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光切】Story of O>第七章 07

  *本章的动作设计参考:《Watch Dogs》(Ubisoft,2014)

  就算是在科技腾飞的未来,跳跃至平行时空并安全往返的概率仍非100%。规划局就此反复修订《时间旅行监管条例》,在最新一版中提出了穿越者必须遵守的三守则:一,禁止干涉历史,绝对严禁生死人、死生者;二,禁止向历史人物主动暴露自己来自未来的身份,除非是为了执行第一条,此外,应在事后切实清除历史人物记忆;三、禁止在过去时空使用未来物品,尤其是杀伤性武器,除非是为了执行第一条与第二条,此外,应在事后尽量抹除未来物品的使用痕迹。

  附注:以上“三守则”不适用于经执行司正式派遣的警用机器人EXE。

  O身为臭名昭著的世界级通缉犯,自然对《时间旅行监管条例》和“三守则”不屑一顾,但追捕或追杀他的赏金猎人们却不得不如履薄冰,生怕规划局执行司揪住他们违反“三守则”的小辫子,赖掉本该发放给他们的逃犯悬赏金,或是抠门地克扣大半。以故,猎人们除非是为了辅助EXE,绝不接触、伤害历史人物,他们也几乎不使用未来武器,而选择将自身改造为武器。

  基于对对手的尊重,更是对源赖光曾亲自教他刀法枪术的追忆,O也从不使用未来武器,仅从自己的时空带一把“鬼切”,一辆“赤雪”,以及他的支援AI鬼武头。

  每当他穿越回过去,便动用源赖光开在他名下的账户,在当地的军火黑市买买买,机车船厂买买买,花钱如流水,过亿(日元)不眨眼,用现代的长枪短炮填充鬼武头肚子里的武器储备库,用一把丢一把,毫不心疼,因为他丈夫实在是太有钱,默默为他准备的钱又实在是太多。

  但即便如此,金钱给O带来的也只有短暂的希望,他在每个时空都全副武装,将愤怒与执念化为飞弹、杀戮、刀舞和火海,可他仍旧失败了一千一百二十三次。

  如此多次失败,不是因为O没有努力,也不是因为O不够努力,而是因为他的敌人们各有各的执著与欲望,且不输于他:对赏金的贪婪,对正义的追求,对战胜“大名鼎鼎的O”的渴望。其中一例便是赏金猎人集团“土蜘蛛”,其成员大多是未来的难民、残障人士、失业及破产者,穷困潦倒,毫无尊严,挣扎于最低社保,他们加入“土蜘蛛”,也不过为求黑暗中的一线生机,而成群结队地追击O,也不过O的悬赏金高,就算他们在协同作战中牺牲,只要O被擒、“土蜘蛛”以团队的身份领赏,他们的家人仍可拿到成员均分的不菲奖金。

  所以,反抗命运的O,在返程秘密基地的途中,又遭到了两波同样在反抗命运的“土蜘蛛”的自杀式袭击,他被更多的蜘毒命中了左臂,仿佛被满桶的硫酸所浇淋,他的整条手臂都因此而皮层蒸发,人造的血肉也化为齑粉,散发出高速腐烂的浊气,将银灰色的机械骨骼暴露无遗。

  “赤雪”不待O指示便开足马力,将路面都碾出深痕,但还是慢了一步:当O于凌晨3:19抵达作为基地的城郊仓库,专门克制机械义体的蛛毒已经侵入了他的痛觉调制系统,他被骤然紊乱的疼痛等级逼出了怒骂,抄出鬼武头齿间含着的“鬼切”就刺入自己的左臂骨,拔出后再刺,再刺,再刺,如“以杀止杀”般以痛止痛。

  但很快,他的疼痛就停留在最高的IV度,由左臂向胸膛、腹腰、腿脚蔓延,并对他锁骨以上的脖颈、头脑也发起攻势,大有要令他颅内的中央处理器因疼痛过载而融毁之意。

  “我还没输,别高兴得太早!”O怒喝一声便将“鬼切”插入了左肩胛骨的缝隙,深入再深入,然后松开手中柄,让刀刃停留于自己机械骨骼的衔接处,“鬼武头,给我赖光的衣服,随便一件!”他就地坐下,用右手接过鬼武头从口中吐出的一件白色短风衣,扯过一条袖管就塞进嘴里,死死咬住,皱紧眉关,对鬼武头抛去一个“动手!”的眼色。

