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一贯喜爱运筹帷幄的掌控感,但也从不讨厌意外。
千年来她分裂了无数个自我,从未有一个能在这无尽的黑夜中点亮一盏灯火。
——直到那个意外出现。
虽然这个新诞生的自我眼中那猩红到刺眼的颜色与过往并无差别,但虚的确察觉到了不同之处。
倒不如说她其实会产生怀疑,这么一个柔软的灵魂,真的是名为“虚”的存在会诞生的事物么,亦或只是误闯的侵入者,仅仅只是继承了这千年的罪孽,却还愚蠢得像张白纸。
——愚蠢到,居然会把人类拉进她的世界。
以至于沦落至此。
——有那么一瞬。
在尘埃落定前,有那么一瞬,虚以为松阳能够带来改变。
她这个天真而可笑的半身,居然真的能笨拙而快乐的活在人类之中,那样轻松的笑容,是她难以想象能出现在这张脸上的幸福模样。
她看着那双眼睛褪去猩红,浮现起温暖的淡绿色,以“吉田松阳”为名,这个半身有了自己的意志和行动,越来越不像是“虚”该诞生的产物。
虚理所当然产生了动摇。
她毫无疑问会觉得拥有“吉田松阳”这个名字的,她的半身,或者说是她的双生姐妹,这样活着也很好。
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又曾背负何种宿命,她只用享受被她喜爱的人类全心全意地依赖着的日子。
——松阳在长洲停留了八年。
只要虚不主动将松阳拉进识海,松阳当然不可能发现虚自始至终都在沉默的窥视这一切。
她也就乐得在这无聊的观察中消磨时间,看看松阳向往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那个银发天然卷的小子一脸讨人厌的样子,对她这个半身的企图简直昭然若揭,也就松阳自己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紫色头发的小鬼除了跟在松阳后面什么都不做,也不好好听课,眼睛简直要长在松阳身上,比起天然卷小鬼还让人烦。
恶心。
虚每次都要忍住想抢过身体,把那两个小鬼从身边扔开,再一把掐死的冲动。
幸好还有个长头发的小鬼还算过得去,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多少算是个听话的学生。
反正就算再过一千年,虚也理解不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她永远没法和松阳和解,她们俩也永远理解不了人类的想法。
就像那个小鬼,嘴上说着要保护松阳,最后也依旧遵循了内心的欲望,将松阳再次拖进这永无止境的黑暗中。
世间从来不缺低劣的背叛者,人类也自古不曾战胜他们的本性。
星球自身并不会记得人类从何时诞生,但会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来自人类的破坏与伤害,被无休无止的掠夺。
人类才是世间最无情的生物,自诣为这颗星球的主宰,又不曾给予爱意,而她即是人类所积累的恶果,千年来将恶意完完整整地反馈给人类本身——她称之为天诛。
人类的欲望永生不灭。
所以她丝毫不意外这个故事以如此惨淡的结果收场。
——虚当然不否认自己也会失望。
如果那个名为胧的小鬼有勇气熬过这种绝望,她或许也得为自己输掉场赌局而感到遗憾,却并不会因为赢了这场赌局而开心。
可悲。
人类啊,自古以来也不过是不断的制造痛苦,又沉醉于痛苦中开始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就连你也——
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那时虚站在松阳身边,看着松阳安静地低下头,现实世界里松阳脸上还是那副从容的模样,甚至对那个紫发小鬼的哭喊视而不见,也不去看那个银发的小鬼绝望到极点的表情。
她的半身只会在识海里平静地流泪。
有什么好哭的呢。
虚罕见的叹息一声。
你明明早就知道,继续放任下去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固执地坚持着被抛弃的约定,还想要化解背叛你的小鬼心里扭曲的黑暗。
这是你亲手做出的选择所带来的痛苦。
就让我来——
时间回到现在。
——满怀杀意的刀从虚手中脱出,冲着松阳的正面袭来,被她用僧杖击落,落在地面上便是刺耳得几乎划破宁静黑夜的声响。
“虚……”
松阳喃喃自语般唤出这个名字。
她面前的女人一身漆黑的羽翼,眼睛是猩红而冰冷的,额前的碎发被高高梳起。
排除这些差异,映入松阳眼中的就像是镜中的画面,只不过难说谁才是镜子外的人。
她的大弟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种诡异的场景吓呆了,就瞪大眼睛站在几步开外,嘴唇颤抖着吐不出一个字,又颓然地低下头。
松阳虽然不清楚他为何也在这里,但还是下意识地晃到胧身前,状似无意地将她的大弟子拦在身后,又试探性地往虚面前靠近,直到停在对方一步开外的距离才停顿下来。
“你……”
她注视着虚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什么?”
红眸的女人浅浅勾起唇角,看上去是在微笑,语气也温和耐心的同她眼底的森冷截然相反。
刀被她反手□□,也没插回刀鞘,就垂在斗篷边晃荡,杀意若有若无地弥漫开。
松阳为难地蹙着眉,叹道。
“这个发型……真的不考虑把头发放下来吗?”
