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的二人一时无话。

  武瞾低眉看着那杯落地四溅的清酒,面上的表情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意味。

  火光越来越近,武瞾却也没有别的动作,她叹了口气,慢悠悠地打开殿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喟叹。

  “可惜啊……”武瞾背着手踏出殿门,与提着剑冲进来的李令月擦肩而过。

  李令月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紧张地看着她道:“怎么样?没事吧?”

  上官婉儿将庄周蝶收剑回鞘,抬头看着李令月眯眼笑道:“我没事,公主,我当初向你发过誓的。”

  李令月终于松下一口气,她牵着上官婉儿的手缓缓走出大殿。

  月光下,她们两人的身影如藤蔓般相互缠绕,难以分离。

  她们走过漫长的宫道,刀兵之声不绝于耳,上官婉儿偶尔拔剑护住李令月,但更多时候都只是静静牵着她,平静地等待着李显入宫的消息。

  马蹄声由远及近,向着她们的方向奔来,上官婉儿仰头看去,只见李显手握长弓,垂眸看着她们。

  “怎么样?”李令月从上官婉儿身后走出,抬头问道。

  李显踩着脚踏跃下马来,开口道:“母皇下旨,答应退位。”

  上官婉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她转身用力抱住李令月,声音竭力维持镇定,却依旧难掩激动,“公主,我们成功了。”

  李令月回抱住上官婉儿,使劲点了点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一关过了,接下来就剩李隆基了。”

  上官婉儿刚想说些什么,脑袋却忽然一阵眩晕,有黏稠的液体从眼中滑落,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落下泪来,但当她看见李令月大睁的双眼之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时,心头忽然震了一下。

  上官婉儿缓缓抬手碰了碰脸颊,只见手心之中不是透明澄澈的泪水,而是黏腻猩红的鲜血。

  她低头望着不断从口鼻之中涌出来的鲜血,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后迅速背过身去,她用被鲜血呛得有些嘶哑的嗓子想要安抚住李令月,“公主,别怕。”

  上官婉儿刚说完,整个身体骤然间失去力气,天地霎时间颠倒。

  大脑一片混乱之中,上官婉儿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但她身周一片空荡,伸手只能握住一片虚空。

  上官婉儿动了动手指,闭目等待着坠地的疼痛。

  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她伸出的手,另一只手顺势搂住了她的腰,一股熟悉的芬芳扑面而来。

  上官婉儿勉强睁开一丝眼睛,望见李令月满含热泪的双眼,她大声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神情焦急绝望。

  上官婉儿抬手想拭去李令月脸上的泪水,可残酷的黑暗已经到来,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指尖在李令月脸颊上画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婉儿——!”

  李令月猛地抱紧了上官婉儿,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撕心裂肺,何为呼吸之痛。

  “太医!”她仰着头,声音悲怆犹如失去伴侣的飞雁,跪坐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紧紧抱着上官婉儿,抬头冲着所有人疯狂地喊道,“快找太医!”

  李令月坐在床边,指尖慢慢沿着上官婉儿的面容描摹着,太医们都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就剩下她们两人,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上官婉儿,心中忽然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受。

  兴许是之前总觉得她们未来的日子有很多,所以很少有这样仔仔细细地认真看过她,李令月心想,她真是世界上最不合格的情人。

  婉儿跟着她的这么多年,简直受尽了罪,吃尽了苦,而她李令月又为婉儿做过什么呢?

  时间好像一下子过得很慢很慢,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灯烛燃烧时隐约发出的哔啵声。

  上官婉儿躺在厚重的被子下,双眼紧闭,面色沉默苍白,在闪烁的灯火中犹如一尊用琉璃细细雕出的人像,眉目间带着薄冰冷脆般的易碎感。

  李令月的手隔着虚空落下,触碰到那熟悉的、柔软如山茶花瓣的肌肤,那一团乌黑的、顺滑如丝缎的发丝。

  她知道,不出三天,这样鲜活的身躯就要枯萎下去。

  “很久之前婉儿就已经中了毒,推论时间大概是六哥和琅琊王他们造反,母皇怀疑身边有人是奸细的那段时间。”李显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进门,望着失魂落魄的妹妹缓缓道,“母皇大概每个月都给她定量的解药,这一次不知为何并没有给,因此婉儿身体里的毒才会爆发开来。”

