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 于小敏的朋友们送了她不少好酒,太多了,以至于有的甚至带不回去, 于小敏还可惜过好一阵子。
所以当她们一回到民宿,于小敏就把那些可以喝的酒都拿了出来, 方然然看着那上面的度数,有些心惊肉跳, 但她倒是不后悔自己那么说了。
因为, 于小敏现在看起来很开心嘛。
于小敏哼着小调给她们倒酒——她到底还是没把那几瓶度数高的给方然然喝,于小敏还是有自己底线的。但她自己就无所谓了,她见方然然还想阻止她,就有点委屈地说:
“我这么多年可都没喝过酒, 也就过年的时候会喝点,所以不会怎么样的。”
这个于小敏显然在方然然洗澡的时候就已经喝了点,所以她的语气又有些软了下来。方然然尝了口酒, 她辣得吐出了舌头,逗得于小敏笑出了声。
“于小敏。”
方然然瞪了眼于小敏。现在好像说什么都不奇怪了, 所以她又说:
“不要骗人。你前段时间不也在喝?”
于小敏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好以酒代话,喝掉一杯后她才笑眯眯地说:
“我不记得了。”
你这人。
方然然没想到于小敏会这么说,喝过酒以后这人是不是变得太调皮了?方然然学着她,也努力喝掉了一杯酒。还是辣得要命, 她感觉自己都要烧起来了。
身处明安的最后一个夜晚从此刻变得漫长, 于小敏开了电视,声音调小,她一杯接一杯, 然而脸色全然没有变化。而方然然已经作好了见识一番的准备,自己喝的速度则要慢得很多。
她们提起了这一年来发生的很多事情,提到姜聆羽,又提到关不语。于小敏感叹缘分这件事有多么巧妙,如果姜聆羽没有认识关不语的话,那她倒在雪地上那天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她,也不会把她好好地送到医院。
她越说越感叹,最后还提到关不语这孩子在现实中真是难得一见,她似乎有点天真得过分了,这种特质明明需要在一个充满溺爱的环境中才能出现,但她却在泥泞里走到现在。说到最后,于小敏笑笑说:
“我总是觉得,关不语那孩子和我有点相像。”
同样都是家庭束缚住了自己,而她和于小敏一样,都有一股绝不服输的心气。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
“——所以你才这么喜欢关不语啊。”
方然然明明懂于小敏的意思,但她还是忍不住撇撇嘴这么说。说出这话以后她用手背感受了一下脸颊,烫死了,她恐怕已经醉了。
于小敏扬起眉毛,她笑笑,伸手把方然然面前的酒杯拿走,不让她再喝了。
“我是很喜欢关不语。”
酒精放大了方然然的感觉,她突然难过得要死,缩成一团,嘴上嘟囔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要不是关不语,于小敏根本都看不见方然然。方然然就算为于小敏做了这么多也比不上关不语,甚至,关不语在于小敏心里的地位,可能比方然然还——”
“——方然然。”
对面的于小敏无奈地打断方然然的话,方然然闭上嘴,心想自己的嘟嘟囔囔被于小敏听见了吗?不应该的啊,她已经很小声了。
她感觉到于小敏坐到了她身旁,她滚烫的手揉揉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放在了方然然的手背上。她听见于小敏对她说,方然然,那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呢?”
方然然对我而言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甚至,如果你一定要我派个先后顺序,那么你一定会比关不语重要。
“所以,比起关不语,你更喜欢我?”
我更喜欢你。
“那——那——”
方然然低着脑袋,她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她要说出自己不该说的话了。她的心结,她痛苦的根源,不安的种子。这些一切都汇成了一句话:
“那,如果跟姜江比呢?”
