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春光穿过枝桠,斑驳的光线游离在并肩而立的两名女子裙角边。

  人们这才发现,原来两位女子身上的衣服颜色竟都是同出一系的蓝紫色,只是一人穿纱,一人着缎。

  仰头望着两名不世出的女子,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如果说一人穿着莲青色丝缎,像远处云雾缭绕不可靠近的禁山,将威严肃穆和皇室威仪刻在了骨子里;另一位便像是山中自如的山神,泠泠的松风盈在两袖之中,苍白清瘦的面庞上是一双太过平静的眼睛,是那种站在山巅看过世事沉浮的眼神,不可模仿的飘然风华,仿佛她生来就是要站在这样高的地方。

  乐师手中调子一转,兰陵破阵曲锵然而来,李令月盘腿坐下,低头拨动琴弦,密集的鼓点之中,她手下弦声高昂如凤凰亢鸣。

  春风拂过林梢,大江不住东流,壮阔风流的音乐之中,上官婉儿俯身接过李显赐给她的玉牌,缓缓走下了高台。

  鼓点随着琴声阵阵敲打在人们的心头上。上官婉儿就踏着这乐声,抽下了第一张写满诗文的宣纸。

  众人默然抬头,只见白纸纷纷扬扬犹如白雪般落下,应和着苍扬的曲调随风飞卷,上官婉儿的衣衫被风吹得肆意飞扬,一双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松开诗文,书墨写意一般。

  过了许久,她的手里就只剩两张诗文了,上官婉儿低头斟酌许久,最终将其中一张从楼上抛下……

  李旦沉静地坐在画舫之上,远远眺望着池彩楼盛景,过了好一会儿,身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钓上来了!好大的鱼!”

  李旦闻声转头看去,叫出声的是他最小的儿子李隆业,今年刚满十四岁,他把那条肥鱼从吊钩上解下来,登登跑到李旦面前献宝。

  “父王!我钓上来的!”

  李旦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把这条鱼拿去给厨房,我们今晚喝鱼汤。”

  李隆业擦了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兴奋地点点头,提着鱼转身就往厨房跑。正碰上往这头走来的韦香,眼看着就要撞上了,韦香旋身与稚子错开。

  “皇婶抱歉!”李隆业道歉的话音刚落,人就一溜烟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李旦摇了摇头,望着韦香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我家李裹儿也没好到哪里去。”韦香也跟着摇了摇头。

  李旦想到自小就是洛阳一霸的李裹儿,竟有些无言以对。

  两人站在船头,像是被问题孩童伤透了脑筋。

  过了会儿,韦香转了一个话题:“差点忘了正事,陛下在池彩楼上设下晚宴,让我过来请你一块儿去用膳。”

  李旦与韦香一块儿下船,站在河边,看微风吹起丝丝涟漪,春季落下的枯叶漂在水面上。

  “原来春天也有这般枯败之色。”李旦蹲下身去,轻轻捞起那些干枯的树叶,有些怜惜似的看了看,转身在树下挖了一个坑,将那些枯叶埋进了坑中。

  做完这一切的李旦双手沾满了湿润的泥巴,他毫不在意地在袖子上擦了擦,不像是锦衣玉食的皇室中人,倒像是个不伦不类的农夫。

  李旦的一切动作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就仿佛过去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埋葬过那些纤细脆弱的生命。

  韦香忽然就察觉到了李旦的怅然若失。

  李显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旦从暗无天日的禁宫之中带了出来,韦香至今都记得他站在大门前的场景。

  太久没见过阳光的男子挪动着脚步走到门边,外头金色的光斑将他死气沉沉的瞳孔照得猛地紧缩,两行清泪沿着他近乎惨白,枯瘦深凹的面颊默然而下。

  他静静站在门边,明明双眼已经隐隐作痛,但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日光,手指在光尘之中舒张收紧,有些笨拙犹豫地追逐着那些空气之中浮动的尘埃。

  李旦始终没有踏出殿门门槛。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仿佛被烫伤一般缩回了手,别开脸重新缩回阴暗的宫殿角落。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七天,直到李显亲自前来才把他从殿中扯了出来。

  李旦望着远处在水面飘荡着的枯叶,不自觉叹息道:“若是我能御风而行就好了,乘风而去,便可揽万物于怀,收万灵之遗,岂非大善之举?”

