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洛阳奉先寺。

  善导一下马车,一个小沙弥就小步跑上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急迫,他边跑,边对着善导使劲摆手,动作相当焦急。

  善导看到沙弥的动作眼神一变,以和他这把年龄毫不相称的敏捷度爬上了马车,叮嘱马夫道:“快!快走!”

  小沙弥虽然没有明指发生了什么,但善导已然明了了小沙弥的意思。

  那家伙又来了!

  马夫心领神会,正要驾车逃之夭夭时。

  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善导大师!您回来了?”一个人伸手拽住了马夫的鞭子,一抬手掀开车帘,探头就给了善导一个和善无辜的微笑。

  明崇俨一骨碌钻进了马车,毫不见外地坐到了善导对面,微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了大师许久,如今总算见到您了,快下来,我刚好有问题要问您。”

  善导看着对面明崇俨的脸,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看过去。

  他一边看,一边细细琢磨着对面这个披着道士皮的家伙可能不是人。

  毕竟这些天明崇俨就没干过一件人干的事。

  这人不知道抽什么风,不再问他要修佛像的文书了,反倒是天天逮着他要讨论佛法……阿弥陀佛,他一个道士哪里是来讨论佛法的?他就是来要他善导的命的。说是来讨论佛法,实际上一坐下来就开始对着他面壁,等善导昏昏欲睡时,明崇俨就开口问一些极其简单的问题,硬生生熬着他这把老骨头一宿一宿不能睡觉。

  明崇俨倒是好,反正晚上不睡,大不了白天休息,可他善导不行啊,他白天还要去跟其他人讨论大佛修建相关事宜呢,哪里经得住明崇俨这样熬?好几次他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明崇俨就开始装傻,赖着就是不动。

  偏偏此人身份又十分特殊,善导不知道武后对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所以也不好跟这人闹得太僵,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含泪熬夜。

  过了一会儿,善导还是想挣扎一下,他貌似遗憾道:“我今日身体不适……”

  就听到明崇俨倒吸一口冷气,他关切地摸了一把善导的脉搏,然后摇头道:“大师还是太过操劳了。”

  善导的眼神亮了一下,刚想说既然如此今日老衲想早些休息道长你就赶紧回去吧。就看到明崇俨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手心,然后伸手将药丸凑到了善导鼻子底下。

  善导猝不及防闻到了药丸的味道,脸霎时间就绿了,胃里一下子翻江倒海,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这是毒药吗?

  对面明崇俨温温柔柔道:“这是在下特意为大师炼制的药丸,保证大师吃完之后精神奋发。”

  精神奋发?我看是坐地圆寂!

  善导差点没收住自己的怒火,他在心里默念了三十遍“阿弥陀佛”,随后憋着气,闷着声音道:“不必了,道长还是赶紧收了神通吧。”

  明崇俨一脸可惜地把药丸收了回去。

  善导连忙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随后闭着呼吸下了这辆堪称天下至毒的马车,此时放眼一看,这辆马车周围五步之内没有一个人,全部捂着鼻子躲得老远看着这边。

  善导深深叹了口气,他真的拿明崇俨毫无办法了,若是明崇俨来硬的,他大可以请兵护卫,若是对方来软的,他也大可以躲着不见。

  可人家既不来硬的,又打着讨论佛法的旗子缠着他,他总不能特意上疏告状明崇俨跟他谈佛法不让他睡觉吧?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人就跟开了天眼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似的,让他根本别想躲开。

  善导想到这里不禁又叹了口气,他看着明崇俨下了马车,终于开门见山道:“就算老衲签了字,你也没有人手啊。”

  明崇俨讶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听见善导又苦口婆心道:“你缠着老衲也没用啊,修建佛像需要人手,守军那边受了陛下的旨意必定不会调人,老衲这边又因着武后的缘故,没有多余的人手愿意来你这边,难道你要一个人去修建佛像吗?”

  明崇俨看着善导劝说时推心置腹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亮,开口时却带着犹豫:“如果我有人手,你就会让我加入修佛像的工作中吗?”

  善导毫无所察,他听到明崇俨的话时,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能摆脱这被死缠烂打的日子,于是迫不及待地一脚踩进了对方的陷阱里:“自然,若是你找到了人手,老衲立刻签字,让你参与佛像修建工作中来。”

  明崇俨作势不信,他再次质疑道:“我不信,你要是骗我呢?”

