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经过明月楼时,正巧楼前一群人堵住了路,她掀开帘子往外一看,一眼便看见身在其中的冯小宝,她叫停车夫,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可没想到,刚一下车就听见有人冷笑着说了一句:“……要不哥哥带你玩玩?”

  一听之下,上官婉儿便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她快走几步钻入人群,果不其然,与冯小宝对峙的,正是薛家大公子薛顗。

  感受到场面的凝滞,上官婉儿想上前打个圆场,把冯小宝救下来,可她刚一动作,就看见冯小宝几步慢悠悠走到了薛顗面前,依旧是用那种半死不活,毫无起伏的嗓音,他对着薛顗道:“我不是君子,我是你爹。”

  方才还十分嘈杂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薛顗,好像他下一秒就会暴起抽剑斩人一般。

  但薛顗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冯小宝说完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后,又慢吞吞蹲下身去收拾好书。

  冯小宝本人对于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的处境毫无所觉,一脸神游天外地揣着书走远了。

  等冯小宝的背影都看不见了,薛顗才忽然好笑道:“想当我爹?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上官婉儿看着这一场闹剧谢幕,长长松了一口气,方才冯小宝的话出口时,她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薛顗那一刻骤然升起的杀意,但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那股杀意又没来由地散了个干干净净,就好像之前她所感受到的杀机只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薛顗竟然没有动手?上官婉儿意外地看了一眼薛顗,不等他看过来,便转身重新上了车。

  薛顗目送冯小宝离去时,忽然感觉到一道存在感强烈的目光,他皱了皱眉,转头向着视线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一位衣装清丽,头戴青色发带的少女转身离开的背影。这道背影蓦然与那夜吹奏玉笛之人的背影重合起来,他默默望着,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头笑了一下。

  上官婉儿交给冯小宝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只要他借着为来俊臣治伤的契机进入大牢,随后给牢差们喝水的缸里下些迷药即可,剩下的到时候自然有人会前来接应。

  可当冯小宝将牢差全部药倒了,也将接应之人带到来俊臣所在牢房的门口时,他却没能把来俊臣带出来。

  当时,来俊臣坐在牢房湿冷的角落里,岔开的两条腿软塌塌的,看上去像是废了,身上的伤一道贴着一道,头发乱糟糟结着血污,一言不发的时候像是已经死了,但当冯小宝走近他的时候,来俊臣抬起头来,一双湛然的眼睛就从那脏污的头发下透了出来,目光灼灼间,竟让人觉得方才他奄奄一息的样子不过是个错觉。

  “你伤得很重,跟我们一块儿走吧。”冯小宝望着伤痕累累的来俊臣道。

  来俊臣一双眼睛在冯小宝和前来接应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就笑了起来,“听说审我的王续和明崇俨是死敌?甚至直到现在都还在寻找着明崇俨的下落,想亲手把明崇俨给杀了?”

  冯小宝不知道王续是谁,于是他身后接应者回答道:“正是。”

  “我明白了,”来俊臣无视背上道道见骨的伤,躺下去的时候眉毛也没动一下,他挑眼看向冯小宝道,“我不走,你回去告诉上官婉儿,就说我来俊臣要送武后一份投名状,她在外头好好配合我。”

  说完,来俊臣抬手让冯小宝附耳过来,将他的计划仔仔细细告知了他。

  冯小宝看了他半晌,确定此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点了点头,将手边所有的伤药都交给了他,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上官婉儿的。”

  “这就是他的计划?”上官婉儿站在窗边,远眺着墙外遥远的蓝天,背对着冯小宝淡淡问道。

  “是,”冯小宝揣着手,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当初答应我的事情,不会反悔吧?”

