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岑杙觉得还是把顾青送走比较稳妥,便在饭桌上提议:“顾青,你看,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京吧,这里实在太危险了,过几天还要打仗,我到时候肯定很忙很忙,难免顾不到你,你回京的话我就能安心许多。”
顾青咽下口中的馒头,担心地问:“万一打仗的时候你受伤了怎么办?”
“放心,我是文官,打仗的时候不会冲在前面,不会受伤的。”
“可是……”顾青并不想离开,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直接说。
岑杙莫名坚持:“就这样决定了,明天我就送你回去,你要听话,不然我会生气的。”
“岑大人,殿下请您到中军帐里议事。”
“好的,我马上就来。”岑杙肚子还没饱,连忙咬了一大口馒头,站起来一边咀嚼着一边到了李靖梣帐外。听到里面人已经很多了,她连忙狠狠地把馒头咽下喉咙,掀开帐子走了进去。
李靖梣将今晚佯攻南面的任务布置下去,具体到每个细节。岑杙站在沙盘前面,一句话也没说,不断用手去抠、锤、挠自己的后背。刚才吃太急,馒头都堵食管里了,上不去下不来,好难受。
长公主正端坐在左侧,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已将半数兵马指挥权交给了李靖梣,这次只是旁听而已。无意间观察到岑杙的小动作,挑了挑眉,似不经意地站起来,围着沙盘边走边看。经过她时,抬手在她蝴蝶谷往下三寸处摁了一下,只听“咕咚”一声,挂在岑杙食道里那块要命的馒头总算掉下去了。
岑杙九死一生地长吁口气,朝长公主感激地拱了拱手,长公主淡淡地一笑,又不经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李靖梣的眼睛。
众将领离开后,岑杙被单独留了下来,虽然她名义上是来辅佐李靖梣的,但谁都知道她其实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有些事情必须要提前知会给她,不然将来过不了李平泓那关。
长公主也没走,饶有趣味地看着对面二人隔着沙盘你问我答,她那从不显山露水的侄女儿少见地在人前一直绷着脸,将此次佯攻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明,而这位岑状元一会儿“啊?”一会儿“噢!”的欲言又止表情十分精彩。两相比较之下,根本不像一位大权在握的监军,倒像是一个被人抓住把柄只能乖乖顺从的小媳妇。总之是各种精彩,妙趣横生。
直到吴驸马着人来催了,李平渚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哈。”
空气一下子凝滞下来。
李靖梣甩下杆子,余怒未消。
“怎么了啊?”岑杙忙忙地走过去,想了想,“其实我不想接这个任务的,但想一想,如果我不接还有旁人接,与其给旁人,还不如我来接,起码还能罩一罩你。”
李靖梣压根不是在气这件事。她是在气顾青为什么跟过来。难道在家里腻歪还不够吗?还要大老远地带到军营里来,在她眼皮子底下“亲亲我我”。但是这样有失身份的话,打死她也不会说出口。最终也只是把自己给气死。
“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被父皇重用了。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紫袍玉带。”
她那一丝挤出来的笑意也不知是真恭喜还是假恭喜。
岑杙:“……”
“你逗我吧?”
“我逗你做什么?最迟三年,你就会步纪文奎后尘,被破格提拔进入内阁,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不管东宫也好,敦王府也好,每个人都要看你的脸色。怎么,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
岑杙暗忖,是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吧?
她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李靖梣想到了什么,忽而心情低落下来,
“其实,这次父皇派我来的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押回涂云开。他怕派其他人来,远在北疆的涂远山不会放心,所以就派我来。但是他同时也不放心我,所以又派了你,派你自然是因为信任你。一旦被皇帝引为心腹,距离出阁入相也就不会远了。”
岑杙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如果派敦王府的人来监军,怕是涂云开会反抗吧,到时爆发什么冲突也说不定。
岑杙挠挠脸,“其实,我也拿不准,到底什么地方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李靖梣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首先,你能力出众,入选内阁是早晚的事儿;其次,你从不依附于各党,无论别人怎么拉拢,都保持中立,父皇最近破格提拔的都是这类人;第三,你提出的削减军费开支方案,是父皇心目中期待已久的,他虽在朝堂上驳斥了你,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非常喜欢你的。父皇继位以来一直致力于削减四方军权,加强中央统治,但是囿于清宗皇帝当年受四方将领拥戴继位的事实,他不能和这些人明面上撕破脸,所以,他需要一个代言人,而你恰在此时出现了,也许,这就是天意。”
她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倚着沙盘桌,好像背后就是万里江山。
岑杙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支青玉簪将满头青丝盘旋成一个高昂的发髻,沙盘两角的五烛灯映出她微微缩起来的肩背,似乎隐隐有些寥落之感。她有些糊涂了:“如果真如你所说,我进入内阁,你不是应该高兴吗?可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她长吁了口气,“因为第四,你是涂家和东宫潜在的政敌。如果父皇打算废掉我,那么,他一定会大力扶持你。所以,岑杙,有一天,我们终究还是要‘为敌’。”
岑杙脑袋一懵,花了一个低眸的时间才想明白其中的原委。但她一字一句无比坚定道:“可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但我,希望你与我为敌。也,需要你,与我为敌。”
气氛又沉默了。岑杙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里隐隐生出一片暗色。这是第一次,她在别的地方对她说需要,也是自己期待已久的,和她并肩作战的机会,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当她说出需要的时候,也就是她最孤独的时候。
“岑杙,你知道,被人高高举起来,再狠狠摔回地上,是什么感觉吗?”
