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窄处,水流声渐重,经过头顶怪石嶙峋的弯道,又到了那条幽暗的地下河流前。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原本黑雾弥漫的河面,居然泛起点点晶光,乍一看像是河面铺了一层色彩斑斓的宝石,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况野已经抄起武器进入战斗状态。
“是人鱼!”况野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啊!”金乘五也立刻拉开架势。
“人鱼,人鱼怎么了?”白羽没闹明白,他和人鱼族只有过一次接触,就是在游戏世界难于渡海时招来了一只美丽的红发红尾人鱼,他对它的印象好极了,也正是因为那条人鱼的提点,他才能顺利找到稽海洋。
原来那片美丽的波光正是来自人鱼们尾鳍的鳞片,只是它们一向蛰伏在水底深处,这次怎么齐齐浮在面上?像是专门在等人。
“你们先别冲动,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稽海洋拦在两名夜行者身前。
他知道况野和金乘五与人鱼族有过节,上次就是在这条河里,他们的小舟被人鱼拱翻了,打起来时还见了血,但是他因为身上有Elf赠送的人鱼之泪,所以他对人鱼一族有着天然的好感,而且他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杀气。
“你好,好久不见。”随着水面一阵动荡,一只人鱼冒出头来,银发,蓝眸,是Sylva,他还是老样子,美丽而严肃,他望着稽海洋,声音像含着水汽,雾蒙蒙的:“我在等你。”说着,示意对方靠近一些,似是有话要说。
“啊,嗨!”稽海洋怔了一下,随即朝人鱼族长走去,随着他挪动脚步,原本潜在水面之下的人鱼们都冒出了头,五彩斑斓的波光被一颗颗美丽的头颅取代,景象可以称为壮观,温柔的红发Elf也在其间。
“你不能一个人过去。”况野拉住稽海洋的手臂,神情严肃:“我们的任务是辅助和监督,你不可以独自和任何人商量任何事。”
“可是……”稽海洋转了转眼珠,辩道:“你们的辅助和监督是指到达那边之后,现在还不是你们履行职责的时候吧?我和我鱼哥有悄悄话要说,给个面子。”
况野不为所动,稽海洋又朝金乘五挤了挤眼睛,后者忙凑上来,拍着胸脯保证道:“要不你悄悄跟我说,你俩到底要聊啥,我保证不给透露出去!”
稽海洋连忙揽着金乘五的脖子将他带到僻静角落,连带也避开白羽的视线,“是这样,估计你也察觉了,我那个小朋友晕水,每次下水都吓得脸皮净白的,但他又好面子,死撑,我就托鱼哥弄了点药,帮他缓解一下……你别往那边看!他脸皮薄,不乐意让你们知道!”
“哦——我也发觉了,每次坐船啥的他都不站起来,其实……我也有点晕船,每次也都硬撑着呢!那个药管用吗?”
稽海洋信口胡诌,还诌得有鼻子有眼的,连他自己都要信了:“肯定管用!人鱼就是水里来水里去,它们的药专治各种水里不服!”
“那……”金乘五不好意思的忸怩起来:“能不能帮我也要一份?前几次和它们打架是不是记我仇了?要不我先去赔个礼?”说着,他巴巴往河里望去。
稽海洋心道:大兄弟,你入戏也忒快了吧!同时又隐隐为况野犯愁,他真得看好了这哥们,太容易被骗!
“咳咳。Sylva跟我关系还不错,应该不会计较的,那况野那边就交给你去解释了。”说着,他拍拍金乘五的手臂,独自往河边走去。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稽海洋已经换上了沉静的神色,先前的玩世不恭一扫而光,退出脑内队聊,他在河边蹲下身,低声问道:“你有话要和我说?”
人鱼族长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们抓走了Ronn,他们要做什么?”
“Ronn?是……那个boss?”稽海洋脑中飞速转着,“你们怎么知道的?”