  浮于空中的鬼武头漂向“鬼切”,用牙齿叼住刀柄,将刀身用力下压,仿若拽动撬杆一般,硬生生卸掉了O的机械左臂——很简单的杠杆原理。

  O的机体专为频繁穿越时空、无间歇战斗而打造,断臂的重创也不过滚落两三滴模拟鲜血的暗红组织液,但土蜘蛛留下的病毒已经由他的左臂向全身转移,“痛觉紊乱木马”宛如狼奔豕突般疯狂作乱,即便O当机立断地分离了左臂,为他本体自带的杀毒程序争取了时间,但在随后的四分钟内,他还是带着源赖光的风衣扑倒在地上,打滚、痉挛、疼得无法出声。

  如果他没有一意孤行地舍弃原本的泪腺,或是为自己保留了类似“流泪”的功能,四分钟内,源赖光的白色风衣必定被他的泪水完全打湿,仿佛在将沉之船上,迎来夏日的暴雨。

  四分钟后,疼痛终于意犹未尽地远离,留给O苦闷而疲惫的喘息,他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慢慢坐起,用仅存的右手将被啃咬、撕扯、揉成一团的白色风衣慢慢展平,再一点点捋顺皱褶,拂去牙印和污渍,最后归整成一叠,用单臂搂于胸口,深深地垂下了眼睫。

  “抱抱……”O突然发出幼猫般的低唤,用仍在间歇性颤抖的手指揪紧了风衣的布料,鬼武头一听主人说出了设定好的命令词,即刻投射出源赖光的全息影像,让那位虚幻的银发男子满足了主人微小的愿望:伸出手,环过肩膀,拍拍背,再抱一抱。

  “赖光……”O用脸颊蹭了蹭怀里的风衣,眼神则望向将他圈进怀中的影像,他借助衣物带来的触感增强对眼前影像的实感,用拼凑的残像与合理的臆想强行获取慰藉,仿佛他逝去的丈夫即使没有回到他身边,他还是能仰仗罔顾现实的厚脸皮,在撒娇后得到了一个“来自先生的抱抱”。

  虽然鬼武头为了节约备用能源降低了投影的像素,也没有调取、剪辑声轨,为“源赖光”“配音”,但O还是笑出了酒窝,边瞅“源赖光”的脸边心满意足地嘟囔:“谢谢你,先生,我觉得好多了,没有那么疼了。”

  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亲了一下“源赖光”的脸颊,并不稳定的光学成像因此而失真,但他视而不见,转手就将风衣递给鬼武头,然后打开AI早已吐落于脚边的紧急维修箱,取出一罐消毒剂,对被卸下的机械手臂来回喷洒。

  “让你见笑了,赖光。若非这次痛觉调制系统失灵,我也不会如此失态……下次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O边在鬼武头的辅助下清理机械手臂的大小关窍,边对安静凝视他的“源赖光”絮絮叨叨,仿佛他对虚像所说的九百九十九句话中,如有一句能传达到真正的源赖光那里,便也算奇迹发生、苦尽甘来,他要高兴得原地转圈,拉上鬼武头跳起踢踏舞。

  “如果你还在,看到我人造皮层下的机械骨骼,会害怕吗,赖光?又或者……会觉得恶心吗?毕竟现在的我,机械义体化程度达到了98.76%,早已不配被称为人类了。”O举起消毒完毕的机械左臂,在“源赖光”面前调皮地东摇摇西晃晃,像极了一个急于吸引喜欢之人注意力的多动症小男孩,但可惜“源赖光”的视线随着O的动作而游走,也不过是鬼武头对全息影像的即时修正,以实现虚假与真实之间的“及时互动”罢了。

  “你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掌控一切的模样,但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看到我人造皮层之下的脸……那完全是一颗双眼放红光的机械骷髅头,因为我的眼睛其实是热红外感应仪。呵呵,你知道吗赖光,博雅第一次看到刚结束机械义体化手术、表皮层还未完全覆盖内骨骼的我,当场就崩溃了……哼,他叫得就像只尖叫鸡,真讨厌!如果他不是你疼爱过的表弟,我早就一脚踢爆他的屁股了。”

  O装作气成只河豚,对“源赖光”撒娇似地鼓起腮帮,鬼武头一见主人如此便机灵地开展即时演算,于是“源赖光”先是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叹息表情,随即抬起左手,搭上O的头顶,揉了揉他略带紫调的细软黑发。

  “嘿嘿,我喜欢你摸我的头。”O因丧夫多年,对真实的标准已降得极低,他微微转了转脑袋,仿佛在用发顶蹭动“源赖光”的掌心,“你觉得我头上的小红角怎么样?那既是Wi-Fi接收器,也是增幅器,神乐曾说‘看上去很可爱’,每次见我都会摸一摸……虽然神乐是个好女孩,可以例外,但我其实不愿意被别人摸角,因为那两处需要很高的灵敏度,被碰会很痒。不过——你想摸摸看吗,先生?”

