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沉醉中,李令月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前世的结局如何?”上官婉儿问道。

  “不如何。”李令月叹息道,“我们都没有活下来。”

  上官婉儿清晰地感觉到李令月心里隐约的悲痛,她慢慢抚摸着李令月的头发,轻声道:“你放心,我这就修书一封,问一问娘亲和崇俨叔,也许他们会有办法。”她缓缓将李令月拢入怀中,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公主,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令月从她怀里钻出来正色道:“我们谁都不许死。”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今年冬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凛冬寒风之中,洛阳一片银装素裹,正是百年一见的雪景。

  上官婉儿打开窗,寒风裹挟着柳絮一般的雪花从窗口一下子倒灌了进来,帐幔飘飞。

  一只手从帐子里慢慢伸了出来,带着些微的慵懒,慢慢撩开了一角帘子,抬眼往外望去。

  上官婉儿听到动静,回头望着睡眼朦胧的李令月道:“下雪了。”

  李令月揉了揉眼睛,探出脑袋往外看去,忽然一拍脑袋,“完了,母皇今日开了赏梅宴,我忘了!”

  上官婉儿把窗户合上,从衣架上拿了件披风走到床边,无奈道:“我已经请人跟陛下禀报了,反正这一次的宴会你去还是不去,结果又不会变。”

  李令月把披风往身上一裹,闻言抬头看向上官婉儿笑道:“吃醋了啊?”

  “陛下早就看中武攸暨了,我哪里敢吃醋?”上官婉儿冷哼一声,转身就想走。

  李令月闷笑一声,一把抓住上官婉儿的手腕将她扯上床,用手挥了挥鼻端。“你没吃醋,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呢?”

  上官婉儿气急,伸手搔李令月的痒痒,咬牙道:“你烦不烦?就知道打趣我!”

  房间里地龙烧得很旺,瑞脑焚香沁人心脾,帐子里暖融融的,二人打闹着,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惊呼。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停下手,转头看向门外。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上官婉儿扬声道。

  一位侍女高声道:“公主,上官娘娘快出来看看啊!庭院里的花一夜之间全开了!”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对视一眼,随后两人一起推开房门。

  若此时能攀升至高空,俯视整个洛阳,也许能看见一副天下奇观——

  自武曌所住的紫微城为中心,一阵风犹如海潮一般扩散而去,拂过层层山峦,越过江河大湖,向着无限遥远的地方延伸而去。

  这阵风经过之处,百花盛开。

  这时候,似乎所有的时令都已经失灵了。无论是迎春,夏荷,秋菊,冬梅,它们挤挤攘攘开在一处,争先在雪地里迸发出生机。

  上官婉儿惊呆了,她慢慢摸索着摘下了一朵墨菊,回头看向李令月,“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令月仰头看向紫微宫方向,摇头道:“母皇之命,天地莫不从。”

  古人一剑,十四州冰封成霜,帝王一令,竟叫百花四时同开。

  郑月没拿稳手里的篮子,她怔怔看着满山的雪和花,忽然回头喊道:“阿俨!阿俨快来!”

  明崇俨哆嗦着开门,还来不及震撼于眼前景象,怀里就被郑月塞了一个篮子。

  “快去!趁着这个时候,我们赶紧摘点野菇!”郑月揣着袖子往房间跑。

  明崇俨皱着眉扬声问道:“师姐想吃野菇吗?”

  “不是!”郑月在房间里伸出一个脑袋,恨铁不成钢道,“赵谦他们天天来蹭饭,咱们家粮食不够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伸出脑袋来,高声命令道:“你现在就去告诉赵谦他们,就说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什么丞相媳妇和大唐重臣了,养不起那么多人了,让他们要是还想继续蹭饭,必须给我一起去采野菜!”

  明崇俨闻言,手指慢慢抓紧了篮子边沿,深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师姐。

  北塔山上,摇光伸出手,一片桃花瓣随北风飘落,缓缓掉落在她手心。身后忽然传来稚子迷茫的声音。

  “桃花怎么这个时候开了?”

  摇光还没说话,冯小宝却扶着老阿婆从房间里走出来,高声道:“儿子!快拿上爹的药箱,咱们得出门仔细观察一下这次的异象,也许其中有能够入药的东西!”

  方才的稚子气哼哼回头,“谁是你儿子?!”

  “好好好,冯归,冯归行了吧?”冯小宝举手投降,“快去拿我的药箱!”

  冯归冷哼一声,把手里的剑放下,转身往屋子里走。

  冯小宝仰头望着漫天的白雪,最终忍不住叹服道:“不愧是千古女帝啊。”

  李显和韦香一同看向窗外,院中,他们的小女儿正堆起了一个古怪的雪人。

  “裹儿堆得好丑!”李重润吐着舌头笑道。

  对于哥哥的嘲讽,李裹儿理都没理,她想要踮脚折下一支雪白的梨花,插在雪人的身上。

  可无论如何踮脚,身量未足的她都没办法够到哪怕最低的树枝。

  韦香看着正想站起来,手臂却被李显压住了,她低头望去,只见李显冲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窗外。

  院中,李裹儿吸了吸鼻子,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一支梨花忽然掉落在她裙摆边,她仰头一看,只见李重润坐在梨树枝桠间,一边折花抛下,一边用食指擦着自己的脸颊,笑道:“哭鼻子,羞羞羞!”

