总能以最大限度地博取听话者的同情心。

  所以当这句话从Christie的嘴里冒出来,印桐觉得,他大概还有很多下文可以听。

  他看着Christie小巧的耳垂,看着她纤细的脖颈,他试图从外表上分辨出对方和“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之间的差别,试图从Christie柔软的发丝上找到安装接口的蛛丝马迹。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笨拙的犯人,为了洗脱罪名竭尽全力,然而他对真正的罪犯毫无头绪,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印桐的视线从Christie的太阳穴上掠过,对上她澄澈且明亮的眼睛。

  她说:“桐桐,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保护你。”

  ……

  柯璇烦躁地抽了口烟。

  她从三分钟前就不断地向技术部门发送申请,得到的回执却始终只有一句拒绝。对方声称城市监控目前归于中央城的最高权限,换句话说就是,给你看都不错了,想要拉近,还是收拾收拾回家睡吧。

  什么是中央城的“最高权限”?

  柯璇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上头那帮老爷子决定调整空网数据的时候。彼时中央城的最高权限掌控在eve手里,所有的数据信息都会经由她处理过滤,然后投入到各个部门实施运行。

  可现在内部人员都知道,eve那姑娘自己打破立柱凭空消失了,他们连人都找不到,到哪去获得“最高权限”?

  柯璇烦躁地抽了一大口,将烟碾灭在了扶手上。

  二号窗口里,疑似商业街爆炸案主谋的许景琛已经被人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柯璇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头痛,索性驱动着城市监控,围着ELF公司内部转了一圈。

  这公司看起来不大,从业人员少得可怜。柯璇瞅了半天突然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一仰头,正巧撞进唐越的视线。

  “温琪呢?”

  唐副官刚挂了电话,脸上少见地堆满了烦躁。他说:“温队长刚才不知道在许景琛的终端里看了什么,我们的人刚冲进去,就看到他疯了一样往外跑。”

  “他往哪跑?”

  “没看清,”唐越皱着眉又拨出去了一通电话,“他们说注意到的时候,温队长已经进上了车行道,看方向应该是往商业街这边来。”

  柯璇皱着眉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将面前的监控窗口调整了一下位置,正看到二号窗口里的许景琛被捆着带出了工作室。

  他的唇角还挂着微笑,偏着头看向城市监控的方向,他就像隔着小巧的电子眼看见了屏幕后面的柯璇,薄唇轻启,开合间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字眼。

  他说。

  “砰!”

  玻璃碎裂声在六号窗口里炸响,柯璇猛地抬头,在所有窗口化为光沙之前,看到了一张满是污血的脸。

  ……

  Christie在笑。

  穿过橱窗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她脆弱的脑袋,带着玻璃的碎裂声,坠进殷红的夕阳里。

  印桐看着她踉跄了两步,身体前倾着倒在面前的圆桌上。她像个失去平衡的人偶,砸翻了桌上的卡布奇诺和小蛋糕,雪白的纱裙渐次浸染上棕色的咖啡液,滴滴答答得满是狼狈的模样。

  然而她没有站起来,就像是大脑传达直立的神经被切断了一样。她仰着头趴在圆桌上,被子弹击中的半边头部裸露出苍白的素体,胶质的眼球向上翻着,牢牢地锁定了印桐的方向。

  她还在笑。

  她的另外半边脑袋依旧保持着几息前的模样,莹白的皮肤上还泛着浅浅的红晕,小巧的朱唇仿若刚摘下的樱桃,每一处都漂亮得令人赞叹。

  印桐看着她柔软的发丝勾勒着小巧的耳垂,每一根发丝都像纤毫毕现。他看着她脸孔的接缝处散落细碎的光沙,那些光沙对面,被子弹击中的地方,苍白的素体就像劣质塑料一样。

  印桐站起身,缓慢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猜测过Christie也许是科学院派来监控她的暗哨,也许是一台具有自我思维的人形机器,却未曾想到陪伴了他三年的少女甚至连机器人都算不上。

  她只是一段数据,一段破坏了载体就无法凝聚的虚拟影像。她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动作都是人为事先设定好的,所以当然无法理解印桐的挣扎,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法”,她的数据库里只有应该执行的“命令”。

  她只具有数据应有的判断能力,她的“思维”完全是由1和0组成。

  她只是一个系统。

  系统的“占有欲”,就等同于“囚禁”。

  印桐向后退了半步。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陈彦曾说过:“Christie永远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和你生气。”彼时他以为是陈彦的劝说改变了Christie的想法,如今他才意识到,Christie不会生气,因为她不具有生气的“能力”。

  如果陈彦可以改动Christie的数据,如果他可以篡改判定的条件,那么Christie将永远不会执行“生气”的选项。

  所以,陈彦才那么笃定。

  所以在科学院的高压监控下,他才被允许和Christie接近。

  印桐踉踉跄跄地跑出甜品屋的大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走,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逃往什么方向。

  他站在马路中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看到铺天盖地的黄昏降临在视野里,空旷的商业街上多出了无数摇晃的人影,他们耷拉着脑袋,拖着肮脏腐烂的虚体不断前行。

  炙热的夕阳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印桐看到甜品屋的橱窗里,Christie还扭曲着脑袋趴在桌面上。

  她在笑。

  只拥有半边脑袋的少女拧着头,看着他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她说:“桐桐,只有我能保护你。”

  而后刹那间,彳亍在整条街上的路人都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