  “源赖光”如他所愿地用指尖拂上了他的两枚小角,沿着红扑扑的角面缓缓摩挲,像是透过了彩绘玻璃的银色月光在轻轻勾起婴孩蓬松柔软的鬓角碎发,令O开心地自喉咙深处发出小猫般的“咕噜噜”,甚至夸张地摇头晃脑,屁股在地上蹭来蹭去,仿佛只要童心未泯,在荒城中独自流浪的小猫也能和月光玩个不亦乐乎。

  “哈哈,好痒,不许再摸了!”O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足量的安慰,便从“源赖光”指下躲开,笑意犹存地对鬼武头道:“来帮忙,把我的左臂焊接回去。”

  O仅用右手,熟练地从维修箱中依次捡出冲击钻、剥线钳、活动扳手和羊角锤,以及小型锯子、螺丝刀、一大把螺帽、螺栓与螺杆。他对自己手臂的断面“嗡嗡嗡嗡”、“咯吱咯吱”、“叮叮当当”地初步处理了一番,接着由鬼武头从嘴中探出能喷火的口器,充当将断臂焊回断面的焊枪。

  在枪口火光迸射的过程中,碎焰如星屑,O暂时得闲,便又看向“源赖光”,由下而上瞅着他微笑,苍白的面色在流炎的映照下明灭不定。他任由静谧就此弥散,仿佛他就是一朵倔强生长的无名小花,要顶着野火的焚烧,竭力往面前的白色玫瑰探出根须,在黑暗潮湿的土壤之下,抓住他虚无的手。

  O沉默了好半天,才对那故人的影像幽幽道:“赖光,在我身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你却还是过去的模样,一直没有改变……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想,五十年前,你大我十岁,五十年后,我却年长你四十岁。这么一想,我真的觉得……好不甘心。”

  “我太不甘心了,因为我这一生,也不过想做成一件事而已,可就是‘拯救你’这一件事,我花了五十年也没做成。你会觉得我很没用吗,先生?”O悲伤的眼神晕染出烟雾与雨水,又像是冰层下游过一条发光的小鱼,他见“源赖光”不为所动,一时忘了那是全息影像,便用右手拽出戴于脖颈、藏在衣襟内的项链,口手并用地拨动链上活扣,取下了那枚五十年前的婚戒。

  但看似是一枚戒指,O却通过一点微小的调试,利用只有他才知道的机关,从指环内又拆出另一枚指环,原来那是一大一小的对戒,偏小的指环可以被内嵌于较大的指环之中。“你还记得这对戒指吗?是你亲自准备的。因为源氏举族上下都不赞成你与我结合,嫌我是源家有史以来最穷酸、最不听话、最像个吃里扒外小白脸的,呃……入赘女婿?除了博雅和神乐,所有人都给我眼色看,连你家族御用的铸造师都故意拖延婚指的工期,所以你干脆自己打造了这对戒指,还舍弃了源氏三花五叶的族徽,换用了你为我设计的三花三叶的徽纹……唉,赖光,你总是考虑周到,戒指是,‘鬼切”也是,但其实哪里用那么麻烦,我就是一个仅想凭啤酒罐拉环就把你骗回家的贪心傻小伙啊。”

  O情不自禁发出“咯咯”的笑声,但眼底的伤感依旧沉郁。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在地面上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且与“源赖光”四目相对、双膝相并。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枚稍大的指环,对“源赖光”说:“请给我你的左手,先生。”

  恰逢鬼武头结束了焊接,便赶紧令“源赖光”朝O伸出左手,虚幻的银发男子便如人偶般略微倾身,无名指小幅度地翘起,朝O递出。

  “现在我要为你戴上戒指了,赖光。”O从鬼武头嘴边抽回仍然热浪滚滚的机械左手,煞有介事地托住“源赖光”平举而来的手掌下方,捏着婚戒的右手双指则慢慢伸出,竟试图将戒指套上“源赖光”那仅是虚拟成像的无名指。