  上官婉儿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会,但是这段时间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若是计划有失,大家怀疑的第一个就是你,你便是有冤也没地方诉。”

  冯小宝摆了摆手,坐在桌边喝了一杯茶水,道:“随便你,能把三十三图给我就行。”

  来俊臣的计划虽然尚算全面,但是到底不够了解朝堂之上的纷争,王续是高宗李治的左膀右臂,在高宗面前有着极高的话语权,甚至他犯下的很多罪责在高宗那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了。

  因此仅仅凭借来俊臣提出的消息显然不足以扳倒他,若是一击不成,待王续回过神喘过气来,那倒霉的就要是她上官婉儿和来俊臣了。此时武后羽翼不丰,不可能会为了她一个小小官婢与高宗交恶,必定会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再把她推出去担责,那么她和来俊臣二人难免不会落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下场。

  在武后身边浸淫多年,上官婉儿显然深知此事绝不可莽撞,她慢慢搅动水壶之中的茶,“我再想想。”

  冯小宝听了这话,想起了些什么,他端着袖子,一头蓬松的卷发支棱着落在肩上,他看着上官婉儿正色道:“那你可要想快点儿,那牢里的人受了刑,牢中又没有医术好的大夫,若是等太久,腿就该废了。”

  上官婉儿眼里骤然划过一道冷光。

  冯小宝没有错过那一瞬间上官婉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他低头一笑,将手里的水杯放下,施施然出了房门,整个房间突然就安静了下去。

  过了许久,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上官婉儿打开窗,将一只雪白的信鸽放了出去。

  高宗在位期间,为了保证社会安定,宵禁制度极其严格,若有百姓在宵禁时分仍在大街之上闲逛,一律当场射杀,所以这些年,这长安城就没出过什么大事,所有人都以为这种平静的生活要继续下去,可谁也没想到,这长安城里突然就出了一个夜间游荡,专吃活人的艳鬼。

  事情还要从一位巡逻打更的更夫说起,他一生老老实实没做过什么坏事,一家妻儿老小俱在,生活也算是幸福美满,有一天,他照常拿着锣在街道上打更时,却突然闻到了一阵牡丹花香。

  更夫以为是有贼在夜里出门偷窃,便走上前去,想把人扭送去衙门,可谁知道当他转了一个弯,却看见一个飘在半空的女鬼!

  据更夫哆哆嗦嗦的口供,那女鬼长发掩面,一身白衣鲜血淋漓,身上飘来阵阵牡丹花香,女鬼发现他后,便声声喊冤,那飘飘忽忽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更夫吓得转身就跑,谁知一转身,女鬼竟然飘到他身后去了,一张惨白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他脸上,女鬼慢慢抬起头来,发丝下,一双眼睛竟然闪着要吃人的红光!

  更夫两眼一翻,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等他再睁眼,人就躺在了医馆里。

  巡逻的士兵们听说了更夫的故事,一个两个都不信,说这么多年在长安城里巡逻就没见过什么艳鬼,这老更夫必然是老眼昏花,想女人想出了幻觉。

  明明受到了惊吓,却还要被这样奚落,更夫气得要命,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抖着声音说:“我看这长安城要变天了,你们且等着吧。”

  士兵们又哈哈大笑起来,没一个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可后来,不知怎的,这牡丹艳鬼的事竟然越传越广,许多人都自称自己真的看见过牡丹艳鬼,他们将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开始有人编传是圣上不仁,天道不满,这才降下女鬼前来索人性命。这些言论真真假假,甚嚣尘上,弄得满城风雨。

  有将士发觉有些不大对劲,于是上奏刺史王续,将此事告知于他,想请他下个定夺。

  可谁料,奏章递上去了,王续那里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众人一打听,才知道牢里有个叫作来俊臣的,天天吃饱了没事干举报这个,举报那个,王续正因为来俊臣那些不真不假的举报弄得分身乏术,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处理这件小事。

  于是大伙一合计,拍板决定把这件事压下去,不要让上面人知道,等王续抽出时间了,他们再把这装神弄鬼之人揪出来。

  正因为他们选择知情不报,于是几天之后,这长安城便又出事了。

  这次出事的,不是什么平民老百姓,是正正经经的官员,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关林恭。

  关林恭此人性格说好听点叫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叫古板迂腐,明明年纪不大,却天天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同僚们都不大乐意与他打交道,那晚夜宴,他与一位同僚弄得不欢而散,便一个人提前退场,独自一人走在了长安城街道之上。

  刚走不远,他忽然就闻到了一阵牡丹花香,关林恭酒意上头,方才一直压抑着的怒气一下被激发了出来,冷笑一声便前去查看是何宵小在这里游荡。

  但他一进小巷,脑后骤然一阵阴风吹过,接着后脑勺便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视线之中的最后一幕,是一个白衣女鬼扑上来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