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于小敏面前的方然然变化好大——这是一定的。她变得凛冽, 变得锐意十足。十七八的方然然是块圆润的冰，抱在怀里的时候还会往下滴水，虽然触上去有些冰, 但于小敏不会怕。
但现在的方然然是块老冰。不透明, 不易融化, 不戴手套都不敢轻易触碰——怕被冻伤、怕被割伤。
于小敏那一句“方总”在嘴巴里兜兜转转了数十秒, 到底也没有说出来。
方然然见她不说话, 于是向前一步——她的个子没怎么长高, 于小敏低下头, 看着她。
她也对上于小敏的眼神，一双眼眸几乎就要看透自己。
“你变老了。”
方然然扬起一边眉毛，有点不知趣地故意这么说。于小敏张张嘴，她下意识张口想反驳, 可胸中却涌不上来什么情绪, 最多只有几丝无奈催使她轻轻笑着回：
“是啊, 我都四十多了, 确实老了。”
这话使方然然歪着脑袋，静静看了她一会后说：
“你心态也老了。换做以前，你会因为我说你老, 直接上来把我痛揍一顿。”
于小敏苦笑，她说不出什么话。久别重逢明明应当有很多话说，可于小敏还是那个于小敏，方然然却已经不是那个方然然了。
那个方家远和这个方然然是什么关系，于小敏也已经心里有数。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中缘由到底是什么，可这样一来，她确实明白了为什么会突然有一个大老板愿意给早餐店投资。
此时此刻，方然然和那个于小敏不敢怠慢的“方总”重叠在了一起, 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她。
方然然却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心神不宁，她走过于小敏身边，隐隐飘过去一股甜味，许是香水的味道。于小敏转身，看着方然然的背影进了店里。
“嗯，果然还是变了不少。”
方然然站在里面，看了一圈店内，尽管装潢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改变，但小敏食堂尽可能地保留了以前的模样。
起码，当方然然站在那个柜台旁边，扭头看向于小敏的时候，于小敏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的方然然也总是站在那，静静的。周围经过许许多多的人，她却总是巍然不动。如果关不语不在，于小敏也在忙碌，那么她一整天都不会开口，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工作，把每件事都好好完成。
于小敏站在那愣了神，连方然然忽然向她伸出手都没有了反应。方然然看着她，又招招手，开口说：
“账本。”
于小敏看上去似乎有点难以处理这句话的含义，方然然叹口气，她又说：
“我应该能看吧？”
方然然这么说，于小敏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有些慌张地走到店里，经过方然然身边的时候心跳开始加快——她居然开始紧张了。
当于小敏把账本交到方然然手里时，她的手居然还在颤抖。她希望方然然没有看见。
方然然翻开账本，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这种光景实在是太熟悉了——过去，几乎每天都会如此上演几次。
可于小敏心情复杂，这一切既令人怀念又陌生极了，在等待着时间爬过的期间她一言不发，手背在了身后，开始不安地绞了起来。
沉默间她好像听见了方然然的一声轻叹，是账本有什么问题吗？于小敏的心脏重重一跳，而眼前的方然然却突然合上了账本，她扬起脸庞，有点无奈地说道：
“于小敏，我现在出现在你面前可不是为了让你这么对待我的。早知道你会这样，我还不如不出现。”
于小敏的双肩松了下来，她低着头，同样有些无奈地笑笑，轻轻说：
“这可不能怪我。”
但是，既然方然然都这么说了。
哪怕于小敏还未完全适应这个长大了的方然然，可她还是点点头，忽然开口问她：
“那你想要我怎么对你？”
方大人最擅长解决问题，所以于小敏就把问题抛回给她。方然然闻言思考片刻，然后她轻笑了一声回答：
“把我当作小孩。”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方然然的眼神带着一种莫名的挑衅，于小敏神色闪烁，但她还是轻轻说了“好”，走过去，有点生硬地揽过方然然的肩头，那股甜甜的气味更浓，确实是方然然的香水味。
于小敏喜欢甜食，她不自觉地嗅了嗅这味道，方然然的肩头照旧瘦削，甚至有点硌人。
“方然然，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恶作剧做得特别成功？”
她笑眯眯地说，那个有点怯懦的于小敏切换到了这个有点强势的老板娘，方然然抬眼看她，又有点怕被灼到似的垂下眼睛。她说了个“嗯”，轻轻的。
方然然的到来完全不在于小敏的计划内。三年，说长也不算很长，但也绝对不短。所有的记忆都在时间风尘的掩埋下被厚厚藏进了土里，如果不挖——如果方然然没有出现，自己或许就会如此渐渐淡忘掉她。
而且，就算再见又如何呢？她于小敏是个会遗忘会麻木会逃避的人，又不是件碰见火源就能燃烧的易燃品。
哪怕再一次见到了方然然，于小敏仍然抱着这样的想法。
小敏食堂刚刚开业，于小敏还没有想好晚上要不要继续营业。毕竟这几年唤江也开了不少便利店，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吸引来客人。
所以她只是在店里收拾到了下午，又处理了一些杂事，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关上门，打算回家。