  诚然,那枚指环的确可以在视觉效果上“套入”“源赖光”的手指,但O一松手,如此不切实际的行为即刻引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局:戒指从“源赖光”没有实体的无名指上掉了下去,“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原地打转后便要滚远,躲进仓库深处的凄迷黑暗。

  “哈哈,你太不小心了,赖光,竟然弄掉我为你戴上的戒指。”O一巴掌摁住即将远离的指环,捞起后又为“源赖光”戴上——这回是“叮铃”一声,戒指再度掉落,“好吧,我懂了,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就像你曾教我叠纸鹤,还说不叠完一整只玻璃罐,就不准出房门……可现在我叠好的纸鹤,已经堆满你过去的房间,一开门就如潮水般往外涌,如果在起风时开窗,则会有鹤群飞出房间了。”

  于是O维持着“这是考验,我必须有耐心”的笑容,不断重复、反复、循环往复“捞起——戴上——掉落,捞起——戴上——掉落”的徒劳过程。

  他不断地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就像他曾穿越一千一百二十三个时空,尝试与失败的无缝链接恍如牢不可破的莫比乌斯环。可他在戒指一次次的坠落中默默地计数,他仍永不言弃地告诉自己:还早呢,距1123还早得很,夜也还长,我还能继续,我还可以继续为赖光戴上戒指,我还可以……

  直至某个通话请求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响,那是他曾告知鬼切的紧急联络方式:任找一部手机,座机也可,直接拨打六个0,你我就能实时对话。

  O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源赖光”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急促吸气后接通了脑海中的通讯,破口就大骂:“鬼切你这臭小子!不知道我正忙着呢?!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有事快说没事就滚!”

  怎料对面的鬼切也正处焦躁的峰值,他拔高音量就不管不顾地怒吼:“我当然有事,而且是大事!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找你了,O!你先别急着骂我,听我说——源赖光答应了我的求婚,但他问我‘戒指在哪里’,所以现在我还差一对戒指!我本想连夜找一家首饰店,用我所有的存款买一对戒指,可——可我出不了房间!源赖光把我锁在双子塔A座8816号房间了!”

  “我本以为是电子门故障,就用座机给前台打电话,结果前台告诉我,是源赖光对108层整层启动了警备状态,他竟然把我困在房间!前台还转达源赖光的话,说是如果我在他回来之前,还没有准备好他要求的东西,那么今晚的一切承诺都不作数!”

  “我一听就慌了,到处寻找离开房间的方法,可是源赖光不仅锁了门窗,还屏蔽了我的手机信号!我想向晴明、向酒吞他们求救,可我的电话怎么都打不出去!我也试着撬门、砸门,可8816号房间的门窗都是智能防弹的,我刚才还被源赖光书房的落地窗电了一下,那扇该死的窗户竟然用源赖光的声音警告我,‘乖一点,服从我的安排,鬼切’。”

  O能清楚地听见鬼切愤怒地捶了一把地面,平素寡淡冷峻的大学生竟气急败坏地直接破了音:“什么安排,去他的安排!他就是成心不想和我结婚!可恶,可恶!明明都叫我fiancé,明明只差一对戒指!可他却突然反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太可恶了,他就是故意的,O!源赖光存心骗我,他就是个大骗子!”

  但鬼切气到极致,几乎要把源赖光房间的地板捶出一个坑,却突然如泄气的河豚般瘪了下来,仿佛自己俶尔就想通了什么。他重重吞咽唾液,嘟囔了好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声音小得像是胆怯的幼蝉,似乎很有些害怕O的反应,但O只是不耐烦道:“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于是鬼切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对年长的自己说:“O,你觉得……源赖光突然反悔,会跟你‘清扫垃圾’的行动有关吗?我曾听到他与金时先生通话,说是有人被暗杀,有仓库被纵火,好像有谁在针对源家的附庸,但赖光先生的亲信无一被波及……我最后听到的是,源家的长老们要求源赖光出面解决。”

  鬼切深吸一口气,趁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连珠炮似地说出了心中所想:“O,会不会是你匿名杀人放火的行为,让源赖光判断目前不是一个和我结婚的好时机,他又害怕我会受到牵连,或是遭遇某种未知的危险,所以他临时反悔,用戒指一事刁难我,用将我禁足阻碍我——他竟然又一次处心积虑地妄图能推开我!”