方然然抬眼,她的眼睛里倒映着有些惊讶的于小敏。于小敏的手忽然攥住方然然的手,她沉默片刻,电视机里传出不合时宜的笑声。时间在此刻拉长,方然然只是看着于小敏,于小敏叹一口气,她忽然关掉了电视说:
“方然然,你是不是醉了。”
方然然很诚实,她点点头,眼睛有些无法对焦。
“嗯,你喝醉了,所以你才会这样,脑子里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这很正常,我——我大概也有过。但是,我会回答你。”
“方然然,姜江对我而言是不可取代的。”
于小敏直视着方然然的眼睛,这么说道。方然然哽咽了一下,她有点想哭,却没能哭出来。
如果于小敏其实已经醉了就好了,如果她没有这么清醒、口齿这么清晰地说出这话就好了。那么,方然然就可以当这一切是一场梦境,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方然然。”
于小敏忽然笑了下,她话音一转,语气变得轻松:
“方然然,姜江他可没有给我放过烟花。”
方然然愣了下,她听着于小敏继续说:
“他啊,也没给我送过什么哈雷,还专门把我骗去八角山游乐园,半夜开摩托带我逃跑,只是为了让我喘一口气……方然然,你为我做过的事情,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
所以,方然然。
你要做的是“方然然”,是自己。
你不需要去跟姜江作比较。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
于小敏说这话的时候拉近了同方然然之间的距离,她蹙着眉,认认真真地这么说。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重,击在了方然然心里。
方然然看着于小敏,看着她的眼睛,钥匙解开了锁,她突然之间变得好想哭。
方然然难以抑制地想道:于小敏,请不要这样。
不要对我这么好。
不然的话,我会会错意的。
可她已经知道——为时已晚。她心里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
方然然意识到,自己要做坏事了。
“于小敏,我喝醉了。”
方然然静静看着她,突然这么说。
于小敏看着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喝醉了。”
方然然再一次这么强调,于小敏好笑地摇摇头,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对,你醉了。”
现在还有比方然然更醉的人么?她醉在了酒里,更醉在了于小敏这个人里。
所以她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因为她喝醉了,喝醉的人会有很多不该有的念头,会去做很多平时潜藏在心底,却又不敢做的事情。
所以方然然偏头吻了于小敏,她沉了下去,因为于小敏接住了她,唇陷,呼吸交错着加快,方然然察觉到于小敏的手抵在自己肩上,但她没有推开自己——她回吻了她。
这就像为柴火添进了燃料,促使它生得更旺更热烈。方然然的心跳愈来愈快,意识也逐渐模糊。她想更进一步——因为她害怕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机会,能让她越过那条绝不可能的线,抛开所有的事实,世界只剩下爱。
去他妈的二十岁,去他妈的性别。
我就是喜欢于小敏,为什么不可以呢?
当方然然的手贴上于小敏的肌肤时,于小敏猛然惊醒,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她抵在方然然肩上的手用力推开了方然然——方然然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她抬头,眼眶红红的。
方然然从未感受到情感如此失控的时候,她感到不甘心,她不明白于小敏为什么要推开自己。她不喜欢自己么?她为什么总是要装成那样的大人——那样,离她好远的大人。
方然然就这样红着眼眶,再一次靠近了于小敏,她抱住于小敏,想要再去吻她——但这一次,于小敏伸出手,猛地扇了她一巴掌。
在那一刻,于小敏眼里闪过一抹心疼,但她咬着下唇,后退几步,对着眼前的方然然说:
“方然然,别犯糊涂。”
她声音在颤抖,而方然然感受着脸颊上的火热,她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或许酒也在这一刻醒了,方然然怔怔地看着地面,接着她抬头,声音平稳地说:
“于小敏,我没犯糊涂。是你一直都在掩耳盗铃。”
她滚了滚喉咙,突然被自己说的话刺中。是啊,于小敏她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怎么会不知道——
“我喜欢你,于小敏。”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呢?
或许时间只过去了一分钟,或许时间过去了好几万年。最后结束这一切的不过是于小敏的几句话。真好笑,方然然耸耸肩。这些话她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
“方然然,你喜欢我,是你有病。没人喜欢一个快四十的中年女人,是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
“你还小,你的眼睛还没看够这个世界,所以才觉得我好。”
“我不值得你那么喜欢。”
这世界那么无聊,那么无趣。方然然的预测准确率总是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就算是随机性最大的爱情也是如此,她十七岁,她三十七岁。那么结局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倒不如说,她明明知道的,却还是飞蛾扑火,耗尽了自己的生命。
“喂,关不语。”
方然然气喘吁吁地看着眼前的夜色,这是她待在明安的最后一晚,夏末,蝉声渐歇。她跑了出来,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应该也没有多远吧,她可没关不语那个体力。
电话里传来关不语困乏的声音,方然然说完第一句话以后就不再开口,她只是在喘气,摸着传来尖锐痛意的心脏。
直到那边传来关不语的“喂?喂?方大人,你到底还在不在啊,喂?”,方然然觉得她好烦人,可脸上却笑笑,轻轻说:
“关不语,我刚刚冲动了一次,做了件坏事。”
“啊?!不会吧,方大人,你平时不是超冷静的吗?”
接着关不语就在那十分紧张地说:
“不、不会犯法了吧?那怎么办?先说好,我、我可不会给你做伪证的!”
方然然被她说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太奇怪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可方然然就是笑了,她笑得肚子都痛了,而对面的关不语也因此安静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最后,慢慢止住笑的方然然却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朦胧,有什么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听见自己说:
“没有——没有犯法,只是,让我的夏天提前结束了。”
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面,十七岁的方然然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这样爱一个人的夏天,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