  “太平,”李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只手搭在了妹妹肩膀上,“我下令搜遍了整座宫殿,始终没有找到解药。”

  李令月眼尾微红,她静静看着上官婉儿的睡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李令月没有看李显,只是很平静地叙述道:“皇兄,我想跟婉儿过一辈子的。”

  李显望着李令月的后脑勺,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低着头,絮絮说道:“皇兄,我要和婉儿一辈子在一起,一回家就能看到她,伸出手就能抱住她,闭上眼就能吻住她……这种日子我就算重复一百年、一千年也绝不会腻烦……但是皇兄,如果失去婉儿,那我一天也活不下去,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哪怕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就已经让人痛不欲生了。”

  “太平……”李显轻轻叹息一声,“如果母皇非要她死怎么办?”

  李令月忽然仰头,一双眸子在光下泛着淡淡的浅茶色,透明宛如琉璃,如果眼睛也会失去生命的话,那大概就是这幅光景。

  “那我就求到她改变主意,”李令月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悲伤或是绝望,甚至还有些轻松的意味,“如果在这之前,婉儿已经死了,那我就跟着她一起死,就用她的庄周蝶。”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三人浅浅的呼吸声,半晌,李显垂下眼皮,有些无奈似的道:“母皇还在集仙殿,时间紧迫,你现在就得去。”

  李令月松开上官婉儿的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边,犹豫片刻后回头看着李显道:“皇兄,谢谢。”

  李显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傻孩子。”

  夜已经很深了,寒风瑟瑟之中,墙角隐隐有灰白的霜花爬上墙壁,武曌靠在窗边支着下巴向窗外远眺,窗外檐下的宫灯被风吹得忽闪,以至于她倾斜的影子也模糊了轮廓。

  她手边的那杯茶已经冷透了,就连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了,武曌一向注重养生,很少喝这样冰凉的茶水,但今日她倒是打破了这个规矩,端起那杯冷茶凑到嘴边默默饮了一口。

  沿着武曌的目光向下看,可以很清晰地望见跪在集仙殿殿门前的少女,少女镶着毛绒边沿的大氅被风吹开,底下是一身染血戎装,时间过得太久,血迹已经开始发黑了,青纸灯笼晃了晃,微明的灯光从她坚定的脸上如水洗一般流淌过。

  当啷一声响,武曌回过神来,面前的水壶盖已经被蒸腾而上的水汽向上冲起又落下,她连忙拿起干净的绸布包住壶提,将它从炉上移开。

  外头李令月的姿势依然没有变,带来的庄周蝶归于鞘中随意放在膝边,手指无意识在上头摸索着,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李令月跪在集仙殿前,也许是已经打算好了未来,心中倒是出奇的平静。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丝绸所制的衣料在石板上拖过,来人急匆匆经过李令月,头上沉甸甸的金步摇呼啦啦响作一团,大概走过六七步,那人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跪在门外的李令月。

  千金公主上下打量了一眼端正跪在殿前的李令月,有些稀罕地挑了挑眉,“太平公主殿下怎么跪在这儿?”

  李令月抬眼看了她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皇姐。”

  李令月说这话的本意在于讥讽千金公主自愿屈尊为武皇之女的举动,但没想到千金公主听到这话反倒受用地笑了起来。

  “皇妹求见母皇?”她看似惊讶地掩了掩嘴道,“那怎么不进去?外头多冷啊……”

  李令月忽然笑了一下,抬眼望着千金公主道:“我叫你一句皇姐,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姐姐了?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我毕竟是母皇的亲生女儿,而你……又是我们李家的哪门子亲戚?”话音至此,已经有些凛冽起来。

  这话说得诛心,千金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您既然是李家最为尊贵的公主,那您现在就不该在这儿,您该去找李显才是,他可是不日就要登上皇位了。”

  李令月明白多说无益,于是干脆缄口不言。

  千金公主见李令月不说话,扯出了一个冷冷的笑来,“李令月,今日我也算开了眼了,这天下竟还真有这样无耻的做派,前一步配合李显夺了母亲的位,后一步就来集仙殿跪着求人,像极了我昨日新学的那个词……”

  千金公主缓缓吐出四个字,“丧家之犬。”

  李令月忽然看向千金公主,双眼压着沉沉的风暴,带着无尽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