  鬼切的情绪再度高昂,仿佛在爱与恨的狂风中再度蹿起的火苗,青稚却虎虎生威,充满了通透却执着的勇气。然而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O一口打断:“我明白了,给你送来戒指就好了,对吧。”

  “我会以最快速度赶到,原地待命,鬼切。”说罢O就单方面掐断了通话,并将六个0的对话权限从白名单上删除,彻底堵死鬼切再来电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后,O面无表情地看向“源赖光”,而“源赖光”回以程式般恬淡而安然的神情。“赖光啊,赖光……你啊。”O突然笑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沉默。一旁的鬼武头不明白主人在想些什么,只好如招魂的灯笼一般游荡于昏暗的半空,在泻入仓库的月光间隙缓慢地穿梭。

  但O突然又开口,红眸像被骤然点着的引线,他语气中歇斯底里的浓度在危险地递增,终至一发不可收的全盘炸裂:“该死的鬼切,混账!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他用那种语气对我说话,还在这种时候向我求助!可这种时候!这种——赖光随时可能回到双子塔,随时可能一劳永逸地拒绝鬼切的求婚!他绝对会挑三拣四,想尽办法打击鬼切,而他最大的挑刺理由,就是婚戒上不能没有源氏家纹——普通的首饰店绝不可能有现成的、铸有源氏家纹的戒指!除了将我的戒指给鬼切,根本没有别的方法!”

  O愤怒地大吼一声,用右拳猛地捶向水泥地面,他的拳看似盈盈不足握,但仅此一击,地面就“轰”地陷入足有他拳头两倍大小的一个窟窿,“可那是我的东西,我的!那是我丈夫留给我的戒指,我还想有朝一日再为他戴上!那是我拥有的唯一一件我丈夫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为什么我要让给你啊,鬼切!”

  他像怒火浇头的小孩一样胡乱发泄,双拳并用,双脚狂跺,将地面一通乱捶后一顿疯踩,甚至于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在飞扬的尘土中困兽般打转,然后他攥紧了左手掌心里的戒指,埋头就冲向“源赖光”,似乎想扑进“那个男人”的怀抱,寻求他的安慰并向他诉苦——但鬼武头反应不及、且不知该如何反应——O径直穿过了“源赖光”的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他因机械手臂与水泥相撞,像一具小小的钢铁雕塑摔落铅板,发出了“哐啷”的闷声。

  小小的机械少年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像是永久失去了动力,又像是终于能就此死去,追他的丈夫而去。

  主人不动弹,鬼武头比谁都急得上蹿下跳。AI判定本该讨主人欢心的幻影,竟犯下了令主人伤心的错误,它刚想勒令“源赖光”起身退开、就此消失,但O却突然在地上翻了个身,面朝灰扑扑的天花板,怔怔地瞪着眼睛,喃喃道:“是我的戒指……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失去为你戴上戒指的资格了,赖光……”

  “就算杀了鬼切,也没有任何意义,这张小孩的脸,这具恶心的身体……连我想跟你做爱,都得加装额外的性交组件,你碰我,跟碰一堆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飞机杯都比我用起来舒服吧。”

  即便没有泪腺,近乎100%机械义体化的小男孩仍旧抽了抽鼻子,抹了一把自己酸涩无比的双眼,从指缝中对“源赖光”笑道:“我吃了很多糖,口香糖,棒棒糖,薄荷糖,我想让自己甜一点,闻起来味道好一些,但我嘴里总有股机油味,又苦又涩……原谅我吧,先生,亲吻比拥抱和性更容易想象,所以每当穿越中遇到不顺心的事,我才总亲亲你,或是强迫你亲亲我的。”

  O本是无意提及,但急于将功补过的AI捕捉到关键词,即刻令“源赖光”俯身垂首,先是用嘴唇碰了碰O的前额,随即亲了亲他眼下的泪痣,然后略侧鼻梁,吻了吻他的嘴角,最后才吻上了他的嘴唇——如果幻影这么做,也可以称之为“吻”的话。

