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100章 伪善者

  E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

  漫长的等待让她在年幼的时候就脱离了天真,现实教会了她理想有多遥不可及。绝对的善良是不存在的,善恶本身就建立在利益的天平上,它们伴随着人心的偏向不停地加注砝码,直到相拥着死无葬身之地。

  当E被强行拽出奶奶家的大门时,她就知道,加注砝码的机会来了。

  她被人拽着手肘拖下楼梯,纤细的脚踝磕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回头时看见奶奶跪倚在破旧的门边,双眼里不断地滚下浑浊的泪水。

  她被拖上车,关进在两个衣冠笔挺的军人之间。起初她还能看见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狭小的光影,但很快连那点光影也不见了。她的眼睛被人用什么东西捆了起来,手也被分别拷在了什么地方,车厢里静得只剩下细微的气旋声,她动了动僵硬的手肘,茫然地问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没有回答。

  “我的爸爸妈妈呢?”

  没有回答。

  “我妹妹也在那里吗?”

  这回不再是毫无意义的沉默,E听见前方有人轻叹了一声,他说:“在的,一会你就能见到她了。”

  E突然感觉到了从心底涌上来的欢快。

  她清楚地意识到说话的人并不知道“妹妹”这个词对她的含义,但这根本不妨碍自己因为对方的肯定而欢欣雀跃。她将那句话放在舌尖上,在漫长的路途中逐音品味着里面夹杂的甘甜,她突然不再害怕前路未知的艰险,有什么好怕的呢?还会有比奶奶这里更可怕的地方吗?

  更何况,E想着,妹妹会陪着我的。

  她不在乎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根本没办法在乎发生了什么。在E年幼的记忆里,父母一直忙于工作很少回家,他们对E而言根本没有妹妹重要,只有妹妹,才是不应该与她分开的共同体。

  她不在乎这些人为什么抓她,不在乎自己将要去往怎样奇怪的地方。她的全部思绪都沉浸在将要见到妹妹的喜悦中,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诉说着思念、欲望和癫狂。

  我们不会再分开了,E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可她没想到,妹妹变了。

  长达十年的分离塑造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基因中的相似终究抵不过环境的差异。当E看见推门进来的少女毫无形象地窝进对面的沙发,披肩的长发烫成了海浪般的大卷,纤细而修长的腿包裹在色泽明亮的长筒靴里时,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妹妹已经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跟我不一样了,E想。

  曾经的她们就像在照镜子,她看着F,就能幻想着自己也过上了那种肆意且美好的人生。然而现在镜子碎了,镜面里的人被撕裂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双胞胎妹妹,已经不在是镜子里的另一个她了。

  她过着自己的人生。

  把我抛弃了。

  寂寞的种子在E的心脏里扎根,孤独犹如野草般疯长,委屈和嫉恨彻底榨干了她的眼泪,以至于她看着对面沙发上的F那副愧疚的表情时,突然就笑了。

  她说:“我很想你。”

  她想着没关系的,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都无所谓了,未来无论牺牲什么,我都会成为这场“游戏”里唯一的胜利者。

  ……

  柯心妍双手紧握着活动室内唯一的光源,端坐在会议桌旁的靠背椅上,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哭得根本停不下来,仿佛要在这个夜晚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完。手电筒的光晕因为她奇怪的握法直直地打在了天花板上,照着她张满是水渍的脸蛋,就像照出了什么邪魔妖怪。

  她没有停,缓慢的声音就像老旧的留声机,伴随着空气里无端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不住地回荡。

  她说:“对于F而言,E知道的东西要更多一点。”

  ……

  恶劣的生存环境并非全然无用,至少对E而言,她在进入这所学校的瞬间就比常人懂得了更多的东西。她的观察力在长年累月的责骂下已经锻炼得炉火纯青,察言观色和逢场作戏几乎成为了她的本能,“娇弱无能”甚至一度被她当做攻击开始前的“小把戏”——她清楚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不屑一顾”的东西,自然愿意将这个“表象”打造得更加彻底。

  只要最后结局是胜利了就好,过程根本不重要。

  所以在进入这所学校开始,E就自然而然地披上了“胆怯”的羊皮。

  她从下车开始哭,进入校医院后更是浑身颤抖几欲昏死过去。持刀的医生在取下她手腕里的移动终端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说:“别怕,你的同伴都在这里。”

  我的“同伴”?

  人类的思维总是具有一定的自动辨别和自动归纳的能力,他们擅于将毫无关联的东西结合起来,从而提取出他们眼中的相似点。E没有同伴,但医生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了这所学校里势必还有和她“具有共同点”的人。单单一个“都”足以证明人数≥2,医生能见到的基本都能归于“患者”的大分类,也就意味着和她一样在这座手术台上取走终端的人,至少还有两位。

  他们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E眨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四周,纤长的睫羽不断地抖下晶莹的泪珠。她看起来害怕极了,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偏生还端坐着,整个人就像一只可怜的幼兽。

  麻醉剂将她的思维和反应无限拉长,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避免打破自己刚营造出的人设。E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并不妨碍她意识到这些人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努力辨别着空气中的声音,努力挪动着自己僵硬的手臂,努力地抓住过路人的衣袖,睫羽低垂瑟瑟发抖。

  “请问,”她抵御着身体里的麻药,几乎是两个字两个字向外蹦,“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妹妹?”