  善导觉得摆脱明崇俨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信誓旦旦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身为出家人,怎么会为这种事情骗你?”

  明崇俨便拍了拍手,街角路口的那些看似平民百姓的人慢慢走过来,站到了他的身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明崇俨身后就出现了乌泱泱一大批人,各个看上去人高马大,目光不善。

  明崇俨微笑着看着善导:“大师,这些就是我找来的人手,你既然答应了我,那现在就给我的文书签字吧。”

  善导瞠目结舌,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落入了明崇俨的陷阱,他指着那些围过来的人道:“他们是你在哪找来的?”

  明崇俨笑了笑,他一脸惊讶道:“不是大师特意从山上招安下来的山匪吗?”

  “我什么时候招安山匪了?”善导下意识道,“我都没上过山。”

  “可是上次我与大师您讨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时说到此处山匪猖獗,您听后泪水涟涟,跟我说要渡这天下恶人,然后洋洋洒洒写了一道命令,让这些山匪编入佛像修建的工作里来啊。”明崇俨张口就来,时间地点之详细,差点连当时空中飞过几只蚊子都要描述出来。

  大意了,善导仰天长叹,明崇俨说的话他有印象,只是那天他根本不是听了感动到泪水涟涟,他连听都没听清,只记得自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哈欠打了无数个,最后是明崇俨拉着头脑昏沉的他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等他写完,明崇俨又把他大夸特夸了一顿,然后拿着纸扬长而去。

  他当时心里只想着自己终于能睡觉了,谁知道明崇俨这家伙那时候就给他下套了啊。

  善导无奈,他想说些什么,但突然一个念头窜上了心头。

  如果我这次没有答应明崇俨,他会不会还继续缠着我不让我睡觉?或者还会搞出些别的什么花样来折腾我这副老骨头?可我若是答应了他,他就不会继续抓着我不放了,届时自有其他官员去阻拦他,到时候明崇俨去折磨其他人了,我不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怜善导第一次觉得睡眠简直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连磕绊都没打一个,转身就给明崇俨签了字。

  等看着明崇俨拿着文书离开了,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叫来沙弥:“快,把床铺好,老衲今日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明崇俨带着人拿着文书走过街角,上官婉儿早就提着灯等在那儿了,她瞥了一眼明崇俨身后的山匪,笃定道:“你拿到文书了。”

  明崇俨回头向那些山匪道谢,便让他们各自散去,看着山匪走远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办好了。”他陪着上官婉儿往回走。

  “为什么非要参与佛像修建工作呢?”上官婉儿此时才提出自己的疑惑,“听闻善导大师也是一位心怀慈悲的高僧,你若是把事情告知于他,难道他不能修吗?”

  “不能说啊,”明崇俨听后喟叹一声,伸手拿过上官婉儿手里的灯,灯火一明一灭之间,他的声音飘渺,“先帝斩龙脉一事当初妇孺皆知,如今若是让百姓知道,先帝为了一己之私斩断龙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曾经因为龙气泄露而受灾的百姓,以及那些可能不是因为龙气但是也受过灾的百姓,他们会怎么看待先帝,又会怎么看待如今的陛下?”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头,她仰头问明崇俨:“可是这件事你告诉赵谦他们了。”

  “赵谦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也向我保证其他人绝不会把这件事随便传扬出去。”明崇俨叹了口气,“若是告诉善导,届时说不定修建佛像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到时候人多嘴杂,事情就更难以控制了。”他目光一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先这么做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此事我会注意。”

  明崇俨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肩:“倒也不必这么如临大敌,其他人听到龙气这个说法信不信还不一定呢。”

  “那你参与了就能镇压龙气吗?”上官婉儿问道。

  “我可以算出龙脉走向与龙气泄露的具体时间,确定修建佛像的地址和时日,武后给了我一颗舍利子,到时候镇压于龙脉泄露之处,起码可以保百年安稳。”

  “那有没有可以一劳永逸的法子呢?”上官婉儿低着头思索道,“这么几年一次的话,劳民伤财,终究不是办法啊。”

  “有。”明崇俨想了想回答道,“有一件曾经师父提起过,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东西可以用于镇压龙脉,且能保证其龙气不再紊乱。”

  “什么东西?”

  明崇俨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确定道:“那玩意儿好像叫天枢来着吧。”他摇了摇头,“事情过了太久,师父就随口提了一句,我也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