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快!快!明崇俨下了山,几乎是疯了一般跑到了拴马的棚子里。

  但马棚里连一匹马也没有,他望着空空荡荡的马棚和里面漂在水面上的草料,似哭似笑地哭号了一声,一拳打在了马棚的柱子上。

  木屑纷飞,明崇俨指节慢慢渗出血丝,很快又被雨水冲走了。

  必须要冷静,婉儿还在努力。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转身又迈着酸涩的双腿往府邸方向跑去。

  水已经漫上了他的小腿肚,明崇俨没注意到脚下,一脚踩到了滑腻的青苔,一头栽进了水里,带着泥土腥味的水就那样呛进他的喉咙里,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撑着手臂站起来。

  此刻的他堪称狼狈,一只鞋不见了,那一身道骨仙风的道袍也已经湿透了,沾着乱七八糟的泥水和草叶,头上的芙蓉冠已经摔歪了,散乱的头发里夹杂着泥沙,他两手空空地站在路中央,看着水从他小腿边哗哗流过,只觉得一阵疲惫从心头升起。

  “道长。”

  听到呼唤声,明崇俨转头看去,只见一辆小小的马车就停在他身边,车帘微微打开一角,善导光溜溜的脑袋就在那一角里闪着慈悲的光,善导惊讶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明崇俨,待看清他面上的表情时,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开口快速道:“明崇俨,快上车!”

  明崇俨伸出手,善导不顾泥泞拉住了他的手腕,暗黄色的袈裟和淡青色的道袍在此刻的倾盆雨水中重合。

  善导把明崇俨拉进车厢里,高声吩咐车夫道:“先去明府。”

  马车转了个方向,艰难向前走。善导用袖子擦了擦明崇俨的脸,眼睛里闪烁着曾经从来没出现过的明锐,他冷静地问道:“这水灾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武后和陛下骗了我们。”明崇俨试图冷静下来,但是眼前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让他根本没办法很好地组织语言,雨水从他的头发里不断向下滴着,“没有舍利子……她没给我……”

  善导深深吸了一口气,蓄力狠狠往明崇俨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明崇俨的脸歪到了一边。

  眼前色彩斑斓令人恶心的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善导深沉如井的双眼。

  “冷静一点,”善导冷声道,“我们可以做好的。”

  明崇俨深呼吸了一下,他低声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善导。

  “你是说,压制龙脉的舍利子武后没给你?”善导慢慢蹙紧了眉头,他转头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明府大门,双手在袖子里逐渐缩成拳头。

  他低垂着眼皮,难以看到其中神色。

  等车停下的一瞬间,善导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做下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明崇俨想跳下车,善导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袖子,慢慢把一个金色的印章交到了明崇俨手里,声音低沉却坚定:“这是老衲的金印,你到时候拿着这个东西应该可以命令老衲手下那些人。”

  “我要这个干什么?”明崇俨把金印塞回善导手里,“你干嘛突然给我这个?”

  善导双手合十,声音飘渺慈悲,仿佛入世的佛陀:“老衲修佛数十年,若此时就地坐化,想必也会有舍利子现世,你就用这个去镇压龙脉吧。”

  听到这话,明崇俨愣住了,待他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一下:“善导大师,就您几十年的道行,这镇压龙脉的活儿还轮不到您。”他转身往府里跑,留下一道声音——

  “我师父天一道人才够格。”

  善导听到“天一道人”的名号时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恍然,原来是你的徒弟啊。

  他双手合十,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仿佛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若是你的徒弟,我就放心了。

  明崇俨很快跑了回来,怀里护着一个小小的坛子,跳上了车,他小心翼翼把坛子放进车厢里,然后让车夫先回去,他驾着车往西山的方向而去。

  善导端坐在座位上,没忍住好奇,抱起了那个黑色的瓷坛细细端详,待看到贴在瓷坛上的红纸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觉得方才的话说得太早了,这显然不能放心啊!

  “这是什么?”善导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骨灰坛。”车厢外的明崇俨回答了一句,“我师父的。”

  善导望着红纸上硕大的“梨花酿”三个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蹦出一句:“令师真是爱好别致。”

  明崇俨低低的声音传来,在嘈杂的雨声中几不可闻;“我师父死前喝了一坛梨花酿,要我把他装进酒坛里,日后在凡间游历时帮他留意一下,若是有风景好的地方就把他撒在那里。”

  “可是我听说天一道人葬在他修道的山上啊。”善导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他怀疑地看着那个一看就不靠谱的坛子,又看了一眼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明崇俨。

  “那是我立的空碑,”明崇俨淡淡道,“免得后世弟子没有地方祭拜。”

  善导吐出一口气,向着那只酒坛念了一段往生咒,又觉得自己的举动看上去有些荒谬滑稽。

  “就只能到这里了。”明崇俨停下车,他把骨灰坛抱了出去,抬眼看了善导一眼:“你去军营,让人去救灾民,如果龙气没有被封印住,我也没回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后面的事情就只能拜托您了。”