方然然来的突然，走的也快。她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做，十分轻易地就从于小敏的怀抱中脱离出来。
高跟鞋清脆，她的背影看上去可比自己可靠多了——于小敏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彻底离开。
不过她走之前也提到晚上还会开车路过这里，也许还能捎于小敏回家。那个时候于小敏点头说好，心里却只当她随口一说，没想到当她锁好了门，转身准备离开时，那辆黑色的奔驰就好像掐准了这个点似的，它徐徐来到她跟前。
车窗下降，于小敏看见方然然撩了把头发，显得有些疲惫。她叹口气，扭头对于小敏说：
“上车。”
命令式的语气。
也许这只是方然然的习惯，但于小敏却一愣，身子不由自主地听了话，乖乖钻进了车里。
一进到车里，那股甜甜的味道更浓，于小敏嗅了嗅，方然然打着方向盘，瞟了眼她。
“不好闻？”
总觉得她是明知故问。
于小敏靠在那，笑笑回答：
“好闻的。”
是她喜欢的味道。
方然然开车很稳，夕阳在眼前徐徐沉寂，化作一片深蓝色。于小敏紧绷着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她开口，提到自己对晚上营业的顾虑，方然然侧着脑袋，认真听着。
“那就不要做关东煮了，烧烤也是可以的。”
她很快这么提议，快得让于小敏又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就帮她想好了。方然然还在那边说：
“……也不用担心被抢生意。现在二中附近的烧烤店都变成奶茶店了，如果你开了，早餐店的位置会非常好——”
说话的时候方然然从后视镜瞥见于小敏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皱皱眉，忽然把车停下说：
“于小敏，你在听吗？”
于小敏忙坐起身点点头，她认真地回：
“方总，我在听呢。”
方然然眉毛一竖，她忽然“哼”了一声，然后开了车门下了车，于小敏看着她一路快快走进旁边一家小超市——方然然走出去的时候气场很足，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一身凛然。
而她走回来的时候却提着几打啤酒，沾上了点烟尘气息。方然然一回到车里就说：
“于小敏，不许小看我。”
她把啤酒放在后座，又忽然变得有些幼稚：
“我现在酒量可比你好多了。”
于小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她嘴上说着“好好好”，却也默认了她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反正是啤酒，喝不醉，破戒一次又如何呢？
她任方然然开车到了自家门口。明明这是方然然第一次开着车来，她却显得驾轻就熟，途中也没问过于小敏要怎么开。
停车的工夫于小敏随口问方家远到底是谁，为什么签合同的人是他这类问题，而方然然的回答很简单：
“我爸。在这里用他的名字办事更方便。”
她停好车后又莫名笑了下，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我本来也可以用我名字签合同的。但那样你不就发现是我了吗？一点都不惊喜。”
“这算惊喜吗？”
“不是？”
关上车门后，方然然站在那，反问于小敏。于小敏耸耸肩，没有回答。
毕竟她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多少实感。方然然出现在她面前，成为了她的大股东，现在还开车送她回家，又坐在沙发上试图开酒罐。这些画面交织着出现，于小敏竟觉得这一切都不够清晰，不似现实。
也许这真的不是现实。
于小敏脱了外套，转身看见方然然坐在那。她也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件白衬衣。开掉啤酒的瞬间有些啤酒溅了出来，流到她的手和衬衣上，方然然有点懊恼地皱着眉，那种冷冷的疏离感在此刻间荡然无存。
是了，方然然确实变化好大，让人乍一看甚至不敢轻易触碰。
但是她也确实没变。喝酒——就算是啤酒，脸也会变得红红的，舌头打结，变得有些可爱。
这些细节在这个夜晚一点点复苏，于小敏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都记得——她醉了时会微微下撇的嘴角，伸出手时会自动垂下让她摸摸的脑袋，还有总是冰凉的手指，搭在她手背上的时候却开始发热。方然然断断续续地说了点这三年在国外上学的事，于小敏认真地听，眼睛却也不曾离开过她。
方然然越说，喝得就越多，多到她面色潮红，眼眸快要滴出水来，手也摇摇晃晃起来——啤酒罐忽然就倾倒，彻底打湿了方然然的白衬衣。
于小敏忙伸出手帮她解扣子，好先脱掉它。方然然显然是醉了，她看了看于小敏的手指在她胸前轻轻挪动，突然笑了笑说：
“于小敏，你就是这么对待缺爱的孩子的？”
于小敏脑袋“嗡”了一下，她下意识想离开，体表温度骤然上升——然而方然然却抓住了她的手，用热热的脸颊贴着她的手背，哑着嗓子，带着一种哀求说：
“不要走。”
她有点小心地靠近于小敏，把额头抵在她肩头，更加小声地说：
“我不要再走了。”
于小敏这才意识到方然然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都不如唤江好。哪里都不如这里好。”
因为哪里都没有你在。
方然然很小声地说着这些话，躲进了于小敏的怀抱里，肌肤蹭着布料，她合上眼，好像终于回了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