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掖庭。

  赵道生目送着上官婉儿远去的背影,低低叹了一口气,他转身打开房门,一柄雪亮刀刃自黑暗中袭来,轻飘飘放在了他的脖颈上。

  过了一会儿,方才上官婉儿留下的暗卫缓缓散开,一个穿着斗篷,盖着兜帽的人走了进来,来人的面容隐在兜帽之下,看不清长相。

  赵道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看着那个踏入院门的人,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我要死了吗,陛下?”

  来人伸手放下自己戴在头顶的兜帽,隐隐漏出黑色斗篷下的金色朝服,一阵冰冷的北风席卷过院子,李治突然低头咳嗽起来。

  他看着被暗卫所擒的赵道生,淡淡道:“你该死。”

  赵道生垂下眼睫,然后又问:“那太子殿下和婉儿姑娘呢?”

  “你死了,他们就不用死。”李治冷冷地看着赵道生,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赵道生不再说话,李治一挥手,几名暗卫立即押着赵道生向院外而去,他们在经过李治时,赵道生忽然轻而又轻地问道:“陛下,您真的把太子殿下当成是您亲生儿子过吗?”

  李治猛地看向他,眼神中是一层层浓重的杀机,“与你无关。”

  赵道生低头一笑,顺从地跟着暗卫们离开院子,走向那个黑暗潮湿的天牢,那仿佛张开嘴巴等着猎物入口的巨大怪兽。

  马车飞速在街道上行驶,风铃响得急促,冯小宝几乎是被上官婉儿一路挟着入了宫。

  “别担心了,”冯小宝无奈地被上官婉儿拖着走,“就算是刚死过去的人我都能救回来,你放轻松一点啊。”

  上官婉儿充耳不闻,冯小宝只好苦着脸看了一眼被她扯得皱巴巴的新棉衣,暗自叹了口气。

  “公主,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您。”上官婉儿对李令月道。

  “你直说便是。”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掖庭方向,皱着眉担忧道:“赵道生被我护在掖庭里,我今日总是心神不定,还请您去替我看一下,等我这边的事情一完,我立即去掖庭替您出来。”

  即使上官婉儿并没有讲明利害关系,李令月似乎也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她的神色变得肃然起来,点了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望着李令月马不停蹄赶向掖庭的身影,上官婉儿微微松了一口气,稍微放下了一点心,她进殿看看郑月的状况。

  冯小宝看了一眼郑月的脸色,微微挑了一下眉,随后伸手把脉,他闭目沉吟片刻,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在纸上笔走龙蛇,姿势潇洒不羁。可当上官婉儿探头一看,只见纸上又是一堆狗爬似的字。

  冯小宝搁笔,将药方交给上官婉儿道:“一刻钟内将药找齐,再煮成药汤,夫人的病得用药浴。”

  上官婉儿将药方交给下人,不一会儿,一桶药水就抬了上来,婆子将郑月抱入药水中,待她隐隐发汗,冯小宝施施然从药箱中拿出一套银针来,在郑月的几个穴位上扎下,大概又过了一刻钟,冯小宝伸手把针一根根拔出,最后一根银针离体时,郑月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娘!”上官婉儿短促地叫了一声,上前了几步。

  冯小宝看了一眼郑月吐出的血,舒了一口气道:“你娘这下可是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了。”

  上官婉儿微微瞪大眼睛,看着郑月的睫毛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娘,”上官婉儿喜极而泣,双手掰着木桶边沿,惊喜道,“您醒了!”

  郑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上官婉儿见势望向冯小宝。

  “她现在没力气说话,等过几天就好。”冯小宝将银针擦拭干净,一根根如同对待珍宝一般收回布袋之中,顿了顿,他又道,“这几日每天都得药浴……”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冯小宝摆了摆手,“听我说完,这段时间的药浴之后,令母不能再留在长安了。”

  “为什么?”上官婉儿下意识道。

  “长安的冬天过于寒冷,不适合令母养病,”冯小宝沉思了一会儿,提出建议,“最好能带令母去南疆,那边气候温暖,甚至稍显炎热,正能逼出令母心脉之中的寒气。”

  可是她走不开身啊,上官婉儿心里想着,难道让娘亲一个人前往南疆吗?