Sylva缓慢的眨眨眼:“水里的事,我们都知道。”
这话倒是和刚才稽海洋的吹牛不谋而合。
好吧,人鱼自有它们的神通。
“你们……要做什么?”稽海洋警惕的问,原来假荣天宝的名字叫Ronn,看这个发音风格果然和人鱼是一族,只是不知道Ronn和这个Sylva到底谁才是老大?
“他们要动Ronn。他们饿着它,箍着它,还打算打它。”人鱼族长磨着牙,眼神透出一丝狠色。
稽海洋忙道:“暂时还不会,我们这次返回去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们可别轻举妄动!”
Sylva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一言不合就咬人的主儿。
“不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了。”Sylva微笑,露出它的尖牙,声音雾蒙蒙的:“水就是我们的耳朵和眼睛。如果,你们解决不了,就由我们来给他们点教训。祝你们好运……”
“不是,”稽海洋觉出不对,“你这话说得,明明是你们侵入我们的地盘,还把这搅得一团糟,贼喊捉贼吗?”
“你们?我们?”Sylva歪歪头,眼眸闪过银光:“你有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和他们一头的吧?”人鱼用目光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人,“作为人类的你不是早已经死去了么?”
“你……你的意思是……”
河边浓雾弥漫,稽海洋只觉寒气凛冽,一丝湿冷的水迹顺着脖颈蜿蜒向下,径直滑进心里去。
令他惴惴的事终于被说中了。
“你在诳我,诳我为你们卖命,你想说我被人鱼复活,以后就不是人类了?”稽海洋哼笑,“你当我是傻的吗?”
“你在水下不必呼吸,畅游如鱼,每晚入睡前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
都被说中了。
人鱼长长的银色指甲支在脸旁,好整以暇的仰望着他:“看来你的小朋友更了解你。我还以为是你自己清楚这些,才要争取转机呢。”
稽海洋只觉胸中某处被重重一击,白羽……他早就料到了,上一次谈论到人鱼之泪时他就问过自己,如果是赠物怎么没有实体物件?如果是被动技能,怎么技能列表里找不到?
原以为人鱼之泪与血族先祖的獠牙是一码事,都只是信物而已,但那枚尖牙挂饰却是实打实缀在白羽胸口的。
那人鱼之泪去哪了呢?
……那一滴人鱼之泪,早已侵入四肢百骸,只有体质被改变,才能超脱水与陆地的限制。
再也不能归还。
人鱼的声音仍然犹如梦魇,叙叙在耳边念:“他们想要我们回去,回到没有意识任人摆布的过去,就等于要我们死。”
稽海洋听到自己的声音暗哑:“当时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会这样。”
Sylva笑得既无辜又恶劣:“你也没问呀。”
“再者说,即使你知道是这样的后果,你就会拒绝复活吗?
死亡是每个人类的终极恐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义务不必再尽,理想不会再燃
你和你爱的人还没有重逢。
即使你知道复活的代价是从此归于另一个种族,当时的你,难道就会拒绝吗?”
不会。
稽海洋在心里答。
随着人鱼一个个潜回水底,水面恢复平静和幽暗的风格,稽海洋重新归队,没有人问他到底和人鱼聊了什么,就像刚才的等待完全不存在似的,金乘五从浓雾深处牵出一叶窄舟,四人默默上船,顺流而下。
金乘五持篙立在船头,有一搭无一搭的划着水,他想问稽海洋弄到自己的那份晕水药了没,但他谨记着对方的提醒:不能让白羽发现他俩之间的小秘密。
白羽从人鱼露面到现在都负手默不作声,既不好奇也不忧郁,一派万事与自己无关的云淡风轻样,这更坐实了稽海洋为他立下的人设:面冷皮薄。
稽海洋坐在他身旁,两人背着况野以手指蘸水在船上划字互通消息。
白羽:?
稽海洋:Sylva,人鱼族长,我和它没什么。
白羽:!
白羽:??
稽海洋:你问我它和我说啥了?
