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一位女子提着灯盏,站在明堂门口。

  这名女子身上穿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直裾深衣,腰挂白玉,衣摆袖口均用银线绣着各色香草花鸟。她手里提着的灯盏上画着九天星图,对应天上二十八星宿,但这盏古怪的灯里闪着的不是平常的烛火红光,而是泛着幽幽的青光,这光闪烁间已经快要灭了,只有一缕微光在风中摇晃。

  明明身着异服,举动也很古怪,站在明堂前的女子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仿佛根本没见到她似的与她擦肩而过,没有分给她一丝目光。

  冯小宝打着哈欠走出来,看见女子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到时间了。”女子说。

  冯小宝微微皱了皱眉头,又从袖子里拎出琉璃瓶,琉璃瓶里的幽光和女子手中的灯盏一般,已经黯淡下去,几乎不再闪光。

  “行,我今晚就走。”冯小宝回身打算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站住了脚步,回头道,“哦对了,我好像,遇见了一个可能可以拿走天枢的人。”

  闻言,女子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暗光。

  当天夜里,上官婉儿孤身入殿,抬头见武曌坐在案后,手边放着一张已经拆开的信件,身后是两盏缠枝宫灯,灯火明灭间,她的表情有些不可捉摸。

  “参见太后娘娘。”上官婉儿俯身而拜。

  “免礼平身。”武曌冲着她招了招手,“这是明崇俨寄来的信,你拿去看看。”

  上官婉儿上前,轻轻抖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完。

  明崇俨的书信很简单,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天枢的具体位置已经找到了。但上官婉儿在看到最后一页时,眉头稍稍皱紧了。

  “此行太平公主必须前往?”上官婉儿自语。

  武曌点了点头,“哀家叫你来,就是让你准备一下,这两日陪同公主出宫,前往南疆寻找天枢。”

  顿了片刻,上官婉儿道:“公主怎么说?”

  “若是太平能够解决龙脉溃散之事,那么前往南疆就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武曌缓缓道。

  上官婉儿深深看了一眼武曌,俯身道:“臣遵旨。”

  “去吧,”武曌挥了挥手,“出门动静别太大。”

  上官婉儿推开殿门,迈出去的脚堪堪点地之时,西北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将暗沉的黑夜照射得犹如白昼般通明。

  所有人停步眺望,一人喃喃道:“那边,好像是明堂。”

  上官婉儿猛地停住了脚步,朝着火光之处望去。

  待看到陷入大火的明堂房顶时,她倒吸一口冷气,拔腿就往殿外跑去,目光不时往远处的明堂看去。

  无意间,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她停住了脚步。

  “公主?”

  李令月从阴影处缓步走出,“婉儿。”

  上官婉儿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三年间,她与李令月几乎不曾相见,每次在路上遇见,二人都是能躲则躲,若是不能躲,便随意点点头打个招呼,连对话都屈指可数。

  于是导致二人见面时,总是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尴尬。

  又是一声爆炸声,上官婉儿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公主,我得去看看明堂,暂且失陪了……”

  “等等,”李令月叫住了她,犹豫片刻后道,“不如等我一下,我的车辇就快到了,总比你两条腿跑过去快些。”

  上官婉儿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李令月,后者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温和平静的意味。

  青铜铃声渐渐近了,上官婉儿抬头看见车帘前那一串略微生锈的风铃,内心微有感慨。

  “走吧。”李令月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南疆之行,我们总不能还是老这样不尴不尬的。”

  上官婉儿注视了她一会儿,率先上了马车,习惯性地回身伸手,想要拉李令月一把。

  马车上下的二人都怔了一下。

  上官婉儿伸出去的手微微一僵,她慢慢蜷起手指,想要把手臂缩回去时,李令月忽然搭在了她手上,借力迈上了马车。

  “去明堂。”李令月低声命令车夫,转头进车厢时,回头看向上官婉儿,“进来吧。”

  等她们到了明堂之后才发现这场火灾比她们所想象的要更加凶险。

  热浪翻涌,众人提着水桶,一桶一桶往里泼,但相对于火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上官婉儿一把拉住一个士兵,问道:“冯大人呢?”

