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先天二年八月夜。

  乌云压城,孤山寒寺。

  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男人弯腰从马车里出来,旁边立刻有侍从上前摆放好马凳,男人抓住侍从的手下了马车,他站稳后抬头看了一眼寺庙牌匾。

  高力士低声在男人耳边提醒:“陛下,已经派人看过了,其他人都押下去了,只有太平公主不肯走,非说要见您。”

  李隆基随意点了点头,慢慢踱步往里走。高力士让其他人别跟着,弓着腰跟在他身后。

  庙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句佛偈——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句佛偈突然就把他的思绪带离此处。

  “李隆基,你以为你赢了吗?”回忆中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信不信我不过一个抬手,就能让你近在咫尺的称帝梦转眼变成虚妄?”

  虚妄,一切都是虚妄。

  李隆基瞥了一眼石碑,颇觉不喜:“把石碑砸了。”

  高力士原因都没敢问,转身就吩咐侍卫们把石碑砸干净,再回头,李隆基已经走远了,他赶忙跟上去。

  乌云慢慢堆积起来,隐隐有雷电积蓄其中,引而不发。

  一阵狂风吹过,树枝上细细密密的白桂花被风卷着落在屋檐上,檐下坐着一个女人,她手里执着一枚洁白的棋子,百无聊赖地在棋盘上敲打着,沉默了许久,等到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她才把棋子轻轻落下。

  李隆基看了一眼棋盘,无奈道:“姑姑,您又走了一步臭棋。”

  女人随手把棋局打乱,抬起头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坐吧。”

  传闻中权倾天下的镇国太平公主,如今虽身陷困境,仍旧带着那一身悠游皇室里生出来的皇家气度。

  肃穆如松,清朗似月。

  李隆基把兜帽解下,露出下面金黄绣龙纹的袍子。

  太平公主给他倒了一杯茶,雾气氤氲中,她一双眼睛静静看着李隆基:“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李隆基愣了一下,他没碰那杯茶,只是垂眸看着茶杯里的水晃出的纹路。

  又是一阵山风,檐下的青铜铃叮叮咚咚响,隐约与那时女人手腕上镯子相撞的声音重合起来。

  “你没有闻到火药味吗?”女人举起灯烛,镯子敲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火光颤颤巍巍晃动着,映照出她苍白的面庞,她镇定的目光深深烙印在李隆基脑海里,冷静的表面下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狠戾,“这间房里我埋了火药,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下地狱。”

  “李隆基?李隆基!”太平公主在李隆基眼前挥了挥手。

  李隆基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略微涣散的视线重新聚集在面前的太平公主身上:“您说什么?”

  “这个时候也能走神吗?”太平公主把手收回去,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想谁?”

  李隆基有意忽略了她的问题,转而回答她上一个问题:“我不会杀您的,姑姑。”

  太平公主闻言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她把手慢慢放在桌上:“你说什么?”

  隐隐有闪电刺破乌云,闷闷的雷声隔着云端响了一下。

  “我说我不会杀您的,姑姑。”李隆基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可以回公主府,只是将来您不可以出公主府半步。”

  “为什么?”

  李隆基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在深深梦魇之中阴魂不散的女人声音,“我要你答应我,将来绝不伤害太平公主,你的亲姑姑!”

  “我要你发誓,就用这李唐江山向我发誓,今后若伤害太平公主分毫,这李唐江山就要在你手上衰败下去!”

  “你敢发誓吗?!”

  “你敢吗!”

  女人的声音到最后已几近凄厉。

  “我答应了一个人,无论您做了什么,我都绝不会伤害您分毫。”李隆基轻描淡写解释一句。

  “是谁?”太平公主随口问了一句。

  李隆基沉默下去。

  太平公主也没就这件事情多谈,她叹了一口气:“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一个人行只影单,永远被困在小小一个公主府里吗?”

  年轻的皇帝站起身,重新戴上兜帽,他对着太平公主欠了欠身子:“姑姑,今日您可暂且住在这孤山寺里,明日便启程回公主府吧。”

  他走出寺门,门前已经没有那块灰白的石碑了。

  过了一会儿,高力士从寺里出来了,想说些什么,李隆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负手站着,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天,头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听见当时的自己字字清晰道:“我李隆基以李唐江山发誓,此生绝不伤害姑姑,若有违背,这大唐王朝便会败在我李隆基手上!”

  他叹了口气:“说吧。”

  高力士低声回复:“太平公主饮鸩自尽了。”

  轰隆!

  天上猛地降下一道天雷,一瞬间周围亮如白昼。

  一滴雨重重掉在李隆基肩上。

  这就是大唐第一公主,宁死不屈,宁折不弯,要她苟活于政敌的阴影之下,她宁愿一死。

  雨水倾盆而下,高力士撑开伞罩在皇帝头上,“陛下,赶紧回去吧,雨越下越大了。”

  李隆基抬头盯着云层中滚动的闷雷,轻声吩咐道:“等雨停了,把孤山寺烧了。”

  高力士的手极轻微地抖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太平公主……”

  “一块儿烧了。”这位唐朝新晋帝王钻进马车,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高力士敛眉道是。

  李隆基撩开闭上眼睛,听着外面轰鸣的雷声,轻轻冷笑了一声。

  朕是天子。

  上官婉儿,朕就算违背誓言又如何?

