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聆羽回到家里时, 于小敏也刚回来。她从卧室里出来，换了身家里常穿的衣服准备开始做饭。
姜聆羽放下书包后想了想，接着拿了本习题册出来在客厅坐着。
她一会低头做题, 一会抬头看看于小敏的背影。于小敏拿出一把洗干净的菜放在案板上, 姜聆羽合上习题册开口：
“妈, 最近店里忙吗？”
于小敏把落下来的袖口又重新拉上去, 她抹了把汗, 向后看了一眼姜聆羽。
“怎么啦, 担心你老妈我啊？没事, 店里不忙，和以前一样。”
于小敏说话的工夫手上也不停，姜聆羽听着那节奏极快的剁菜声，放在膝盖上的手又紧了紧。
她下定决心, 再一次开口：
“可是, 小顾辞职了, 方然然也不在。店里其实有点缺人吧。”
于小敏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她站在那，手不自觉地在围裙上抹了两下。然后她才回答道：
“小羽，你不用担心店里的事。你就认认真真学习, 考上大学, 其他的事你现在不用管。”
又在这么说。
姜聆羽叹了口气, 但这一次不是为她自己, 所以她会说下去。
“我是说, 把方然然叫回来吧。之前你不是把账本都给她看了吗？她那么聪明, 肯定能填补好空缺的位置。”
“……让一个还需要学习的学生担负这种工作，像什么话。”
可你这样和她闹别扭，又像什么话呀。
姜聆羽托着下巴皱着眉头。她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 于小敏没有主动出击解决问题，除了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以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在闹别扭。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于小敏就是这样的人。姜聆羽记得小时候，于小敏过三十岁生日时，她捧着大蛋糕一脸天真烂漫地对于小敏说：妈妈！三十岁生日快乐！你四十岁的时候，小羽也会在你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你！
于小敏抹着眼泪接过蛋糕，她说好好好，谢谢小羽，谢谢大家，我家早餐店能经营到现在真是托了大家的福呜呜呜呜我怎么都三十岁了啊，三十岁都是老阿姨了，还有四十岁，四十岁那群二中小孩岂不是都要叫我于大妈了！
后面的几天于小敏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大事，但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大家还是能隐约听见她在嘟囔什么老娘就算八十岁了也不会服输的。
总之，于小敏总是会对闹这种话奇怪的别扭，她又不爱直接表现出来，所以很多人都说于小敏这是更年期了。但姜聆羽是知道的，于小敏这是在对自己闹别扭。
而这次，于小敏则是在对方然然闹别扭。
姜聆羽甚至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于小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心里就会苦恼：方然然这孩子到底怎么是回事，我真的拿你没有办法了。
但是，不知怎的，一想到那个人是方然然，姜聆羽反而就不着急了。她只是觉得新奇，毕竟这样的于小敏连她好久都没有见到了。
所以现在，她也只是继续托着下巴看着于小敏，慢慢说出：
“不过我觉得方然然是不一样的呀。她肯定能把什么都考虑好了以后才来帮你，她不就是这样的孩子吗。”
“而且，我听关不语跟我说——”
姜聆羽说话的时候，于小敏手上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她心里淤积的一些情绪渐渐散开，方然然的脸庞浮现，她心里哼了一声，暗暗骂道：你这小鬼。
方然然一连几天都没来上学，关不语就打了电话过去问她怎么了，结果方然然口齿清晰地说关不语，糟糕，她生大病了，得在家里养好久才能来上学。
关不语一听就急了，她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说：
“我靠真的假的，你生什么病了？要不要我去看望看望你？去医院了吗？真这么严重啊？”
电话那头的方然然无语，她叹口气说：
“关不语，我逗你玩的。我就是不想去上学，别管我了。”
学霸真牛，居然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说不想去上学了，关不语甚至有点怀疑方然然是不是直接这么跟老师说的。
被挂了电话以后关不语愣愣地看了看手里的手机，但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以后她才一拍大腿，心想方然然现在不就跟她之前躲姜聆羽一样吗！她就是不想见到老板娘，所以才干脆不来上学。
要这么说，方然然比她还极端。为了不在上下学途中偶遇于小敏，居然直接就不来上学了。
真不愧是方大人啊。
可是，这样可不行。
关不语挠挠头，给姜聆羽发了条消息过去。
这样的话，什么都没办法解决的。
关不语咬着指甲，等起对面的回复。
方然然在常去的餐厅吃了顿晚饭以后准备打车回家，其实她也可以走回去，但这里离二中那边很近，而她不愿意冒半分可能性偶遇于小敏。
这几天她没去上学，一个人的生活都被她自己严丝合缝地安排好了。实际上她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父母不在身边，生活费充足，她的生活称得上绝对自由。
正因为如此，方然然心里清楚野马脱缰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她一直克制自己，让自己按着计划完成每一项任务，不可以脱轨，不可以太肆意。
直到她遇见于小敏。
此刻，情绪支配着她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请假在家，避开于小敏，不要想到她——但为什么事与愿违，自己总是会想到她？
方然然站在餐厅门口等着车来，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发现是关不语。
“方大人方大人，你帮我去早餐店里拿一下作业好不好！！我忘带回家了！”
这陷阱也太拙劣了。
方然然叹口气，一只手打字：
“不去。你自己去。”
“现在有点困难……”
“怎么困难？”
关不语发了一张图片过来，方然然一看，居然是姜聆羽在关不语家的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好吧，这倒是不奇怪了。
方然然揉着太阳穴思考如何回绝，但关不语马上又发来一条：
“我问过姜聆羽了，老板娘她出城去了，得明天早上才回来。钥匙我放在对面那家花店的花盆里了，你快点帮帮我，我欠你份人情！”
于小敏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待她给你的钥匙，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一个完整的你。