  “再等一会,”这位过路人的声音和方才在车上与回答E的那位如出一辙,他像是什么领导者,一举一动并没有其他人的拘谨,“去校长室办个入学手续,就能见到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听上去就像沉迷尼古丁的老烟枪。但是E并不在乎这个,她只是尽力地攥着手中的衣袖,低着头,颤抖地看着自己鞋子的重影。

  “我怕,”她压抑着声音里的哭腔,看着眼泪一滴滴溅在地板上,“好疼。”

  她的右手手腕上还缠着绷带,麻药的效用正在逐渐流失,疼痛随着时间的逝去水涨船高,一点点刺激着她模糊的意识。这不是E受过的最重的伤,连重伤都算不上,她早就习惯了因为各种原因遭到欺辱打骂,她能接受奶奶的鞭子,自然能接受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伤。

  但眼泪对旁观者有用。

  她听到男人叹了口气,戴着手套的宽厚手掌压在她头顶的发丝上,干燥的香烟味带着模糊的咖啡香就像冬日的炉火,一瞬间温暖了E颤抖的心脏。他在E的头顶上摩擦了两下,然后弯腰牵起她冰凉的小手,从校医院到校长室的距离那么远那么漫长,E跟着男人的步伐,却一步也没有踉跄。

  多奇怪啊。E想,我想问的问题居然一个都问不住来了。

  她低着头,光是抑制住眼眶里的泪珠就要费劲全身的力气。她突然不想哭了,甚至想仰头笑着换取男人一个“坚强”的夸奖。

  她不断地想着“父亲”这个词,不断地想着被父亲带走的妹妹。

  直到男人停下了步伐。

  “可以自己走进去吗?”E扬起头,和低头询问的男人对上视线,“拉开门,自己走进去。”

  她看向紧闭的木门,走上前握住门把手,背对着男人点了点头。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她听到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他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特殊。”

  ……

  “然而E犯错了。”

  柯心妍微垂睫羽,蓦地轻笑了一下。

  “她终究还是做了一件特殊的事。”

  ……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偶然,有的只是隐藏在偶然之后的必然。

  在谭笑跳楼的一个星期后,E看见那位新来的转校生在夜幕降临后回到了校医院。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E跟在她身后进了校医院的大门,看见一位医生将她抱起来,取出了她藏在睫羽下的眼珠。

  那是个极端诡异的场景,E躲在大厅里成排的休息椅后,用尽全力才抑制住了自己的尖叫。她看着医生将缺了一颗眼珠的转校生抱进电梯,看着电梯的数字逐步攀升,挪动着僵硬地步伐将自己挪回宿舍楼,才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

  什么样的人可以被随意挖出眼睛?E想,转校生难不成是机器人吗?

  她不知道那个动作代表着什么,不清楚转校生的眼珠里藏有怎样的东西,可她清楚地意识到倘若自己想尽快地逃离这里,“转校生”一定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她比团体之前锁定的目标H更为重要,说不定某种程度上可以做到釜底抽薪。可要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发挥转校生的价值?E蒙着被子想了一晚上,做出了一个胆大的决定。

  那是个糟糕的决定,却被彼时的E奉为火炬。

  她写了一张纸条,夹进了转校生所在班级的作业本里。

  ……

  纸条上写了什么?

  印桐在安祈的手心里画了个“?”

  黑暗里的活动室静得甚至能听见沙沙的耳鸣声,印桐瞟了眼漂浮在半空中的游戏面板,为不断增长的游戏进度捏了把汗。

  柯心妍的自我剖析有点长,长得甚至能作为犯罪证明。

  左手的手心里传来细微的凉意,安祈写下的字数并不多,大概只是提取了纸条的陈述重心,随意组合了几个关键字。

  “新人”,“不会死”

  印桐在“死”的最后一笔落下时,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

  “听说,新来的转校生不会死?”

  那天的作业本发下来的时候,二年A班将近半数的学生都收到了这样的短讯。

  它写在一张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便签条上,末尾还带着钢笔漏墨的痕迹,就像是谁在匆忙之中随手写下的疑问,带着细微的胆怯和无所适从的怀疑。

  转校生不会死?

  为什么不会死?

  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会面临死亡吗?

  疑问在人心里滋生,好奇心伴随着探究的深入愈发难以遏制。人们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们眼中的“异样”,挑出细枝末节中的线索为“真理”佐证,而后一遍遍地用暴力验证所谓的“真理”,一遍遍有意识地叠加谎言,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恶劣的行径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仿佛这样就能催眠自己“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我做的都是对的。

  这个女孩是怪物,我们应该制裁她。

  直到有人举手证明:“我们宿舍楼有个小学妹说,转校生半夜的时候都会去跳楼来着。”

  “可她白天还在上课啊,所以我就想,我只是这么觉得的。”

  “她是不是,真的不会死啊?”

  ……

  “我们要不试一下?”

  作者有话说

  一边写,一边想痛揍这帮作死的小兔崽子

  看到评论区还有宝贝在问当初跑出来的五个人,现在应该很明显了?印桐,安祈,柯心妍,苏晓,以及童书遥

  闻秋和董天天不算,因为他俩跑得早,这个统计数据来自第三次箱庭online中GM的玩家名单,闻秋和董天天没参加箱庭3,他俩早就跑了。

  怎么跑的——字数有限,这个只能放到第二部 讲了。

  同理,陈彦也不算,他不能算是玩家。前面现实篇里陈彦最后不是给印桐发了张照片么,还记得照片里死的是谁吗?

  所以,跳楼者是谁其实已经写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