  “你会回来的。”善导目光澄澈坚定。

  明崇俨淡淡一笑,他抱着骨灰坛上了山。

  善导看着他的背影,握着缰绳调转马头往军营而去。

  水花翻涌而来,上官婉儿抬手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稳住自己,十指在石壁上划出十道凄厉的划痕。

  我不想死。上官婉儿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娘亲还在宫里等着我,我还没看过这万千风情的山水,我不能死。

  手突然碰到一根树枝,她迅速握紧,任由枝丫上尖利的木刺扎破了她的手心,并不粗壮的小树哗啦啦被她带出一片石沙,晃晃悠悠了几下之后,好歹还是勉强让上官婉儿没有继续掉下去。

  上官婉儿如鼓的心跳终于慢慢缓和下来,她看了一眼脚下奔涌而下的河水,顶上传来赵谦的声音:“婉儿!”

  上官婉儿抬头回应了一句:“我没事!”

  “我让赵渊下来救你,你坚持一下。”赵谦的声音又传来。

  “小心点!”上官婉儿叮嘱了一句。

  赵谦带着那位被上官婉儿救回来的,踩折了手臂的女人进了山洞,赵渊在山崖边用短剑试了试,慢慢向山崖下爬过去。

  上官婉儿手心的血被雨水冲刷着,顺着手臂流进了衣袖里,她感受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她知道这个情况并不乐观,也许是因为淋太多雨,她已然受了风寒。

  但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出事,她咬着舌尖,感受到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上官婉儿微微清醒了一点。

  雨水还在不停地掉落下来,河水奔涌的声音依然嘈杂。

  时间不断拉长又缩短,上官婉儿在这等待之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等赵渊看到上官婉儿的时候,她的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手却依然死死抓着树枝不肯动,鲜血濡湿一大片青色袖子。

  赵渊一只手拿着短刀,另一只手拍了拍上官婉儿的脸,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上官婉儿没有动,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经不会对外界的事物作出反应了。

  赵渊微微皱紧了眉,他一只手挽住了上官婉儿的腰,想要把她从树枝上扯下来,但是他惊讶地发现,上官婉儿依旧死死握着树枝,即使木刺已经把她的手扎穿了。

  赵渊第一次对一个小姑娘肃然起敬,他把上官婉儿拴在背后,然后挥手斩断了树枝,背着她往上攀爬。

  明崇俨打开了骨灰坛,双手掐诀,坛子慢慢升上半空。

  “师父,救救这洛阳的百姓吧。”明崇俨默默想着,双手一翻,星星光点就从坛子里飘起来,它们泛着温柔的银光,从坛子里出来时还有些惊奇似的,绕着明崇俨转了一圈。

  “对不起,”明崇俨苦涩地笑了笑,“当初答应了您要带您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如今,徒儿怕是要食言了。”

  银色光点蓦然散开又猛地聚集在一起,它们慢慢聚成一团流云般的光晕。

  明崇俨就在这团光晕之中,看到了他的师父。

  银色光辉中,天一道人章予怀现出虚影,他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仿佛安慰般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明崇俨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似的,他快跑几步想要抱住章予怀,但下一秒这团银光骤然散开,明崇俨什么也没抓住。

  不要,师父!他急切地想要抓住银光,抬着头拼命寻找捞着四散的光点,没注意脚下,被祭坛边的香炉绊倒了。

  明崇俨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痛楚。

  忽然一股柔和的力量扶起了他,他睁眼看见一缕银光绕着他的背,将他托了起来。

  小时候他学走路时,常常会摔跤,但他从来没害怕过,因为明崇俨知道,天一道人始终站在他身后,他会在他要摔倒时托住他的背,不让他受伤。

  就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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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崇俨耳畔好像又传来了那时孩童们渺渺的读书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银光绕着他转了三圈,以作告别,随后飘然而上,慢慢包裹住了破损的龙脉,龙气几次想摆脱银光的封印,在光晕中左冲右撞,都被银光以强硬的威势压制下去了。

  良久的拉锯之后,龙气失去锋芒,回到了龙脉之中,银光也慢慢消散了干净。

  明崇俨站在祭坛上,呆呆地看着银光消失,他第一次感觉到章予怀是真的死了。

  他守着师父,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没觉得师父死了。

  他一把火把师父的尸首烧成一坛子骨灰时,他没觉得师父离开他了。

  就刚刚,他看到银光全然消散的时候,他才真的意识到这个从小把他带上山,教他道法人情的师父,是真的不在了。

  大道孤独啊!

  明崇俨慢慢跪下向着石壁磕了一个头,望着浩然虚空轻声道:“师父,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了。”

  如瀑的暴雨终于止住了,乌云渐渐散开,一缕金色的阳光破开云层,执着地把自己的光芒洒向这个一片狼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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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呼……龙门副本终于要结束了,下一章上官婉儿就可以再见太平公主了!ps:文中引用云山苍苍等诗句出自宋朝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因为作者知识储备不足,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句子代替,所以只能让这句话暂且穿越一下,祝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