虚嘴角抽了抽。
她眼里流露出看智障的神色,嗤笑道。
“我原以为你只是失忆,现在看来脑子还是那么蠢。”
“……好难听的说法喔。”松阳抱怨道。
“还有更难听的说法要听吗?”
“……你好像闹脾气的小孩子。”
“这个词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看你一副早就想这么说我的样子。”
她们俩站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如果无视掉松阳始终朝前方略微倾斜的僧杖,和虚手里的刀明晃晃的反光,气氛居然称得上和谐。
松阳当然不认为虚把自己引来这里是为了和她友好会谈,对方身上的杀意浓郁的让她都有些按捺不住本能性的战意。
但是对方并未出手,松阳也不会主动发起攻击,也就由着虚有意无意地缩短她们之间的距离,握住僧杖的手始终警惕着虚再次发难。
虚瞥见松阳略微绷紧的唇角,扬了扬眉。
“不是么?没有千年的记忆,你也不过是个凭借本能和残留的情感行动的稚童。”
“千年的……记忆?”
松阳怔了怔。
虚未持刀的那只手以近乎温柔的力道抚上她的侧脸,又缓慢地下移,手掌滑过她的下颌,落在她胸口衣襟处。
“不如我把记忆还给你?”
伴随着对方皮肤触及的温度涌进血液深处,有关千年的漫长记忆也像是跟随着这温度一般,汹涌地流淌进破碎的识海。
“我们……”
不老不死的怪物。
席卷人世间的乌鸦。
漫无边际的尸骸。
最初的,和最后的——
“虚……”
——虚用那只手穿透松阳的胸口时,松阳其实察觉到了刺骨的杀意,手中的僧杖也举了起来刺穿了虚的手臂。
但伴随异物入侵□□的感觉,她的身体刹那间像是失去了自控能力一样,手脚一软,握着僧杖的手失去了力气,心脏处传来的刺痛令她止不住地战栗,整个人几乎瘫倒在虚的怀抱里。
这种疼痛感与以往被火灼烧被武器砍伤被毒素入侵的感觉都不同,像是血液里钻进了无数只细小的虫在啃咬她的血管,细细密密地流进她身体的每一处,让她使不上力,一呼一吸之间尽是四面八方牵扯着的撕裂感。
“痛吗?”
虚笑得眉眼弯弯。
她把刀随意扔到地上,插着僧杖的那只手揽着松阳抖个不停的身体,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继续往对方胸口刺入,带出一股又一股涌动出的血肉。
直至到达松阳心脏所在之处,她才把手指间藏着的结晶体尽数按进这颗微弱地跳动着的心脏之中,又慢腾腾地拔出鲜血淋漓的手掌,替她捋开被汗水黏在脸颊边的一缕浅色的长发,滴落的血迹也染红了这浅色的发丝。
“当然会有点痛,姑且忍受一下吧。”
虚的口吻居然还算得上是关切。
她抚摸着松阳苍白的脸,温柔的地替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又用手指轻轻触碰着松阳不断哆嗦着的唇,然后稍微用力撬开她紧咬的牙关,让她咬住自己的手指以免伤到舌尖,借此缓解这难熬的疼痛。
而后虚低下头,暧昧地凑近松阳疼痛的渗出汗珠的脸颊边,将吐息留在她苍白的脖颈。
“那么向往成为人类的话,就忍受住两种活跃的阿鲁塔纳能量相互排斥的痛苦吧,比起绝望,这种痛苦还是能够忍受的对吧?”
——这的确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发现。
在异星之间旅行时,虚遇见了与她有着相似的根源的另一个女人。
更准确来说,是一具迎来终结的龙脉变异体。
千年以来,她还以为终于找到了能够彻底破坏龙脉躯体的方法,有此机遇自然不愿错过。
为此她和那个传说中的宇宙猎人星海坊主大打出手,差点折在对方手里。所幸她不讲道义也没兴趣恋战,直接驱动天道众手底下的海盗部队——春雨的一整个废弃师队去围剿阻拦,自己抢到人就开船逃跑,一边继续研究修复和毁坏的方式。
随即她失望的发现,这个女人之所以停止了生命活动,只是因为其本源的龙脉化为死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让她解脱。
——与星球共生,亦共死。
即便虚用远离地球的方式暂时摆脱龙脉体,受到致命伤之后也还是会从某一处龙穴再次诞生。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对研究这个躯体也失去了兴趣,无聊地尝试往这具身体里注入络阳星的阿鲁塔纳,又试着注入地球的阿鲁塔纳,居然阴差阳错的把这个女人唤醒。
等到星海坊主找上门来,虚直截了当把复活的女人扔回给他。
“你……”
星海坊主脸憋得通红,抱着那个女人硬生生把怒火压下来,看起来大概是想骂难听的话又说不出口,虚也没兴趣和他交流,只是看在借用了人家妻子的份上,还算友善的提醒道。
“她现在算是在两种阿鲁塔纳排斥中短暂摆脱了变异,排斥的感觉会很难熬,不过能量总会耗尽,到时候会怎么样也不好说。如果能让她待在能吸收到络阳星阿鲁塔纳又不会被持续影响到的地方,久而久之,说不定就变成常人的躯体了呢。”
“……谢谢。”
传闻中性格暴躁的宇宙猎人深深俯下腰,向虚行了一礼。
他看着怀中女人的眼神温柔得像是怀抱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虚有一刻想起了松阳。
对于不被期待的怪物而言,死亡是唯一能够获得平静的方式。
——怪物是无法被拯救的。
漫长的千年里,那个曾有过期待的孩子逐渐被惨烈的血腥吞没,绝望到产生这样的想法之后,她漆黑的世界里第一次迎来了一颗柔弱的淡绿色的萌芽。
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对这份淡绿色的期待,却不可遏止地回想起那一天——
“我……”
虚听见松阳低语的声音。
什么?