  可O却闭上了眼睛,投入地歆享这难得的温情,他自嘴角发出小小的叹息,眼下的泪痣如花在野,好似与虚假的暖风成为共犯,往日缱绻的春情就能重播。他甚至在闭眼之时,凭身体记忆将两枚戒指重新拼合为一枚,松松地套上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而后抬起双臂,环住了“源赖光”的后颈。

  但设定好的“亲吻”时间还未结束,“源赖光”的嘴唇还未远离,O却又听见了一声细小的“叮铃”——原来他失去了人造皮层的机械手指太过纤细,套不住那枚戒指,导致戒指再度滑脱,掉落地面。

  那声“叮铃”让O也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无法更像是哭泣的笑容。他狠狠地咬了咬下唇,仰视源赖光的虚像道:“多讽刺啊,赖光,我不仅无法为你戴上戒指,就连我自己也戴不上了……呵呵,那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个劲儿啊,我真是太傻了,我蠢到无可救药,我就是世界上最小肚鸡肠的男人,连过去的自己都嫉妒——是啊赖光,我就是在嫉妒鬼切,我嫉妒他即将拥有戒指和你,而我即将一无所有。”

  O在“源赖光”的嘴唇又凑近前,主动远离了虚像,他自水泥地面起身,拾起掉落一旁的戒指,将其重新扣回脖颈上的项链,然后用眼神向鬼武头示意:“亲吻”可以停止了,对先生的“回放”也是,ALL OFF。

  O转身背对“源赖光”,不去看投影消失的瞬间,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并提高了音量,仿佛是在坚定自己由歧路终回正轨的意志:“我是O,是战士,是时空旅行者,是为拯救我丈夫而不断穿梭的亡命徒。我不能再逃避,赖光可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也不能再嫉妒鬼切,因为那小子既是我,亦是拥有更广阔未来的我,更是唯独可以超越我的‘我’……赖光,如果鬼切能保护你免于死亡,如果他能做到我所做不到的事,我愿意付出一切成全他。”

  O抬起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卸下心中负累般长吁一口气,抬足就准备叫上鬼武头重新出发——“谁在那里?!”警戒的弦猝尔惊响,O登时爆出怒吼,反手就从鬼武头口中抽出长刀,如电光雷鸣般对准了惊扰他战斗直觉的神秘来客——“荒?!”“鬼切,是我。”

  来者既是负责追捕O的EXE,又是时空规划局的现任局长、荒——EXE将自己作为显形的媒介,让荒跨越了时空的全息影像得以自由行动,仿佛荒的真身就在此处。

  又因为EXE是能渗透其他金属的液态金属机器人,荒得以不打一声招呼就穿仓库的卷帘门而入,可谓典型的“不请自来”。

  “你有何贵干,荒局长。”O微微压低“鬼切”的刃尖,秀丽的眉峰警惕地蹙起,“让我猜猜……又是来劝降的?得了吧局长,你明知道我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不。我绝不、绝不、绝不向你们投降,也绝不向夺走我丈夫的命运屈服。”

  荒对O的不配合早有预见,于是如静海般深沉内敛的男子老练地选择了单刀直入:“三轮投票,前两轮都是一比十二。有十二名局内委员认为,鉴于你的机械义体化程度已经达到了98.76%,你不该再被称之为‘人类’,理应被剥夺所有‘人权’,由专职处决机械逃犯的EXE Pro就地执行死刑。”

  荒的面色犹如万年冰原,冷至他周边的温度都要降低。他刻意停顿,留给O消化这一噩耗的时间,但O出他意料地,仅仅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明白了,以后追捕我的EXE将升级成追杀我的EXE Pro,然后呢。”

  荒小幅度地皱眉,很为O这副随便的态度不悦,但O忽而就笑出了声,用小男孩清澈而脆甜的声线乐呵道:“等等,荒,你刚才说‘一比十二’,那个‘一’,不会就是你吧?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又投了弃权票,另外十二个委员则投了赞成票,而你们的议题,是‘O应该被剥夺人权并处以死刑,由EXE Pro立即执行’?”

