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那壶热水已经放凉了一会儿,上官婉儿虽然觉得后背有些痛,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她低头看着被她护在身下的李令月,轻声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李令月摇了摇头,上官婉儿刚舒一口气,马车又突然一个剧烈转折,上官婉儿猝不及防,一下滑开,后背砰的一声摔在了车壁上。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后背又添新伤,痛得失去知觉,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立即就要晕死过去。

  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额头上骤然冒出的冷汗,眼神一利,掀开车帘冲了出去。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冷眼看着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的马和一路上行人无不尖叫着避让的场景。

  她推开车夫,拉着缰绳将这匹马往人迹罕至的小巷中赶。

  李令月握着缰绳的手极其强硬,意识到无法完全控制这匹受了惊的马时,她手中匕首出鞘。

  眼看着这匹马就要撞上石墙——

  李令月抽刀,迅捷地抹了它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血线飞射得相当高,溅湿了她半身袍服。

  这匹马终于停了下来,两只蹄子乍然跪地,接着整匹马轰然倒下,掀起了一层厚重的石灰。

  温热腥臭的马血从李令月的发丝上,衣袖上不断滴下,濡湿了一小块地面。她半边脸被血污掩盖,只能看见她两眼灼灼,拿着匕首的手稳得出奇。

  “怎么回事?”李令月抓着车夫的衣领,低头问道。

  血从李令月的发丝上滑落,坠落到了车夫脸上,又从他脸上滑下,砸在木板上发出哒的一声。

  周围似乎突然暗了下去,车夫只觉得李令月的手越抓越紧,紧得让他近乎窒息。

  在这危险的安静之中,他望着李令月凌厉的双眼,两条腿竟然不自觉打起了颤。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不说话,下一秒这个少女手里的刀划过的,就是他的脖颈。车夫努力张嘴,试图辩解,但他的喉咙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他也忘记了自己可以反抗,毕竟他的力量应该远比一个年轻的少女大得多。但是身处其中时,他却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只能在宛如杀神的少女手下瑟瑟发抖。

  “公主?”忽然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寂静。

  在听到上官婉儿声音的一瞬间,李令月骤然回神,她如梦初醒般看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匕首咯噔一声落地,吓得车夫狠狠一抖。

  上官婉儿看着李令月陷入一片茫然的眼神,又看了一眼那匹马的尸体,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心疼地走过去,抖开一件轻薄的外衫罩在李令月的肩头上,掩住了她的半身血污狼藉。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帕,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李令月脸上的马血。

  “公主别担心,”等李令月看上去干净整洁了,上官婉儿便用双手轻轻拢着李令月的手,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慢慢说道,“奴婢没事的。”

  李令月这时才恍惚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上官婉儿拍了拍李令月的手道:“公主,接下来就交给奴婢吧,”她说完,垂眸看着车夫,眼神清清冷冷,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方才发生了什么?”

  虽然上官婉儿看起来也不好惹,但毕竟与李令月相比还是温柔了许多,车夫张了张嘴,总算能够出声了。

  “有,有人冲撞……”车夫结结巴巴道。

  就在这时,又有马蹄声响了起来,上官婉儿猛地看向来人。

  一名骑在马上的青年经过这里时,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倒在路边的马车,和一片狼藉的街道,没发现自己的目标后正要收回视线,却突然感受到一道具有极强存在感的视线,他凭着感觉望去,在见到视线的主人时,一只手忽然勒紧了缰绳。

  他□□的马仰头嘶鸣一声,双蹄扬起,险而又险地停了下来。

  来人翻身下马,走到了李令月面前,惊讶道:“太平?你怎么在这儿?”

  李令月的视线却越过他,轻飘飘地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青年也不生气,转头顺着李令月的视线看向身后站着的少年,随后清了清嗓子,介绍道:“太平,你可能不认识他,他也是你表哥,薛瓘之子,薛绍,如今在你六哥李贤手下。”

  薛绍对李令月抿唇一笑,拱手行礼。

  李令月闭了闭眼睛,前世种种皆被她压制下去,再睁开眼睛时,她神色平静地看向站在她面前的青年,俯身微微行礼道,“堂哥。”又向着薛绍回礼道,“表哥。”

  上官婉儿认出这位被李令月称为堂哥的青年,正是太宗之孙,当今琅琊王李冲。她上前曲膝行礼,“奴婢参见琅琊王,参见奉议郎。”