  冯小宝没管上官婉儿的纠结,说完便向外走,正撞见李令月急匆匆往这边赶的身影。他停住了脚步,看着李令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跑入殿中,急声道:“婉儿,赵道生不在掖庭!”

  李令月的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声瓷器掉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冯小宝深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不等那两位少女的下一步动作,揣着自己的药箱赶忙离开了。

  “怎么会?”上官婉儿不顾脚边尖锐的瓷片,大踏步走到李令月面前,“我当时命令暗卫保护他,而且我也没有离开多久啊!”

  李令月沉思一会儿,骤然抬眸道:“我给你的暗卫除了你我,还听令于父皇。”

  “陛下?”上官婉儿一惊,她脑袋里乱糟糟的,下意识道,“陛下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了,”李令月打断上官婉儿,果决道,“这件事我们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瞒着六哥一直到瞒不了为止,第二条,现在就去告诉六哥,让他救赵道生。”

  上官婉儿犹豫地迈出一步,“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李令月一把拉住上官婉儿的手向殿外奔去,耳畔呼啸的北风中,她的声音飘渺空灵,“母后不一定会出手,我们二人保不了赵道生,那就只有身为太子的六哥可以一试了。”

  “至于六哥的反应,”李令月的声音低沉了一霎,“父皇既然抓走了赵道生,那他就肯定已经不在乎六哥的反应了,我们现在去通知六哥,兴许还来得及,若是慢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赵道生躺在刑床之上,从进入这阴暗天牢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陛下将他丢入天牢,要求那些酷吏找出他赵道生秽乱宫闱,卖国通敌的证据,整一场残酷的刑罚走下来,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了。

  酷吏周兴慢条斯理用丝绢擦着手,随后抬起头望着赵道生冷酷地笑了笑:“赵公子还是不愿意说吗?”

  周兴慢慢踱步走到赵道生面前,一抬手钳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了起来,他眯着眼睛,视线在赵道生的脸上巡睃片刻,咧嘴轻轻笑了笑:“怨不得太子殿下被你赵公子迷得五迷三道,这张脸的确好看。”他顿了顿,视线集中在了赵道生那一双奇特的眼睛上,啧啧称奇,“尤其是这一双眼睛,真叫特别,不知道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更好看呢?”

  他说的那些污言秽语以及对他与李贤榻上之事的无端臆测,其实赵道生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昏沉,仿佛那缕伤痕累累的魂魄已经慢慢离开了□□,而身体上的一切痛苦也随之变得浅薄,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再能让他有所反应了。

  周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扯着赵道生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得向后仰起,待看到赵道生涣散的瞳孔时,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具诱惑性,他堪称温柔地问道:“赵公子,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龟兹的细作,有没有唆使太子谋反!”

  赵道生明明都已经快失去意识了,可当他听到“太子”二字时,就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阻止他的昏沉,镇压着他的痛楚,强制要求他清醒过来,他张了张口,吐出两个字:“没有。”

  周兴一巴掌扇在了赵道生脸上,随后瞥了一眼角落里那柱燃了一半的香,对着下属道:“来不及了,直接让他画押。”

  下属诺诺,可当他抓住赵道生的手要让他在供状上按手印时,却遭到了这位濒死之人的殊死抵抗,赵道生拼命缩手,一口咬在了那名牢差的手背上,牢差猛地叫出声来,其他人围上去解救他,可无论别人怎样折磨赵道生试图让他张嘴,他始终都不肯松口。

  他咬得那样狠,几乎将对方的皮肤撕扯下来。

  在牢差的尖叫声中,周兴忍无可忍地抓起一样刑具,戳在了赵道生的眼睛上。

  一阵剧痛中,赵道生嘶吼着张开了嘴,浓稠的血液从他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淌出来,洒在了那名牢差的手心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赵道生的血太烫了,牢差沾血的手闪电般抽搐了一下,缩了回来。

  周兴面无表情地把那张已经被血弄得污浊的供状拿起来,强行抓着赵道生的手,让他在那张满是谎言的供状上狠狠摁下了带血的指印。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出喧哗声,牢门被啪的一声打开了,一群身着铠甲的军士闯进牢房,为首者身披金黄蟒袍,在他身后还有两位年轻的姑娘,周兴认得他们,来者正是李贤兄妹与上官婉儿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