白羽:。
稽海洋:好像被威胁了,如果我们解决不来,它们就要宣战的意思。
白羽:。
稽海洋:凭啥我打那么多字?你多打点不行?
白羽:……
稽海洋:行吧,果然多打点了。
稽海洋:对了,以后别跟我在厕所亲亲摸摸,隔间里也不行。
白羽:谁TM跟你在厕所亲摸了??
稽海洋:我就是预先提醒一下……Sylva说有水的地方它们都能去,估计马桶水也算。
比起自己已不属于人类更令他沉重的是Sylva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事情没有转机,我们就不会再等了,记住,有水的地方就是我们的主场。”
本以为找出荣天宝,找到程序树的正确使用方法就能了结的事,现在居然要变成两个种族乃至两个世界的战争了吗?
当然也有最快结束纷争的方法,那就是干脆一刀把树砍倒——什么人类,什么游戏生物,什么变异代码,什么波长反射,都去他妈的吧!
大家抱团送一波,哪边运气好哪边就活下来。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他和白羽的好日子还没开始过,怎么甘心就这么结束?
水域幽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色,他把船板上的字迹用袖子抹掉,抬手揽住白羽的腰,恋人的腰肢被困在一段漆黑腰甲中,毫无温软的触感,但是稽海洋仍不住手的摩挲,他甚至希望这段水道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载着他和白羽,晃晃悠悠一辈子。
船行到岸,金乘五立刻逮空追着稽海洋讨要晕水药。
稽海洋只得故作玄虚的从腰包“鲸吞”里摸出一颗糖果把糖纸剥了给他,金乘五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心旷神怡的品道:“果然有股大海的味道!”
“你怎么还真吃了?至少先给我看一眼。”况野痛心疾首。
“晕车药都得至少提前三十分钟吃。”金乘五很有经验。
“你刚才给他的,到底是什么?”走进狭窄弯道时,况野特意落后了一些,趁金乘五和白羽合力解决一只水母怪时追问稽海洋。
“只是一颗糖果。”稽海洋知道自己的瞎话也就蒙蒙金乘五,况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故意支开他们,却没有继续计较,便补充道:“放心好了,一枚金币一大把的那种。”
一枚金币一大把的散装糖果是游戏店铺出售的最普通的水果硬糖,最常见的作用是充饥,解渴,快速恢复一点精力和元气,当然也有特别不常见的带有整蛊特效的,例如吃了后会不停地打嗝,放屁之类的……但机率十分之低,大概也有万分之一吧,反正稽海洋驰骋荣耀大陆这么多年,还一次都没碰上过,所以他才敢随便摸一颗糊弄金乘五。
“所以,压根没有晕水药这回事,那你刚才和人鱼聊了什么?”况野又问。
“喂,这就算个人隐私了。”稽海洋想混过去了事,他不善于撒谎,尤其在况野这种思维缜密的人面前。
前面白羽和金乘五配合得刚刚好,两人一个在明在暗,同时给予水母怪雷霆一击。
况野拉住稽海洋的胳膊,沉声道:“如果是和这次的行动有关,我希望你不要隐瞒,现在的形势你也看到了,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家国面前无小我。”
白羽短刺拔出,带起一蓬碧青色的浆液,那是水母怪的血,金乘五同时显出身形,也收刀还鞘,水母怪膨胀的身体迅速瘪下来,化成一汪碧绿的水。
如果是上一次,见到这场面稽海洋只觉痛快,但此时,他的胸口却隐隐发闷,仿佛前面的短刺和后面的匕首都是插在自己身上。
况野规劝他的话,听上去有道理,但现在放在他身上却已经不合时宜了,因为自己和他们,已经不是一条船上的了。
他不该在船里,应该在船底。
突然想起这句古老的歌词,稽海洋戏谑的笑了,他挥开况野的手:“少拿你们当兵的那套来糊我,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说完,便迈过那摊水母汁液和白羽汇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