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其它小说>戏剧性死亡>第133章 存档

  安祈拎着消防斧,独自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他进副本的时间要稍早一些,在夏泽兴于聊天室中哭天抹泪之前,他就已经在副本中的活动室里睁开了眼睛。

  那时候是黄昏,刚好18点整。

  厚重的绒布窗帘层层叠叠地堆积在杂物上,密不透风的材质中堵满了经年的灰尘,结结实实地掩去了窗外晦暗的夕阳。安祈坐在活动室的椅子里,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对面散落一地的垃圾袋,那些褶皱着的、漆黑的袋子以一种恶心的造型挤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沾着某些不知名的粘稠的液体,反射着涂料油漆般污浊的暗光。

  看上去有点恶心,就像一大滩泡发的紫菜。

  安祈的视线在活动室里转了一圈,没有停留,起身拎起地上的椅子,径直推开了活动室里那两扇紧闭的大门。

  合页转动的“吱呀”声在走廊里回荡,冰冷的地面沉睡在晦暗的夕阳里,就像一块浸泡在红酒里的巧克力,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霉迹。

  那是一个个,小巧的、仅仅有日记本大小的脚印。

  那些污浊的锈色脚印像一个个泡涨的墨印,从活动室的门口——也就是安祈的脚下向外延伸,一个接着一个蔓延到走廊尽头。它们尚未干涸,仿佛有人刚踩着粘稠的血水从这扇门里走了出去,走上一段还留恋不舍地停留一阵,以至于走廊里到处积满了黏腻的血斑。

  安祈跨过地上的脚印,走到紧贴着活动室一侧的墙边,先抬手在聊天室里输入了自己当前所在地点,而后点开了印桐的对话框。

  他抬手写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又逐字删去,要关掉光屏的动作顿了一下,复又打开对话框,望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屏幕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金属的椅子腿在墙角磕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

  他像是骤然从梦中清醒,又像是还陷在自我意识里,握着椅子手紧了一下,挥手关掉光屏,抡起椅子直接砸碎了消防栓箱的玻璃。

  碎裂声在走廊里炸响。

  惨遭迫害的玻璃争先恐后地降落在地板上,揉杂着满地污血划开凌乱的血痕。安祈伸手取出了卡在箱子中间的消防斧,视线又不自觉地滑过手腕内植入终端的地方,沉默地抿了下唇,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他其实还是想问。

  他总是犹豫不决。

  他想听印桐再说一遍:“我喜欢你”,想听到这四个字,想听到他温柔又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

  尽管在今天早上——也就是进入游戏的几个小时前,他已经将这个始终盘亘在心里的疑问问了无数遍。以至于后来他只要念出对方的名字,就会得到那句甜腻的答案。

  “桐桐。”

  只要他问出口。

  ——“嗯,我在,也在喜欢你。”

  就能听到对方含着笑的声音。

  安祈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端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他披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一边笑着合上手里的日记本,一边长吁短叹地凑过来。他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撒娇,你不觉得你娇过头了吗?”

  他说:“你这么甜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是不是还想骗个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屈膝压上床边,搭着安祈的肩窝嬉笑着站在他眼前。16岁少年唇瓣殷红眉目狡黠,澄澈的眸子里就像盛着夏日的阳光,亮得人甚至难以移开视线。

  安祈看着他愉悦的表情,视线顺着他明亮的眼睛落在他温润的唇瓣上,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也在笑,只是忍不住压着他的后颈,垂眸含住了那两瓣喋喋不休的蜜糖。

  他曾以为自己求仁得仁心甘情愿,如今竟无端地生出几分委屈不甘。他的桐桐就像是一个随机掉落的糖盒子,那句缠绵在舌尖上的告白是一颗裹着糖衣的***,甚至让他生出了几分不该有的贪婪。

  人类大概生来就是被欲望囚禁的野兽,终其一生拼命撞击着规则的牢笼。他们渴望温饱,获得温饱后又渴望权利,获得权利后又渴望爱情,获得爱情后又渴望理想。

  他们的追求永远如同天际的夕阳,将落未落苟延残喘在地平线上。他们的欲望永远如同荒原上的野草,哪怕是经历熊熊烈火,也会吮吸着同伴的灰烬再度探出头来。

  欲望是无法满足的。

  安祈睁开眼睛,看着印桐垂眸一下下轻啄着他的唇瓣。他的舌尖上还残留着方才唇齿交融时灼热的气息,指腹上还烙刻着恋人腰腹上滚烫的汗印,可他已经开始觉得寂寞了,就像刻下印随的幼崽,恨不得对方的视线全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这是不对的。