  琅琊王李冲扶住上官婉儿,连声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冲碰到上官婉儿伤处,她不由得一瑟缩,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淡定神色,向李冲道谢。

  上官婉儿的动作已经非常细微了,就连当时抓着她的李冲都没有察觉,但站在李冲身后的薛绍仿佛注意到了什么,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她被水沾湿的后背,回身从马上取下了一个药瓶,递到上官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一愣,慢慢抬眼望去,只见薛绍温柔地看着她,说话口吻柔和清浅,像是害怕惊扰到她一般,轻声道:“姑娘背后似乎有伤,我这里刚好有一瓶伤药,止痛效果很好,也不留疤痕。”

  上官婉儿彻底愣住了,她望着对方手心里躺着的药瓶,下意识就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李令月,想看李令月的反应。

  可当她看清李令月的表情时,上官婉儿的心忽然没来由地惊慌了片刻。

  李令月的视线一直定在薛绍身上,也许其他人看不出来,但一直以来总会有意无意观察着李令月的上官婉儿一眼就能发现,李令月望着薛绍的眼底藏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比当初见她时要更加激烈,更加暗流汹涌。

  上官婉儿的心跳霎时间漏跳了一拍,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慌张,她近乎无礼地从薛绍手里把药瓶夺走了。

  没有行礼,也没有道谢。

  上官婉儿拿走药瓶后,就那样急切惊慌地看着李令月,半丝注意都不曾分给薛绍。

  李冲看着粗鲁无礼的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到李令月的声音。

  “你们方才在追什么人吗?”

  李冲被李令月的话一带,一下子忘记自己方才想说的话,上前几步道:“我和薛绍方才在追薛顗。”他顿了顿,又问,“不知太平方才可看到他了?”

  李令月摇了摇头,“我与婉儿一直待在车里,只听到有人骑着马飞奔过来,惊扰到我们的马匹。”

  李冲的眼神在那血泊中的马身上幽幽打了一个转,又瞧见李令月外衫上隐隐透出的血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望向李令月的眼神就有些变了,“既然如此,方才惊扰太平的必然就是薛顗了,”他作揖行礼道,“堂哥这就去把那小子抓回来,让他给你道歉!”

  薛绍凝思片刻,把自己的马牵到了李令月她们面前,轻声道:“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尽早回去,若不嫌弃,在下的马可送与殿下。”

  李令月盯着他递来缰绳的手没有说话,一片凝滞的安静中,上官婉儿伸手接过缰绳,向薛绍欠身道:“多谢奉议郎。”

  薛绍依旧是那副温吞如水,芝兰玉树的样子,对着上官婉儿微笑着点了点头后,走到李冲身边道:“我先回薛府,若是兄长回去了,我便立即遣人前来告知您如何?”

  李冲点了点头,薛绍便向他拱手告辞。

  待李冲向李令月点头示意驾马离开后,他便接着又对着李令月和上官婉儿拱袖告辞,李令月回礼,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薛绍做事礼数周全,站立时腰背笔直,行走时仪态不急不缓,一身钟鸣鼎食之家造就出的贵家公子气度。

  李令月沉默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背影隐约与前世薛绍负枷离开的背影重合起来。她不自觉握紧了双手,心头暗暗升起一丝冷意。

  这一次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应该还来得及救他。她默默想着。

  而李令月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凝望着薛绍离去的背影时,身边的上官婉儿也一直在凝视着她的侧脸。

  等李令月低下头时,她才猝然移开视线,狼狈地看向别处。

  就在上官婉儿别过眼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先前倒塌的马车似乎有一丝异样——她出来的时候明明将车帘掀开了,为什么现在却又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了?

  而且刚才还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车夫,现在也不见了踪影。

  她极快地看了一眼神游天外的李令月,心下一惊,难道是刺客?

  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的刹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都如潮水般汹涌退去,只剩下嶙峋的担忧留在脑海里。

  上官婉儿猛地抓住了李令月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向李令月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有危险马上跑。

  李令月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却站在原地不肯离去,执意要同上官婉儿一起去看看。

  上官婉儿根本没办法改变李令月的想法,只好护着她慢步向马车走去,做好了兵刃出鞘的准备,她猛然把车帘掀开。

  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让她诧异了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