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笨。前朝之事,李靖樨怎会晓得呢?从她入宫到出宫也不过才两刻钟功夫,小黄门哪有时间从后宫到前朝跑个来回?能晓得她入宫又做出此等怪异安排的,除了这位神通广大的皇太女还会有谁呢?
瞧她在书架前目空一切地看书,那杏黄的团龙服尚未换下,和方才公明阁高谈阔论时的气宇轩昂已截然不同了。只是这端着架子不爱搭讪的小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岑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君臣礼,“提醒”未来的玉瑞女皇自己这个大活人已经站在她眼皮子底下了。
“殿下您就赏光看我一眼吧,时间宝贵,我还急等着回去办差呢。”
话音刚落,满室的安神香都没能阻止皇太女把手拧在她耳朵上。
岑杙趁机把人挟入怀中,在她和书之间抢了个有利位置,成功掠了个香吻回去,笑得热气腾腾的,还问她,“你是不是有千里眼啊,知道我想你想得魂不守舍了,马上就把我喊来啦?”
皇太女登时红了脸,指着她,“油嘴滑舌。”
岑杙一脸认真道:“哪有,你肯定有双神仙耳朵,听到了我在下面拼命朝你喊,看我看我看我,所以回头立马就把我召来了。”
皇太女哭笑不得,“你这都是跟谁学的词儿啊?这么……”
“好听吗?”
“好听个鬼,我就知道你在阁里没有好好听!”
岑杙倒是没否认,“谁让你太好看了,我感觉两只眼睛都不够使的,恨不得不要我这双耳朵了,把它们变成眼睛来看你。”
“不要这双耳朵了?那好,我给你拧掉!”皇太女狭笑道。
岑杙忙忙地抓住她手,“别别,耳朵还是要要的,我只是打个比方嘛!”
她嘴上的蜜还没抹完,“但你知道你有多招人喜欢吗?不仅是我,连华金鹏都看直眼了,还是我偷偷踩了他一脚,他才把眼珠子从你身上拿下来。我因为要装着好心提醒他,才没下狠脚的,现在想想,我该狠狠跺他一脚的,让他长长记性。”
李靖梣终于招架不住了,掰着她那愤愤不平的脑袋,勾进怀里,笑得不可遏制。
所有美好的感情、入骨的思念都给了她,还觉得宠爱不够。恨不得真去天上要来一双千里眼顺风耳,这样就可以时时刻刻看到她,听到她,亲到她。
“岑杙,怎么办,我好紧张……”
岑杙听到她在耳边的喃喃,知道她是在为接下来的登基大典烦忧。
这么多年苦心孤诣的等待,才换来如今的一飞冲天。本以为这姑娘已经身披鳞甲,坚不可摧,任何大风大浪在她面前都不过是等闲。没想到在快要达到龙门的关口,她仍然像个十七岁小姑娘那样,轻易就暴露了自己的怯怯不安。其实想想也是,苦熬了那么久,终于梦想要实现了,谁又能真正做到风轻云淡呢?
岑杙替她开心,也感同身受她的紧张,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不用紧张,你可以的,你已经跨过了那么多条在常人看来遥不可及的天堑,难道还会害怕平地上的一条小沟坎吗?我会在旁边一直看着你,飞到九重天上。”
“我飞上去就下来接你。”
“好。”
当天岑大人比预定时间晚了半个时辰才出宫。从烟海阁出来时两条一尺长的帽翅都折了,七扭八歪的铁丝为骨架的翅脚像火焰一样毫无方向和目的地盘旋,怎么捋都落下痕迹,岑杙发愁得不行。人家问她,她推脱是出门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帽翅给压折了。其实是她下手的时候没轻没重,忘了皇太女在失控的时候,是什么都敢拧的。没想到真耳朵躲过一劫,假耳朵倒是被她拧断了,岑侍郎窝在自己的值房里,扭着帽翅一面吐槽一面回味,时不时捋着铁丝傻笑一下,把对面的华金鹏迷惑得不行。
在她出宫后不久,那个小黄门又跑到了宫门口,悄悄问当值的记事官员,“岑大人出宫了?”
“刚出去不久。”
“出入名册拿过来我看看。”
官员递给她,小黄门往上翻了翻,“华大人出宫是什么时辰?”