方然然头疼地摇了摇头，她切换页面取消了订单，决定走去早餐店，拿完作业再直接回家。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是个陷阱的可能性，不过姜聆羽既然在，那应该不用太担心。
只是方然然没想到自己会遇见意料之外的困难——当她到了花店前面，看见了十几盆花都堆在门口时，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觉得这笔买卖已经不够划算了。
算了，回家吧，关不语的人情也没那么宝贵。
方然然叹口气，她转过身，忽然发现早餐店的卷帘门其实没有关好，微弱的光透了出来，方然然皱起眉毛。
这个点应该没有员工在了，于小敏？于小敏也很少待到这么晚啊。
别是进了小偷吧。
方然然走了过去，她左右看了下，这条街上很静，但偶尔也有人走过，所以还算安全。她决定探头进去看一眼，如果真的是小偷，她就立马退出来报警。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门口，然后弯腰探头，望了望店内。店内就点了一盏灯，有些昏暗，四处无人，很是寂静。
方然然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她屏住呼吸，看见了于小敏。
于小敏趴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她身体微微起伏，应该是睡着了。睡着了的于小敏躲在这一片黑暗中，似乎睡得很是香甜，连方然然站在她身边了都没有醒来。
结果还是掉进陷阱里了。
方然然苦笑，但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去骂关不语了。她听着于小敏微微的呼吸声，看着她没有绑好的头发散开了些，手就不由自主地伸了上去，抚开她发丝。
在她抚开的一瞬间，于小敏的眼睛缓缓睁开，方然然的手指擦过她眼角的鱼尾纹，似乎有泪水沾在了她的皮肤上。
热热的，有点烫。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低低地问，于小敏没有抬头，她靠在自己胳膊上柔柔地笑，好像还没睡醒。这样的她轻声回答，声音沙哑，听起来有点像撒娇：
“没有，是个好梦。”
那，你是不是梦见了他？
梦见了从前，他还在的时候。
这些，方然然都不敢问出口。
“你怎么过来了？”
于小敏又眨眨眼睛，好像才意识到此刻不是梦。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方然然低头说：
“关不语的作业落在这儿了，我帮她来拿。”
“这么明显的谎话，你居然信了？”
于小敏笑起来，方然然居然觉得有些脸红。是啊，这么明显的谎话，她方大人怎么就信了呢？
“不过也许是真的落在这里了，我们找找看吧。”
于小敏又这么说，方然然后退一步，心生退意。
“……不。我还是先走吧。说好的，我不该再进到这里来的。”
说完她就要走，但这一次于小敏抓住了她，她语气有些疲惫地说道：
“方然然，我知道你做的事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方然然看向于小敏抓住自己的手，心里忽然冲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告诉你又怎样？”
这语气很冲，于小敏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但她没有松开手，方然然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不管我说不说，我做过的事情并没有变——我让顾成嘉辞职了。我越过你，做了这种决定性的事情。你还是会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身为大人的尊严被我破坏了，然后让我离开。”
既然结果都一样，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这些细节？
方然然直直看向于小敏，她完全能够猜中的于小敏，和以往遇见的所有大人都一样。
也因此，她有些挑衅地抬起下巴对她说：
“于小敏，你们大人其实也很好糊弄，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了不起。”
于小敏看着这样的她有些愣住，她抓住方然然的手紧了紧，下一秒的举动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把方然然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忽然变得有些尖锐，好像一只刺猬的方然然一下子就进了她的怀里。
于小敏自己倒是没想到方然然这么轻，没怎么用力就能好好抓住她，不再让她跑掉。
不过，如果现在的话，这小孩也许能听进去自己的话。
于小敏看着怀里方然然的眼睛，她揉揉她头发，轻轻说：
“不是的。”
于小敏慢慢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也许她也是错的，但她必须要说出来：
“方然然，我那个时候只是在想，这件事和早餐店有关，而你做了却没有和我说，你不该这样。你做错了，你就需要去道歉。哪怕这件事的出发点和结果都是好的，你也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但你还是得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方然然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她没有想到于小敏会这么说。做错事后就要道歉，原来于小敏要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可这么简单，她方然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一点也没有生气，方然然。但你牵扯进了这件事，而这件事和我有关，我就得负责到底，告诉你一些你过去没有机会知道的事情。哈哈，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很麻烦啊。”
于小敏嘲笑了一下自己，她轻轻笑，怀里的方然然安静下来，方才的情绪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昏暗的空间一下子就寂静下来，时间慢慢地爬了过去。看方然然这么安静，于小敏又忍不住使劲揉揉她头发，方然然在这时抬起眼睛，有点小心地说：
“于小敏，对不起。”
于小敏抿着嘴巴，把怀里这个孩子使劲抱紧，方然然身上有股清香，关不语经常调侃她说这是贵族用的沐浴乳，别处才闻不到。
而这体香隐隐约约有股牛奶味道，于小敏想起方然然每天会喝两袋牛奶——此刻她嗅着这股味道失笑，心想这味道没准只是方然然的体香。
她把这只散养小猫抱在怀里，听她打呼噜，对她说：
“……那，你就还是个好孩子。”
啊——于小敏夸我是个好孩子呢。
小猫呼噜呼噜，尾巴不停地摇来摇去。
方然然眯起眼睛，靠在了于小敏的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