  武曌撩开半边帐帘,望着这千里绵延的江山,忽然觉得胸中一点浩然风。

  多美的江山啊!多丽的风景啊!

  多少英雄豪杰为了这一片壮丽山河,甘愿为之前仆后继献出自己的性命?

  这片美丽山河现在终究还是握在她手里了。

  所有人都站在这片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屏住呼吸,仰头看着这一片近乎神迹的景象。

  李令月折下一朵芍药,回头插在了上官婉儿的发髻上,后退了两步端详片刻后,点着头评价道:“人比花娇。”

  上官婉儿心知李令月是在揶揄她,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令月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回击,却不想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便忍不住又想凑上去说两句,却没想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照着脸打了过来。

  上官婉儿望着李令月糊了一脸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她道:“活该!谁叫你天天不干正事?”

  李令月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雪,也不恼,蹲下去也团了一团雪。

  上官婉儿见势不好,转身就往远处跑。

  忽然身后有人一扯她的披风,上官婉儿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接着便是劈头盖脸的白雪。

  她抹了一把脸,抬头见李令月捧着一蓬松软的雪,低头看她,“服不服?”

  上官婉儿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指尖一弹,几枚铜钱飞出去狠狠敲在了她们身边的一棵海棠树上,受铜钱震动,树上的白雪混合着深红的花瓣和暗绿的叶片扑簌簌落了下来。

  李令月正处在树下,情急之下,她一头往上官婉儿那边钻。

  披风扬起,发丝散落,上官婉儿的瞳孔中倒映着李令月的身影。她伸出手护着李令月的脑袋,在雪地里翻转了几圈,缓冲掉李令月摔下来的力度。

  二人的衣衫披风已经被雪弄得有些脏了,根本不像是大唐的公主和娘娘,但现在没有人会注意这种事情。

  她们呼吸交缠,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身影,宛如世界上就剩下她们二人。

  万千风雪就此温柔。

  “我喜欢你。”李令月呢喃道。

  上官婉儿忽然有一种哭的冲动,她微红着眼睛转开了视线,慢慢抱紧了李令月,“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李令月低声道:“谢谢你。”

  上官婉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道谢。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相信我……”一直爱我。

  上官婉儿抚着李令月的头发,轻轻叹息道:“傻孩子。”

  “婉儿,”李令月忽然坐起身来,正视着上官婉儿道,“我决定了,我要像母皇一样,将来登基成为一代女帝,到时候你就是我朝第一宰辅如何?”

  上官婉儿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笑道:“现在天还没黑,就做起了白日梦了。”

  “公主!娘娘!”一位侍女小跑赶来,对于二人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的侍女站在一边,一点磕绊都没打,“武攸暨武公子来了,正在小花厅等着见公主殿下呢。”

  李令月慢慢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上官婉儿,果断道:“婉儿,你陪我一起去。”

  “武公子单独找你,想必有大事相商,我不好在旁边掺和,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令月凑过去,笑道:“你不吃醋?”

  上官婉儿把李令月推远了一些,无奈道:“我对你这点信任还是应该要有的。”

  李令月却一把挽住上官婉儿的手臂,笑眯眯道:“但我却不想你心里有一丝怀疑。”

  “那就让秋简和你一起去吧,”上官婉儿指了指旁边的侍女,笑道,“她替我看着你。”

  李令月这才作罢,转身换了衣服来到花厅。

  甫一进门,武攸暨便迎了上来,一下子跪在了李令月面前哀求道:“公主殿下,求求您救救我妻子!”

  武曌属意将太平公主许配给武家人,可算来算去,武家配得上李令月的,也不过就是寥寥几人而已,其中还不乏有人已经娶妻生子。武曌将画像交到李令月手里,让她好好挑选,李令月便伸手指了武攸暨的画像。

  武曌心里也满意这门婚事,只是这武攸暨已经有了发妻,武曌明白,总不能为了迎娶公主,便让他休掉并无错处的妻子。

  于是她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武攸暨的妻子方氏。

  李令月当然早就猜到了武曌的用心,于是在武曌出手的前一天,她就已经将方氏转移了,同时在武曌那边以嫉妒方氏,忍不住派人杀了她为理由过了明路,但这件事她并未告诉武攸暨,为的就是今日。

  “武公子,”李令月扶起武攸暨,转头看了一圈周围,让除秋简之外其他无关人氏都下去,“令夫人没死,我此刻已将她安顿在洛阳城外的百巧镇上,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将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武攸暨俯首,“您请说。”

  “朝廷之中狄仁杰、张柬之等人正在思索如何恢复大唐李氏宗室,我要你不许插手这件事,如何?”

  武攸暨长舒一口气,拱手道:“只要能将方氏还给我,公主即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李令月望了一眼秋简,开口道:“我舍得,方姐姐可舍不得,这种话以后还是别说了,瓜田李下,我怕有人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