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街道上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一辆马车从远处悠悠而来,铜铃声泠泠作响。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坐在马车里面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半晌,李令月道。

  “您想说什么?”

  “你的病怎么样了?”

  “托公主的福,”上官婉儿低声道,“臣已经好很多了。”

  李令月皱了皱眉,她眼里闪过一丝困惑,“我最近做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了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我不会生公主的气的。”

  “那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李令月为上官婉儿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说。”

  上官婉儿沉默着摇了摇头,随后轻声道:“一切都好,公主不必担心。”

  马车停了下来,上官婉儿不等李令月说话便起身下了马车,但仍旧像从前一样,站在车边替她掀开了帘子,阳光就从她掀开的那个角落洒进来。

  李令月盯着那一角的光不动了,两点漆黑的瞳仁之中泛着点光,像是幽静的乌玉。

  上官婉儿在车外等了许久不见李令月出来,于是便探头望进来,“公主?”

  李令月动了动,她起身下了车,“明明你的病刚好,母后却非让你陪我出来,我心里十分歉疚。”

  “您千万别这样想,陪公主出来是臣的福气,”上官婉儿说到这里时,不自觉顿了一下,“更何况,这次您出来还要面见薛公子,皇后娘娘信任我,这才派我陪您一块儿来的,我明白的。”

  上官婉儿说完之后,似乎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恍恍惚惚不顾规矩走到李令月前面去了。

  李令月站在她身后,一双眼沉沉浮浮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她招手叫来一名暗卫,低声道:“再查,上官娘娘最近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给我查清楚。”

  暗卫低头道是,转身便隐入人群之中。

  上官婉儿见到远远站在街边等待的薛绍,胸口中忽然就升起些说不出的憋闷和烦躁,嗓子眼中酸涩不堪,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让人发慌,像是要张开嘴就能呕出来似的。

  “参见娘娘。”薛绍向她行礼,又向她身后拜了拜,“参见公主。”

  李令月扬起笑容走到薛绍身边,“免礼。”

  李令月幸福的笑容像是刺痛了她的眼睛,上官婉儿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

  上官婉儿的视线一转移,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薛顗,他微微笑着看她,眼神之中满是了然的光。

  上官婉儿默默握紧了拳头,指甲死死扣进了掌心之中。

  李令月注意到上官婉儿一瞬间乱下去的呼吸,她敛了神色,顺着上官婉儿的视线看向薛顗,自从上官婉儿大病一场之后,李令月就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大对劲,时常神游天外,做事也没什么条理。

  可是无论怎么问,上官婉儿自己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其他人也查不出来。她抬头看了一眼薛顗,先前的探子告诉她,上官婉儿生病之前,只有薛顗曾经与她说了话。

  当时他们之间靠得很近,说话的声音也很小,所以没有人查到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婉儿忽然神色大变,慌慌张张跑回了宫,随后便失足落入水中。

  难道,婉儿是在害怕薛顗吗?

  不,不会,婉儿心志坚韧,断然不会因为几句口头的威胁就昏昏终日,甚至为此大病一场的。

  可是,那会是因为什么?

  薛顗这个混账到底做了什么?

  李令月思绪流转,盯着薛顗的视线便越来越冷,越来越料峭。

  薛顗被这种视线盯得有些发毛,不得不开口打断李令月,“公主,这次出宫,您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李令月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薛顗,眼神之中藏着隐秘的警告和震慑。

  其实李令月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喜怒不形于色,很少会这般明显直白地把自己的情绪体现出来,但是这次的事情终究涉及上官婉儿,她还是不自觉地想要帮帮这个前世的朋友。

  薛顗眼神变了变,李令月的视线扫过他的那一眼,竟让他恍惚错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公主,而是一位翻云覆雨,权倾朝野的上位者。

  “以前我出宫,婉儿带我去了一家酥山铺子,我们不如一起去那儿看看?”李令月微笑着看上官婉儿,“婉儿,你可还愿意带我们去?”

  上官婉儿的眼神晃动了一下,她呆呆看着李令月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一双眼静静望着上官婉儿,也不催促,她看了旁边的薛顗,然后缓缓道:“婉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上官婉儿的头摇了一下,“公主,今日铺子不开门。”

  就算开门,她也不想带其他人去。

  李令月沉默了一会儿,便道:“那我们随便去别的酒楼吧。”

  一时间,气氛变得凝滞了起来。

  还是薛绍咳嗽了一声,打了一个圆场,道:“若是公主不嫌弃,臣知道一家酒楼,吃食丰富,离这里也不算远,不如我们去那儿?”