——现实世界里,银发的小鬼泪流满脸地举起了刀,从此再也不曾对这个世界产生渴求。
——识海里,虚提着刀走到松阳背后,终于听清了松阳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
“对不起。”
她的半身对那个银发的孩子留下一句“谢谢你。”却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看着那颗头颅落地,意识到这双淡绿色的眸子或许再也不会睁开,突然感觉到一丝茫然。
你在——
你在对不起什么?
你到底——
奈落现任首领举起刀带着一股不要命的架势往虚正面砍过来,虚丝毫不觉得意外,随意拔出手臂上的僧杖就打飞了胧的刀,轻松地瞄准胧的喉痛捅过去。
松阳从这阵宛如撕裂灵魂的疼痛中稍微缓过劲,挣扎着一把夺过僧杖,把胧往后一推,自己也从虚的禁锢中挣脱开。
她连气都没法顺畅地喘,摇摇欲坠地后退,用僧杖支撑住身体勉强站立着。
胸口的伤血肉模糊的暴露在被拉至敞开的衣襟外,深可见骨,本该体现作用的再生能力仿佛被这从心脏的血液中涌动流淌的异常能量干扰,伤口附近肌肉组织丝毫没有以往那样蠕动着聚拢的迹象。
松阳艰难而绵长地吸进一口气。
心脏中被嵌着异物的而引起的能量排斥的疼痛倒不是那么难熬。
一千年以来不论是她也好,虚也好,所遭受过的伤痛都要比这严重的多。
只是她从未体验过这种伤口无法快速恢复的感觉,血止不住地还在潺潺往外涌动,染红衣料又成团滴落了一地。
比起疼痛,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才更让她陌生。
——眼前的画面在模糊和清晰中交织,导致她此刻根本分不出注意力去判断虚的下一步动作,也不能完全看清虚的动向,只能摸索着退到飞船边缘,才绷紧了脊背凝神去看虚的位置。
——虚没有追上来。
红眸的女人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那身黑羽令这个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面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对方微微动唇。
“我等你的答案。”
她说什么……
大脑也被眩晕冲击得丧失了思考能力,松阳实在分不出精力去猜测虚的意图,只能努力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离开的路。
目光落在不远处如雕塑般伫立着的男人面上时,她呼吸停滞了一秒。
胧看上去并没有要和她一同离开的打算。
尽管他刚才做出了等同于被宣判死刑的反抗。
虚还给她的记忆,不止是过去的一千年,乃至于她沉睡于识海中,仅仅只有虚所注视着的十年的过往也一并传送过来。
自然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几乎都发不出声,她好不容易才把嗓子清干净,手费力地朝他伸过去。
“胧……”
——跟我走吧。
如果我还来得及对你说出这句话——
男人抬起头,望着他的老师因忍受疼痛折磨而苍白的脸,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
尽管痛不欲生的情绪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手却始终垂在身侧,手指如垂死挣扎一般收紧,又无力的松开。
——他已经没办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无法挽回的过去。
倒塌的信念。
背负的过错。
再也没有被拯救的可能性。
曾经唯有一次去拼命索取些什么,就将全世界毁灭得彻彻底底,以至于从过去到现在,都无法鼓起勇气再一次向他的老师伸出手。
“我不能——”
男人拒绝的话语被从手臂上传来的拉扯力道以及身体骤然腾空的失重感打断。
——已经完完整整,清楚地回想起了她最初的大弟子。
多少次放开了那孩子的手,多少次把他抛在身后,多少次让他在期待中失去希望。
倘若还有机会——
松阳摇摇晃晃地朝着她的大弟子冲过去,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愣目光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僵硬的身体跳下了飞船。
——不敢伸出手也没关系。
——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也没关系。
——害怕,恐惧,不安,也没关系。
从今往后,我会主动抓住你的手。
——不会再留下你独自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活着的胧拐走了……目前为止最难搞的一章(痛哭
搞了龙脉的各种私设啦,解释了一下江华还活着的原因和虚曾经做过什么,理论上来讲两种阿鲁塔纳能量互相作用应该不会疼,主要是和星海坊主一样往心脏插所以比较疼?总之就这样了(痛哭+2
接下来暂时是弟子们的场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