  士兵指着明堂,声音颤抖着道:“在里面……明堂里就只有冯大人一人。”

  上官婉儿松开手,士兵一溜烟跑远了。

  她咬了咬牙,决定找几个人一起冲进去救冯小宝时,明堂骤然倾塌,整片屋顶犹如融化的糖浆,在大火中变形,破碎。

  整座明堂瞬间变成一堆废墟。

  上官婉儿无意识地向着明堂走去,肩膀却忽然被一个人扳住。

  “婉儿,没救了,别看了。”

  上官婉儿急促地倒了几口气,空气中的烟灰呛得她连连咳嗽。

  李令月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了。”

  上官婉儿长长叹息一声,“为什么会这样?”

  “命该如此。”李令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救不了的。”

  上官婉儿皱皱眉,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一阵清越的歌声传来。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同时望向歌声来处。

  只见一位姑娘从远处缓步走来,她身着宽袖直裾,腰间悬着深红色宫绦白玉挂件,手中提着青色灯盏,发髻上戴着银制花冠,两条银制花穗在两侧垂下,神色从容安定,在一众灰头土脸且着急忙慌的人中显得尤为突出。

  “来人!”上官婉儿皱紧眉头,如临大敌,在看到女子的第一时间便开口呼唤侍卫。

  但身后却没有一丝动静。

  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她们看到女子的那一刻。

  以一滴悬浮在火焰之上的水滴为中心,周围的一切几乎是瞬间凝固。

  就连浩瀚的夜风都乖顺下来,止息于她的裙边。

  上官婉儿伸手将李令月拉到自己身后,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

  “你是谁?”

  女子的动作看上去慢条斯理,但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上官婉儿她们面前。

  “你怎么进来的?”女子似乎有些惊讶地望着上官婉儿,她说话时语调有些奇异的韵律感。

  “回答我的问题。”上官婉儿死死盯着女子淡色的双眼,冷静道。

  “我叫摇光,”女子凑近上官婉儿,鼻翼动了动,随后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身上有庄周蝶的味道。”

  李令月一把拉住上官婉儿的手臂,拉开她与女子之间的距离,“你要干什么?”

  摇光的目光放到了李令月身上,神色渐渐变了,嘀咕道:“的确是一身担两命之人,冯小宝说得没错。”

  “冯小宝?冯小宝说了什么?”上官婉儿回头看了一眼火海之中的明堂,“明堂是你烧的吗?”

  摇光摇了摇头,“我没烧明堂,我过来只是因为有人要我要给你们算上一卦。”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互相对视一眼。

  摇光没有再说什么,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解下几枚算筹,将其丢在地上。

  算筹落地时声音清脆,摇光弯腰看了看,捡起算筹后又抬头望了一眼星空。

  她首先看向李令月,摇头轻叹道:“可惜可惜,执念太深,小心落得个前世伶仃下场。”

  上官婉儿皱了皱眉,却见摇光转身看向她,又叹息道:“痴儿痴儿,情深不寿,竟两世同谋,若继续执迷不悟,恐届时仍是含冤而死。”

  李令月心下一惊,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上官婉儿,随后望着摇光道:“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上官婉儿惊异地望向李令月,硬生生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骗子”二字。

  摇光长长呼出一口气,望向李令月的眼神有些空茫。

  “没有……你的命格奇异非常,明明只有一人,却带着两条模糊不清的命运,我能力不足,无法算出所有的命途。”

  摇光将玉佩重新系回腰上,最后又提醒道:“若是真的想知道如何解决,不如去找天枢,所有人的气运缭绕其上,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找到你想要的办法。”

  李令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摇光推了一把,整个人骤然失重坠落。

  头上传来摇光飘渺的声音,“你该回去了。”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公主?大人?你们总算醒过来了!”一位侍女跪坐在她们身边,看见她们睁开眼睛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上官婉儿捂着额头坐起身来,“那个女人呢?”

  “什么女人?”侍女疑惑地看了一圈周围,“上官大人,方才您和公主看见明堂倒塌,忽然就一起晕了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把我们吓坏了。”

  她与李令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晕过去了?”

  “是啊,”侍女见二人神情严肃,不由得提心吊胆,“没有一点儿征兆,几乎是瞬间就倒下去了。”

  “这里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人出现吗?”

  侍女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有啊。”

  上官婉儿心里有数了,又看了一眼已经完全倒塌的明堂,问道:“薛怀义呢?”

  侍女摇了摇头,道:“火势太大,薛大人……没有逃出来。”

  李令月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那个自称摇光的女人言语中透露过她与冯小宝相识,恐怕这次的火灾与她脱不了干系。”

  上官婉儿望着明堂废墟,袖子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她既然让我们去找天枢,我们将计就计,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