李靖梣顿咽了数次,似乎花费了很大气力,才将那些字眼穿皮带肉地从咽喉深处钩出来。
“那是一种连灰尘打在身上都会痛的感觉。”
她痛苦地皱紧眉头,仿佛从天上垂下了一条巨型锁链,重重地打在那单薄的脊背上,带给她无法承受的枷锁与沉痛。
岑杙胸口一凉,心被狠狠地刺痛。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没有被托起过,那样就不会有希望,也不会有痛苦,更不会有无穷无尽的惶恐与隐忧。我很贪婪,我可以跌倒站起来向天空搏击九百九十九次,是因为我相信,我可以爬到最高处。但如果第一千次结局还是跌落,我不知道自己还怎样坚持下去。”
这时有阵风从帐外蹿了进来,整个大帐内的光线为之一暗。
岑杙默默看着那个寥落的身影,尽管光线隐去了她大半,但她却从未将她看得如此清楚。心也从未离她如此之近。她感觉心脏快要烧起来了。这样与她赤诚相对的李靖梣,以前的自己,绝对看不到也听不到。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现在已经拥有了某种资格?
她走到那人面前,把她环抱在胸前的手拿过来,坚定地握在掌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会的。你相信我,第一千次结局一定不同,即便你掉下来,我也会在下面接住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是绯鲤,是生来就要跳跃龙门的。任何打击都不能改变你的本性,将你变做凡鱼。我始终相信今上这辈子做得最英明的决定,就是立你为皇太女。不管他现在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想废弃这个决定,我知道到头来一定是错的,因为我相信,不管从哪方面来讲,你都是他所有儿女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最勇敢、最无畏的姑娘,所有人都愿意为了这样的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音甫落,她的半边脸即被那一双温柔的手抚住,那只曾经带给她无限温柔的手,在她脸上流连忘返摩挲,散发着淡淡的温热。岑杙歪头抚就,张开臂膀将她轻抱着。
冥冥之中她感觉这会是黎明到来之前最后一次拢她在怀,明晚之后,她们将是不折不扣的“敌人”,她低头咬上她的唇,带着一股惩罚性质的亲吻,咬着她。李靖梣头颈被迫后仰,呼吸错乱,手臂由攀附改为搂紧,双脚离地被抱上沙盘,没有丝毫反抗。
就在她指挥若定的千里江山之上,就在将士集结战鼓催发的蓄势之前,她颤栗着地提前送上她的亲吻,而除此之外,她所能回报给她的东西,从来都不多。
“成功了,驸马成功了!”
黎明前夕,经过一夜的擂鼓佯攻之后,张契在狼头峰北面某处,听到三声石响,之后就接到了涂云开坠下来的敌垒图。
李靖梣、李平渚等人根据敌垒图开始布置作战计划。决定在当晚的子时和涂云开里应外合,对顾人屠进行全面的围剿计划。速战速决。
岑杙本想天一亮就送顾青走的,但是自打顾青看到了山上抬下来的伤员,救死扶伤的本能爆发,一不留神就成了军营的焦点,还被长公主视为重大发现。责怪岑杙身边有这么好的大夫,不该藏着掖着,一个人独享。岑杙有苦说不出。
事后顾青小跑着跟上岑杙,手语解释:“我不是有意的。”岑杙不搭理,她又转到前面,拦着她的去路,很沮丧地承认,“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走。”说完,羞愧地低下头,脸也跟着红了。
岑杙本来有些恼的,但看她的样子,实在又不忍心,“算了,你既然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不过,你必须一直跟在我身边,不准胡乱走动,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不准到山上去。”
顾青连忙点点头,腮颊上的两个梨涡高兴地旋了起来。岑杙无奈地叹口气,回帐子的时候,顾青突然好奇地问她:“那个顾人屠是不是很坏很坏的人?”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听那些伤兵说的,他们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还说他不仅长相凶残,性情也残忍到极点。你知道吗?他手上戴了串佛珠,捻一个佛珠就杀一个人,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我就在想,佛是普度众生的,乃至善,而杀人乃至恶,他用至善的方式来做至恶的事,难道心里不会愧疚吗?”
岑杙噎了一下:“谁知道呢?也许每个人都有些奇怪的癖好吧!不过,我想或许他并非要用至善来行至恶,只不过那串佛珠恰好是他前世为人的最后一点证据。他需要借助这个东西来记住自己的过去。”
顾青眨眨眼睛,困惑地看着她。
“总之啊,咱们和他不是一路人,用不着替他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咱们这次围攻他,主要目的并非是要杀他,而是阻止他继续作恶。然后,咱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
“嗯!”看着她脸上泛起的天真笑容,岑杙心中五味杂陈,回头注目那被阴翳笼罩的狼头峰,暗想顾人屠啊顾人屠,如果你不是顾青的哥哥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