  李令月点了点头,他便走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安静地走向酒楼,薛绍他们也看出公主心情不太好,但又不好说什么,便也默然下去。

  “公主生气了吗?”走到一半,上官婉儿忽然低低问道。

  李令月叹了口气,她正色看着她,道:“我只希望你能信任我。”

  “我从未不信任过公主。”上官婉儿脱口而出,然后又低着头,良久道,“公主很喜欢薛公子吗?也很信任他吗?”

  李令月有些惊异于上官婉儿话题转移的速度,她盯着上官婉儿低头时头顶上垂下的碧色发带,斟酌着道:“薛绍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的确是喜欢他的,婉儿你也可以信任他。”

  那一刻,上官婉儿的呼吸忽然停住了,好像有一阵风从她心间穿了过去,她茫茫然环视一圈,却发觉这里的空气根本就是凝固着的,不然为什么她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张了张嘴,“公主,我……”

  上官婉儿的话却被一个人打断了。

  “薛公子!上官姐姐!”一个药童跑到了他们面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我家,我家主人被抓走了!”

  薛顗一瞬间出现在药童面前,他攥住了药童的衣领,“你说清楚,你家主人被谁抓走了?”

  药童年纪稚嫩,见到熟悉的人,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他哭着道:“一个公主,她,她说我家主人,治病不力……”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把主人抓走要打板子了!快救救主人啊!他会被打死的!”

  薛顗用力摁住了药童的肩膀,“冷静一点,你知道是哪位公主吗?”

  “不,不知道,”药童急得汗都出来了,眼泪流得更快了,“她,她没说……是不是找不到主人了……”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问道:“你别哭,我们肯定可以救出你主人,但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可还记得那位公主的长相?”

  药童抽噎着止住了眼泪,泪水就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努力回忆着,“公主身高不高,额头方阔,发髻很高,哦对了,”药童的眼睛忽然一亮,“公主的发髻上插着一根沉甸甸雕着金凤的簪子!”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对视一眼,“千金公主。”

  薛顗脸色一瞬间沉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脚步迈得极快,薛绍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李令月看着气势汹汹离开的薛顗,略一皱眉,转头拿出公主金印,对着上官婉儿道:“婉儿,你拿着我的公主令去姑姑府上,就说我身体不适,找冯小宝看病。”

  上官婉儿接过金印,又蹲下身去对着药童道:“听着,我和薛公子现在去救你家主人,你跟着这位公主去吃饭,不要乱跑,听见没有?”

  药童抬头看了一眼李令月,点了点头,“好,上官姐姐一定要把主人带回来。”

  上官婉儿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千金公主此人是当今圣上的姑姑,性情机灵且善于逢迎,手段心计都不错,可是其人在私生活方面的名气要更加引人注目。

  曾经给上官婉儿留下过极其深刻的印象。

  那天,上官婉儿发现武曌赴宫宴所需的首饰衣裳还未送来,几番催促都没用,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她便索性自己跑一趟。

  刚到制衣局门外便听见其中有人调笑之声,她以为是哪个宫女不要命了,敢在这里苟且,推开门正想训斥一番时,正撞见几个清秀内侍在门边衣衫不整滚作一团,千金公主嗑着瓜子笑吟吟地看着,身边几个风格各异的青年男子围在她身边给她喂食递水,皆是□□。

  其场面之香艳程度,用语言不可一一细数。

  听到推门声,千金公主回头看见站在门外的上官婉儿,眼睛一亮,“你也是过来玩游戏的?”

  上官婉儿低垂着眼睛,耳畔□□之声不绝,但她连呼吸都没乱一下。

  “公主,臣妾是来拿皇后娘娘的新衣的。”

  千金公主的视线一寸寸在她身上刮过,上官婉儿恍若未觉,仍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无趣,”半晌,千金公主转过身去,“自己去拿吧。”

  如果按照千金公主的性子,冯小宝被她抓走,必定是被看上了抢回去做男宠。

  上官婉儿微微皱了皱眉,跟在薛顗身后一块儿往千金公主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