  你对姑姑怀着那样龌龊的心思都不觉羞耻,朕违背誓言又算得了什么?

  姑姑不但要死,朕还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婉儿,如此一来,你说,到底谁才是虚妄呢?

  大火四起,热浪一层层推过来,带着溅起的火星。

  在那熊熊大火之中,她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在火焰之中时隐时现。

  她想上前,却感觉手心滚烫如火,她低头一看,只见火焰烧灼下自己整只右手皮肉翻卷,由白皙变得焦黑。

  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清醒过来。

  月色从窗棂中安静地倾洒下来,上官婉儿抬起右手,发现手心被滚烫的汤婆子烫出一个小小的火泡。

  她又躺下去,可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于是索性披上衣服出去。

  熟练地爬上院子里靠墙的枣树,她远远望着远处。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之外是掖庭,掖庭之外是皇宫,皇宫之外呢?

  是长安。

  长安之外呢?

  连绵的青山,汹涌的大江,浩瀚的山河。

  书上写的名川大山是真的吗?

  是真的。

  于是她便有了一个时时眺望远方的习惯。

  但是今夜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她坐在墙头上,看见一个女孩打着灯笼跌跌撞撞地走着。

  上官婉儿就坐在墙头上,看她摔了好几个跟头,她晃了晃两只脚,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

  女孩缓缓走到冰冷刺骨的池塘边,她举着灯笼,好像下一秒就要走进那结着薄冰的池水里。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掖庭里其实常常会有这样的人,在这漫长无望的岁月里煎熬着,忍耐着,等最后一根弦也被绷断时,他们便慢慢走进这漆黑的池水中了却一生。上官婉儿自小在这里长大,已经见过了不知多少这样无声无息葬身池底的人。

  这是他人的人生,上官婉儿从不喜欢插手他人的人生。

  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她心底竟然升起一个相当反常的念头——不能让这个女孩死。

  上官婉儿跳下墙,她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

  天,这是什么人?抓住的一瞬间,上官婉儿几乎就想甩开女孩的手,这是人的体温吗?这也太烫了吧?真的不会被烫熟吗?简直,简直就像体内有一把火在烧。

  女孩眼神涣散,她望着冰冷的池塘,嘴里喃喃自语道:“水,水……”

  上官婉儿一个没抓住,女孩刷得跳进了池塘里,水一下子溅了上官婉儿一身,她深觉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伸手摸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水,她面无表情转身就往回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叫声惨烈异常,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间在她脑袋里搅弄。

  上官婉儿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被一双金色的眼睛霎时间夺去全部心神。那个女孩站在水里,手里的灯已经落水熄灭了,稀薄的月光下,灿烂的金色光辉在她的瞳孔中弥散开,像是太阳落入了她的双眼。

  对方全身都在颤抖着,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一般颤抖着。

  这不可能是人,上官婉儿震撼地站在原地,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天下不可能有人的眼睛是如此灿烂的金色,灿烂到近乎妖异。

  不过短短一个呼吸,她眼中妖异的金色迅速衰败下去,女孩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睛变回纯净的黑色,就像两滴浓稠的墨。

  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抬头是一脸平静,问道:“这是在哪?”

  上官婉儿看着平静下来的女孩,一丝寒意在心头闪过:“大明宫,掖庭。”

  太平公主李令月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儿时模样,轻声嘲讽道:“还以为幽冥之地竟然也做成了大明宫的样子呢。”

  她把衣袖整理好,寒冬腊月她站在结着冰的水里,身体竟然没有一丝颤抖,水一滴滴从她的乌黑的发丝上掉下来,她慢慢往前走,腰杆笔直,仪态万方。

  “你看到了对吗?”李令月走到上官婉儿面前,袖子里的手捏着一支金钗。

  上官婉儿缓缓后退,冷静道:“我不会说出去。”

  李令月微微一笑:“但我一向只相信我自己。”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上官婉儿闪电般伸手擒住李令月手腕。

  李令月顺势转动手腕,同时以肩撞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猝不及防,被她撞倒的一瞬间,拉住了她的外衫领结。

  领结本就只是松松系着,被上官婉儿直接拉开了,李令月一只手撑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子。

  上官婉儿只是往上一看,雪白的脖颈和锁骨就那么出现在她视线里。

  她猝然移开视线。

  视线余光突然一闪,一道雪亮金光乍现。

  上官婉儿骤然回神,她就地一滚,躲开要命的金簪。

  李令月的视线一凝,上官婉儿挂在脖子上的白玉被她滚出衣领,上面刻着独特的花纹。

  这块玉佩她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一片乌云被风吹开,月光再次柔柔洒下来,李令月的视线一寸寸扫过上官婉儿的面容。

  在这张尚显稚嫩的眼角眉梢上,依稀看到了故人风流颜色。

  她无意识道:“是你啊。”随后慢慢把金钗收回去了。

  李令月松开上官婉儿,把金钗重新插在发髻上,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的眼神带着相当复杂的感情,仿佛她已经认识上官婉儿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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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新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