  这回,荒拧眉的面部神情无法更明显,“我投了反对票,两轮都是。”见O貌似又想笑,荒不禁在内心叹了口气,缓声道:“EXE Pro自正式投入使用,任务执行成功率一直保持在100%,EXE则是81.39%,不要妄想抗衡或是逃离EXE Pro,鬼切。”

  然而O的笑意却又加深,眼神像是晚风中悠闲的水鸟,荒仿佛看着一位早知天命的悲悯老人,而非一个残破狼狈的机械义体小孩,“……我以私人身份提醒你,第三轮投票的结果,将在今日24时正式实施。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除非你在EXE Pro出动前缴械自首。”

  “鬼切,认真考虑一下我曾提出的,对你的优待方案。如你自首,你将遭受长达百年的监禁,但规划局将与你签署优待协议,为你克隆你早逝的丈夫,并特批你们的婚姻,承认你与那位克隆人的合法伴侣关系。”

  “鉴于你对你先夫情意坚贞,若你担心那位克隆人产生身份认同问题,从而影响你们的婚后生活,规划局还会为你丈夫提供记忆操作与认知植入服务,从你入狱,到你出狱,以及出狱后。是否接受以及何时接受该项服务,由你决定。”

  “不仅如此,我还可做你的担保人,动用私人资源,为你组建顶尖医疗团队,让你重新接受机械义体逆改造手术,由这副孩童的模样,变回你年轻的时候,高矮胖瘦皆由你选。如此,你便可与那位克隆人一道,以类人之身白头终老。”

  荒定定地望向O,神态圣洁庄严,语气满浸奉劝浪子回头的诚挚之意:“如何,鬼切,这不妨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认同这份优待方案,对你的利,远远大于弊。若你同意,只需——”

  怎料O仰天而笑,笑声清亮如云雀,声音完全盖过了荒的劝语——“飒!”在一记裂风声中,O猛然一振手中的“鬼切”,令那黑柄金月的利刃斩向虚空,仿佛能将这醉生梦死的世间一刀两断。

  “得了吧,荒,你明知道我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不。我绝不、绝不、绝不向你们投降,也绝不向命运屈服。”O笑着挥舞手中那柄几乎与他等身高的长刀,边笑边朗声道:“荒,你果然是我们这些通缉犯全体公认的、规划局有史以来最与众不同的局长,你也太善良了!难怪我曾听说有时空流亡犯为了吸引你的关注,特意四处惹事,打砸抢烧无恶不作——哈哈,男女都有,人与非人都有,你可真是受欢迎啊,局长。”

  O在诙谐地打趣之时,自信的神采又重回面庞,他将“鬼切”立于身前,用双手扶住刀柄的弯月,以看似羸弱的孩童之姿,展现出一骑当千的飒爽英气,“谢谢你,荒,你是真的慈悲心肠,连对像我这样穷凶极恶的罪犯都愿意伸出援手。你甚至在自己还是执行司司长时,力排众议,叫停了将EXE的脸替换为我丈夫的脸,借此打击我的专项追捕计划。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试图将我推回正轨,这次也不例外,你希望能抢在EXE Pro之前拯救我……”

  但O话锋一转,怀念的感谢瞬间变为坚毅的决绝:“可是呢,荒,我无法接受你们为我安排的轨道,就像我无法接受我的赖光必须死亡的命运。”

  “就像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克隆我逝去的丈夫,弥补我最大的遗憾,可克隆赖光?你们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我就直说吧,你们都不够格。我丈夫的神韵根本无法用程序捕捉,因为他是我无法描摹的故乡归处,是我最天马行空的梦想的集合,一具顶着他的脸的拙劣人偶只会让我犯恶心,让我做梦都会被吓醒。”

  “就像你们反反复复劝我迷途知返,什么‘就算改变了过去,幸存下来的源赖光也不是你的源赖光,他的鬼切也不是你’,什么‘与其为别的时空的鬼切做好人好事,不如在自己的时空真实地享受赖光的复生与陪伴’,什么‘何必那么辛苦,把自己搞得如此凄惨,明明有更轻松愉快的方法可供选择’——哼,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痴傻、愚昧、不知变通。”

  “可你们不明白,正是因为我又蠢又笨,我才能吸引源赖光啊!你们以为我丈夫是谁,他的追求者能从平安京的东边排到西边,而我,只是一个要靠打工才能养活自己的普通穷学生。可是他为什么选中了我,而非别人?”

