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的正月。
吴小侯爷收到了亲娘给他下达的下月成婚的最后通牒。小侯爷对成亲一点兴趣都没有,以“二姐生死未卜,弟弟岂能弃她不顾”为由,一脸悲怆地想要延迟婚期。长公主劈头就给了他一掌,“你二姐早就闯过了生死大关,你给我老老实实成亲,不然下月的婚期就是你的死期!”
小侯爷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去找自己的狐朋狗友消遣。他的朋友里有部分是宗室子弟,其中玩得最好的莫过于卢王世子李靖棕。这李靖棕别的本事没有,唯独察言观色是最在行的。看他的臭脸就知道铁定被长公主给怼了。强行拉着他去南山行猎,众星拱月似的,总算哄出了一个笑脸。
回来的路上,李靖棕揽着他的肩,“这几日怎么总不见你那二姐夫出来玩啊?他可是打猎的一把好手,难道这几日戒荤了?”
小侯爷瞥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二姐正卧病在床,他敢去南山行猎?不被他老娘抽死也得被皇姐收拾!请他来,甭指望了!”
李靖棕转转眼珠,“那就把你大姐夫请来!她入宫这么久,咱们连话都没捞着说几句,好歹是亲戚,不如请她出来打猎,联络下感情?”
“请她?那你更指望不上了,皇姐管她,比我老娘管我还严,而且,她本人从不打猎。你请动皇姐的机会都比她大。”
“我哪儿敢请陛下啊!她不打猎,咱请她做个宴饮场子也可以么!关键是你把她给请出来,咱们这些世家子弟可都是仰慕这位驸马国尉已久,你把他带出来给咱们见见世面,兄弟中就属你有这个本事了!”
其他王孙公子们纷纷附和,“对啊,靖柴,你把她请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咱们爵位低,不比你,一年也进不了一次宫。有些人还一次都没见过呢!”李靖棕又道:“只要你能把人请来,我那匹‘黑风驰’就送给你怎么样?”
吴靖柴这个人,在狐朋狗友堆里,一向是颇有威信,最受不得夸。加上那匹‘黑风驰’确实让他心动,当即就允诺下来,盘算着怎么去把这位姐夫给邀出宫来,让众人见见世面,顺便给自己长脸。据他所知,他这位大姐夫在经历了漫长的坐牢般的皇宫生涯后,最近几个月也会偶尔出宫放风几次,皇姐都不怎么管的。他整好瞅准机会下手。
这日,女皇陛下一下早朝就回到无为宫坐着。岑杙才刚起床不久,换了身平常衣服,准备出去。看到李靖梣,“咦”了一声,“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李靖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翻了页手上的书,“要出去?”
岑杙有点犹豫,“你说过,我一个月可以出去两次。”
“这次去哪儿?”女皇问。
“去小侯爷府上,他说府上最近请了一个番帮的马戏班子,特地邀请我过去看看。不过,如果你今个有空的话,我就不去了,留下来陪你。”岑杙把腰牌摘下来放桌上,讨好卖乖道。
李靖梣相当不给面,“我待会还有议政,没有空。”
“哦。”岑杙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高兴,“那你专门过来一趟是……?”
“我是来给你打声招呼,内阁近期在商议削减宗室开支,户部尚书王中绪为此已经闭门谢客一个月。如果你在宴上碰上什么人,跟你谈及此事,自己长个心眼。”
岑杙一听,觉得不太对劲,“你的意思是,这是场‘鸿门宴’?”她仿佛记起来吴靖柴之前说,好像要在宴上介绍几个人跟她认识,里面就有皇室宗亲。她想了想,“那我还是不去了。”
“你去吧,正好借此机会安抚下他们。”熟料女皇反其道而行之。
“安抚?怎么安抚?”
“你就说,过段时间陛下要给我提升月俸。别的什么都不用提。”
岑杙寻思了一下,恍悟,李靖梣这个人果然贼精明,如果她决心要削减宗室开支,是不会同时给枕边人提月俸的,这样厚此薄彼肯定要留话柄。但朝廷削减财政势在必行,她这么说无非是想稳住他们,等到时机成熟,再出其不意来个釜底抽薪,拿宗室开刀是给天下做表率。呵呵,这种打一棒子前先给吃个甜枣的法子,她最谙熟了,果然是腹黑心肠。
“行吧!”