  在三年前,或者说更早之前,他就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的病态。

  这是不对的,我不能把他关起来。

  他收紧了手臂,将脑袋埋进了印桐的肩窝。

  “怎么了?”印桐在刚才的亲吻中顺势坐上了他的大腿,再被他这么一捞,干脆紧贴着他的腰腹趴在了他身上。

  安祈能感受到他温热的身体,他是那么柔软那么真实,“嘭嗵”的心跳声欢快得仿若一支圆舞曲。

  “我不想离开你。”安祈回答。

  他们的声音很细很轻,彼此纠缠着就像害怕打扰什么轻甜的梦境。白雾笼罩的宿舍楼静得宛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墓地,印桐低头沉默了半晌,忽而轻笑了一声,压着安祈一同倒在松软的床铺里。

  “我会去接你的,”他低头轻啄了一下安祈的唇瓣,“陈彦想玩游戏就让他接着玩,他大可随心所欲地无限循环,我是不会陪他的,等我们通关了游戏,我就去找你。”

  “我们可以出去玩,可以在市中心坐着悬浮车晃悠一整天。我还没去过中央城新建的那家游乐园呢,我想坐摩天轮,他们说谈恋爱的都要坐那东西。”

  印桐轻笑了一声:“店里的小姑娘们告诉我的,说是‘坐了就能长长久久’,什么的。”

  “……”安祈抿了下唇。

  他起初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应什么,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茫,委屈和酸涩一股脑泛上来,淹得几乎有些呼吸不畅。他一边听着印桐的设想,一边在脑海里描摹那副美好的景象,情感在欢呼雀跃着,理智却清晰地陈述着:“你根本不可能去那些地方。”

  他看着印桐含笑的眼睛,全然不知自己是怎样一副可怜的模样。他的睫羽轻颤着瞳孔中一片迷茫,他说:“我们是恋人吗?”声音低得就像呢喃一样。

  印桐看着他,忽而捧着他的脸,响亮地亲了一下。

  他说:“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恋人?”

  这大概是世上最甜美的咒语。

  安祈拎着消防斧在走廊尽头停下,视线滑过拐弯处出现的男人,没有停留片刻,径直砍下了对方的脑袋。

  尚且挂着微笑的头颅栽进殷红的夕阳里,滚动了几圈撞在了走廊一侧的墙壁上。他沉默着走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抬头看向洗手台前的镜面,蒙着一层白雾的镜子里依稀浮现出一个漆黑的影子,摇晃着,就像商场里用作宣传的兔子玩偶。

  它拎着斧子,无声地站在镜子对面。

  而后扬起手中的凶器,做出了和安祈如出一辙的动作。

  ……

  18:15,五楼西南角卫生间。

  与安祈相隔不过一条走廊的另一个卫生间里,夏泽兴已经被接连响起的玻璃碎裂声震得头皮都炸了起来。他脚踩着厕所隔间的门,后背紧贴着水箱,整个人保持着一种极端别扭的姿势悬空在狭小的隔间里,仿佛下一秒就要得到升仙。

  他也不想保持这个姿势,实在是卫生间这地方风水不好。枉死的不是等着在上面探头瞅你一眼,就是等着在隔板下面探头吓你一跳,堪称恐怖游戏中的5A级风景区。

  这年头穿门穿墙的已经不吃香了,隔着门缝递冥币的都算吃老梗。夏泽兴进游戏之前恶补了三天三夜,专人授课定点教学,就算知识点没学会灵活应用,也都印在了脑子里方便随时抽查。

  他保持着自己扭曲的姿势,一边咬着手里里的巧克力棒一边在团队聊天室里嗷嗷乱叫。董天天还没回消息,聊天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鬼哭狼嚎,印桐和陈彦也不说话了,就像一个两个都被绊住了一样。

  这地方有什么能绊住玩家的?

  巧克力棒在夏泽兴的狼吞虎咽中很快见了底,他将包装袋里的巧克力残渣往嘴里倒了倒,而后撑着两边的隔板跳下来,推开隔间门向外瞧了一眼。

  他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划水,印桐他们还在等他拿钥匙回来。陈彦已经开始怀疑他了,演戏三分就好,七分过头,演得太傻估计就得提前领便当。

  夏泽兴将包装纸扔进垃圾桶,在洗手池前冲了手,关掉光屏气定神闲地向外走。

  他想着先下楼一趟,走到二楼就去找董天天,结果刚走出厕所门,就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傍晚18:17,晦暗的夕阳穿过方正的玻璃窗铺满了整片走廊,水龙头残余的水珠在洗手池中“滴答”作响,应和着他的心跳,一声声砸在污浊的地面上。

  “啪嗒。”

  “啪嗒。”

  他听见沉稳的脚步声落在空旷的走廊上,有个漆黑的影子停在对面的卫生间门口,手中的消防斧晃了一下,斧刃上滑过一道夕阳的微光。

  “啪嗒。”

  “啪嗒。”

  那是一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