  “这件事,说不定我可以做到。”

  韦香听到声音,回身静静望向来人方向。

  李旦反倒愣了一下,青翠欲滴的柳枝被一双手拂开,两个身影从斑驳的光影之中显现出来,一个高挑骄傲,仿佛凝结着盛唐气韵的富丽牡丹;另一个纤细安静,仿佛冷水洗过的青瓷古玩。她们把臂从光影之中走出,却像从一首诗、一阙词中具现出来。

  “太平?”李旦有些惊喜地挑了挑眉,上前几步打量着她,“太久没见,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李令月微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以免勾起李旦伤心往事,便只拉着上官婉儿道:“婉儿以前教过我如何踏水而行,今儿我就露一手,让你们开一开眼。”她说完,便手掌向上伸到上官婉儿面前,“庄周蝶借我一下。”

  上官婉儿想说“我教给你的剑法不是让你这么用的。”可当她看到李令月那一双期待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上官婉儿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面对李令月,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庄周蝶被放在另一位女子手里。

  剑刃出鞘半寸,一直拂面而来的春风在这一刻忽然止住了。

  剑气激荡,一片枯叶在空中忽然打了一个旋,触碰到剑气的一刹那被碾碎成湮粉。

  原本在河边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停住了笑,他们感受到一丝凉意,不约而同朝着一个方向看过去。李显站了起来,正打算伸手撩开帷幕,伸出的手忽然就顿住了,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仰头看向河边。

  所有人耳边有空灵悠远的声音响起,遥远的仙人在雪山上飘摇而过,那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逍遥和洒脱。

  庄周蝶卷起河中央的水流,水花激荡之中,李令月持剑破开浪花,脚尖轻点,如一只水鸟,又如一支离弦之箭,轻灵地往河中飞去,衣袖被风吹得鼓起,仿佛张开一双翅膀一般,河水四周壁立冲天。

  孩子们都看呆了,目瞪口呆愣愣看着悬在河上的李令月。

  “是姑姑!”

  “姑姑怎么飞起来了?”

  “姑姑好厉害!会飞!”

  “我知道!姑姑要飞升成仙了,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

  几个孩子吸着气,哇哇叫着往李令月的方向跑去,李隆业跑在最前面,两只手在头顶上不住摇晃着。

  正在此时,一声轻微的哨声响起,天空中一直盘旋不止的鹰隼忽然俯冲向下,尖锐的喙朝着李隆业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而去。

  李隆业猛地顿住脚步,可能是被吓得呆住了,只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喊,然后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只鹰向他冲来。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有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在同一时间动了。

  河水忽然翻卷怒吼起来,剑气裹挟着河水一圈圈荡开,李令月直视着那只鹰隼,手中的庄周蝶一劈而下,剑气呼啸着滚向那只凶猛的鹰。

  李隆业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忽然一阵力道把他带到一边,他摔坐在地上,仰头看向身边的紫衣女子。

  上官婉儿只淡淡看了一眼李令月那头的状况,便将视线望向另一个方向,眼底冰冷如铁,“何方宵小,竟敢刺杀皇室!”

  又是一道轻微的哨声,那只鹰隼竟在李令月的剑气之中滑开,张开翅膀滑翔而下,最终落在了一个少年的手臂上,它低头梳理了一下凌乱的羽毛,冷幽的眼睛里闪着微微的光。

  李令月忽然狠狠皱紧了眉头。

  剑气一瞬间散开,河水没了依凭,便如倾盆大雨一般簌簌落下,在这些豌豆大的水珠之中,那名少年轻轻笑了笑,抬手安抚了一下手臂上的鹰隼,开口道:“畜生不懂事,还请父王和姑姑不要见怪。”

  上官婉儿看见李令月面庞上一瞬间闪现的凝重与不安,心下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她身边的李隆业认出了来人,开口道:“三哥?”

  少年慢慢走近了,清瘦的面庞在水滴之中愈发清晰,他的嘴角带着一抹笑,但笑意却不抵眼底,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上去便显得有些阴鸷和冷酷。

  他手臂上的鹰忽然抖了一下翅膀,李隆业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就扯住了身边上官婉儿的衣角。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地护住了李隆业,眼神直视着缓步走来的少年,张口吐出三个字:“李隆基。”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他们天生就带着常人看不到的气机与道运,历代史书上要镌刻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姓名贯穿着半个国家的未来,未曾亲眼见识的人永远没有办法想象那一刻上官婉儿内心的震撼。

  她跟着明崇俨涉猎了一些玄门秘术,在看天命这一章时,她曾问过何为天命。

  明崇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回答道:“当你真正见到气机缠身之人时,自然能感知到。”

  她曾以为那是明崇俨的敷衍之词,如今才知,并非明崇俨不想说,而是它太过玄妙,语言根本不能描述。

  风一阵阵呼啸而过,日升月落之间,宫殿寰宇换了主人,皇室族谱换了姓名,祠堂之中换了牌位,边疆的防线换了面孔,握刀的手换了口音,一代代英雄豪杰长眠地底,英灵飘散天地之时,化作气机缠绕在一个人身边。

  就像他们曾经活着的时候那样:

  御外敌,治内安。

  抚万民之心,书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