  “就是因为我之为‘我’,我总是‘我’,不管称呼和外貌如何变化,我的心一直不曾改变,我永远是令赖光最为头疼、也最为怜爱的‘傻小孩’,而他,是我的丈夫,今生唯一。”

  “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曾许下的誓言,永远都算数——我愿意这个男子成为我的丈夫,并与他缔结婚约。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我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死亡。”

  可一直抿唇聆听的荒却突然一反常态地插话:“何必如此,鬼切。‘直至死亡’,是直至你许诺的对象死亡,你的先夫若真的怜爱你、体恤你、希望你过得好,绝对不忍你在这样的异时空走向绝路,他不会忍心你因‘忠贞’的束缚而丧失自由。鬼切,听好,我的提议,是你若真的难以接受克隆人,规划局将尝试……”

  “——摋!”O用拔刀指向天空的动作打断了荒的话语,好似鏖战前的横刀立马、耀武扬旗,又仿佛如若无法通过寂静战胜时间,他就要让“鬼切”雪亮的刀刃代替自己怒吼,用不屈的反抗掀起命运的狂潮。

  “你说错了,荒,”O对沧海发色的男子笑道,“‘直至死亡’,不是直至赖光死亡,是直至‘我’死亡啊。”

  说完这句,O垂刀平举,由着浮空的鬼武头近前,将“鬼切”收入腹中刀鞘,而后他曲起右手拇指与食指,放入口中,一声鸣哨,唤来了呼啸而入、威猛如银色獒犬的摩托:“赤雪”。

  “荒,就像你曾说过的,我的时间不多了。既然要赶时间,我们就此别过。”O单手一撑,如灵巧的猫般跃上摩托座椅,双脚触及踏板,俯身握住把手,任由机械的左手与钢铁的座驾映射出月光的清冷与纯粹,仿佛他的合金之躯藏着月球的精魄,而地上的月与天上的月,恰巧组成了一个相依为命的“朋”,他的光也一直与他同在。

  “最后一次感谢你,荒!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也去尽你身为局长的职责吧。”O踩下油门,把手一拧,“赤雪”便如荒野奔狼般冲出仓库,将卷帘门都轰然撞飞,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荒目送他驾着摩托离去,久久静默无言,如身处海畔而凝望人间的神祇雕塑。直至作为他影像凭依的EXE礼貌且尊敬地开口:“局长大人,属下深感遗憾。但O如此偏执且一意孤行,很可能在接受机械义体化手术前,已经患有相当严重的精神疾病。又或是他在接受手术后,中过尚无根除手段的电子脑冲击类木马病毒。属下斗胆认为,局长大人无须对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如此介怀。”

  但荒却缓缓摇头,轻声道:“不,你说错了,EXE,鬼切的‘疯’,是一种极致清醒的‘疯’,他的偏执与痴狂只为一人,他的义勇双全也只为一人,他的忠贞与忠诚具有不可转移的指向性。如果放在古时,我们应该称鬼切为‘武士’。”

  “武士?”EXE发出疑惑的重复,“在属下的词条库中,那是一种早已消亡的职业,是一种向上附庸的中间层社会阶级,是一种旧而过时的形容与赞美。”

  荒仍旧摇头,如秋暮将至般感慨地叹息,“‘旧而过时’么……的确,当今的常态,是人心易变、世事难料,所有人都懂得要及时止损、趋利避害,享乐于当下。唯独鬼切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心一直不曾改变,倒显得他泥古不化了。我想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鬼切那样,为了践行一句形式化的结婚誓词,甘愿赔上五十年的光阴,追求一个不可能的解——无穷大分之一等于一。”

  “我从不赞同鬼切蓄意破坏规则的行为,但我尊敬于他炽热的情感与坚毅的心。他就像古时的武士,为了自己的主君、丈夫与所爱之人,义勇双全,一往无前,不顾生死,不再回头。”

  “那般心无所惧的男人,超越了时代。所以我才说,鬼切是这世间仅存的、最后的武士了。”

  “即便你我都知,那柄违抗天命的刀终将折断,那颗坚毅的心终将停止跳动……这样吧,EXE,我以时空规划局现任局长的身份,要求你由执行者的‘EXE’模式切换为观察者的‘EYE’模式,密切保持对鬼切的关注。一旦发现鬼切有后悔的迹象,或是萌生自首的可能,哪怕他愿意放弃的概率仅有无穷大分之一……你即刻动用我的权限,终止EXE Pro的行刑过程,并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随着荒的全息投影慢慢与EXE分离,EXE极其谦卑地回复:“是,第SP47BN号EXE收到指令,必将完成。请您慢走,局长大人。”

  荒轻轻颔首,低声道:“好。”

  如海洋般宽厚深沉的男子回收了影像,消失在了这一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