“半个时辰前。”
“把岑大人的出宫记录改成三刻钟以前。这是殿下的命令,不准向任何人透露。”他在衣袖里悄悄掏出一块东宫令牌,那记事官忙道:“是是,下官一定遵命。”当天这名记事官就获得了提拔,而总记事官照例在天黑关宫门前来收缴册子时,查看了东华门所有官员的出入记录,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只有皇太女破天荒地取消了下午的一场例行会议,打着喷嚏回到寝室,拼着耗尽的力气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了烟海阁书架和地板在秋冬交接时入骨三分的寒凉。躺在温软的枕上,疲倦且放松地睡了个饱觉。
这年的年尾,今上正式下召宣布退位。退居九华宫东北角的太华宫做了太上皇。皇太女先是在太华宫接受传位诏书,宣布即皇帝位。而后在新年年初的登基大典上,正式受皇帝玺绶,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建纯,并大赦天下。
在那一天,京城数得着的皇室宗亲,功勋贵戚、以及七品以上文武百官及命妇,全部入宫朝贺新君。岑杙也在朝贺之列,她穿着只有在重大仪式上才会穿的梁冠礼服,站在元华殿前一块不起眼的方砖上,遥望身穿天子衮冕的李靖梣,手持玉圭,腰携瑞剑,从汉白玉的中央御道上阔步走来。所过之处,命妇屈膝降身,梁冠弓腰折拜。
她目不斜视,神态庄严,肩背日月华章,足登祥云皂靴。沿着陛阶徐徐高引,似要走到九重天上去。
作为时隔百年后玉瑞出现的又一任女帝,她的即位可以称得上一段逆天改命的传奇了。从不被世人认可的“有子传女,违背祖制”,到而今令所有人信服的“君临天下,众望所归”,这一条路她走得异常辛苦。
但她是幸运的,虽然这个过程历尽坎坷,但她终于没有辜负上天对她的额外垂青。从一个茫然无助的少女,长成如今心怀天下的女皇了。
岑杙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联想到她平常训示臣下时的样子,猜测那五色的十二旒珠后面,定是一张冷峻藏锋、不怒而威的脸。但又联想到她平常发怒时那高飞的眉翅、平平的嘴角,不自禁流露出会心的微笑。
她就是那样一条永不服输的鲤鱼,不到龙门誓不回还。如今蓦然回首,岂止是龙门,连江河湖海都在她的脚下了。
她这丝微妙的笑容,一直维持到了大典结束。那时,陛阶上的典礼官已经宣读了新帝即位诏书,群臣也向新君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边上的华金鹏、郑郎官都注意到了她这股迷之微笑,面面相觑一会儿,均纳闷不解。
而在接下来的宫廷宴饮上,百官命妇们依次上前向新君祝贺奉酒。岑杙作为户部的头面被理所当然地推到了最前头。而就在她持着酒盏向御座前走来时,原本因为宫廷礼节的繁琐而维持了一整场冰块脸的女皇陛下,就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了自然的笑容。
她笑了。
那是她整场宴饮上唯一的一次笑容。
对于江逸亭这种一心扑在政务上的人,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于那些善于察言观色、寻找机会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信号。
船飞雁瞥见她的命妇姐妹团,集体骚动了一下,捂着嘴窃窃私语起来。她激动地攥紧了拳头,忍不住轻锤了下桌面,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俩的“奸|情”了。再没人注意,她都想去街道上发小传单了。
船飞雁来的晚,不知道京城的小道消息系统曾遭到过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而罪魁祸首就是“我不杀伯仁”的岑杙。她对京城吃瓜群众们的反应迟钝有一种恨其不争的失望与茫然。
如果在船山,以岑杙的品貌、才学和话题度,就算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有个适龄的女儿,也得把她列为最热门的女婿候选,给传得满天飞了。
但在京城,居然到现在才有人怀疑她和弟妹在处对象,这简直就是没天理啊!明明是多么郎才女貌的一对,全京城的人一个个都像瞎了眼似的,硬是连个谣言都传不出!害她吃瓜都没地方吃,简直是气得她满腔热情只能怄在心里独自消化,平白掉了不少冤枉头发。
现在好了,终于不用憋着了,船飞雁感觉自己的孕吐一下子都好了。没等宴席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地搬个小板凳跑到命妇团里吃瓜。
结果刚吃第一口她竟然就楞了。
“看来这曹公子真就是命定的皇夫人选了,你们瞧见了没?那么多人上去敬酒,陛下唯独对曹公子笑了一下,这可真应了那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跑也跑不掉。”
“还有一句,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一阵揶揄的窃笑声后,船飞雁对这帮女人彻底就无语了。
这帮人是什么脑回路啊这帮人!
曹嘉绅虽然当时也在队伍里,但他站得离女皇八丈远好吧?冲他笑你觉得能笑出个啥?考验他眼力给他颁个状元吗?
瞎子都能看出她是冲岑杙笑的好嘛!你们这帮妇人,眼神不好使,吃瓜都吃不到热乎的,就别说瞎话了成吗?气死她了。
回去的路上,她还跟岑杙叨叨这事儿,气得她又要孕吐了。
岑杙笑道:“你管她们说什么呢!反正我知道她是对我笑的就够了。”她心里美的不行。女皇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笑容,是属于她的。够她美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