岑杙想不到,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得给女皇办差。
她如期赴约,小侯爷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这是李靖梣新赐给他的一座园子,和长公主府一墙之隔,作为婚后的别院还在修缮当中。但是有一座朗照园已经提前修好了,就成了小侯爷整日与狐朋狗友厮混的场所。长公主最近很忙,也没有功夫管他,就愈发助长了他玩乐的气焰。拉着岑杙一一与宾客认识。
岑杙一瞧宾客之中果然多半都是皇室宗亲,便晓得李靖梣的提醒是对的。在众人的恭维奉承中,她居了上座,不动声色地看戏听曲。
这个马戏班子的表演确实神乎其神,好看到岑杙差点忘了本来的目的。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紧场中,心情跟着那翻腾的人马大起大落,抚掌赞叹。
多年后她还记得这场马戏,在鼓乐声中,马蹄竟然能跟音声相合,做奋蹄起舞之状。更有番邦的美貌少年,单脚直立在马背之上,掌心托举一美貌少女的腰胯,助她完成各种高难度的舞蹈动作。少女身穿彩衣,微露肚腹,在马蹄的狂奔中,一面维持平衡,一面挥舞彩袖,就像飒飒轻燕,凌风而舞。每当鼓点密集时,少年都会曲臂蓄力,将少女高高抛起,在嘉宾的惊呼声中,少女就像离枝之鸟,在半空中翩翩起舞,身体无任何附着之物,却能做出各种美妙的姿势。配合着他二人的动作,鼓点每次都重重敲两下,一曰悬起,二曰神定。却不是为表演者而敲,而是为观众而敲了。此时观众的心就跟着抛扬的少女,悬上悬下,惊跳不已。有胆小者等不及第二声鼓点落下,就害怕得闭上眼,白白错过了一半的好戏,再睁眼时少女已稳稳落回少年的掌中。于是满堂喝彩,欢声雷动。
一场精彩的马戏之后,众王孙贵胄纷纷争着给赏钱,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场面了。岑杙回宫后,犹在津津乐道这场马戏,唾沫星子险些飞到女皇陛下的字帖上。李靖梣皱着眉头全当耳旁风,倒是云栽听得神魂颠倒,忙不迭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她摔下过没有?”
岑杙毫不夸张道:“当然没有,少女身姿轻灵,仿若无物,那少年郎看似羸弱,臂力可挽三百石大弓。她回落的时候,被那少年郎轻轻一抱就稳稳接住了。少年郎在马背上稳稳站立,就像站在平地上一样。有一次他将少女抛起后,忽然在马背上换了只脚,又转过身去,从后面接住了少女。我差点跟其他人一起叫出来了!”云栽听得激动不已,“啊呀,那可真是太惊险了!”苏合虽然看过这场马戏,听岑杙复述时,仍免不了心潮澎湃。
岑杙喝了口水压压惊,又道:“小侯爷说,今个是场子不够大,如果是华凤门前的那种大场子,可以容纳上百骑,这番邦少女就可以在千军万马中表演掌上舞。你想想看,上百骑少年郎并骑而行,往来穿插,少女立于掌上,翩翩起舞,那场面该是怎样的惊险好看呢!”
云栽差点要尖叫起来了,小脚跺得像小鸡一样迅速,满脸期待地望着陛下。
李靖梣“哼”了一声,泼冷水道:“想什么呢!今个起,戒奢以俭就是国策,这种劳师动众的马戏,就在戒奢之内,不要想了!”云栽闻言颇为扫兴,岑杙无奈地耸耸肩,该干嘛干嘛去了。
晚上安寝时,女皇在床上翻书,等着她爬上来,钻进被筒里躺下。
“你就没有别的要同我说的吗?”
语气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有问题但绝不是大问题。岑杙转转眼珠,飞快做了判断,“有。我把你交代我的意思都传达出去了,那些宗室子弟们看起来都挺开心。还有那个卢王世子李靖棕,上次给我丢小盐瓶的那个,看起来诡计多端的,几次上来想套我的话,我一个字也没说,就跟他打哈哈。”
“还有呢?”
“还有?”岑杙想了想,“这些王孙公子看起来都挺闲的,朝廷每年都要拿五分之一国库来养他们,确实是很大的负担,削减宗室开支做得很对,也很及时,要是再繁衍一代,怕是三分之一国库都得进他们口袋。”
“还有呢?”
“……”岑杙听她那语气越来越严,就晓得她要问什么了,讨好卖乖地抱住她的腰,笑道:“我正想同你说呢!我事先一点也没料到小侯爷会把南隅姑娘也请来,”她先撇干净自己,而后装着不明所以的样子暗戳戳问:“她是犯了什么错吗?怎么会被下放到教坊司下面的长兴署去了?”
长兴署是教坊司的下属机构,供京里的达官贵人们宴饮取乐。地位比宫中乐师不可同日而语。一般进入教坊司的乐师都是精挑细选的出类拔萃的人物,除非自己犯错,否则是不会再被下放到下面的署馆的。
“明知故问。”李靖梣把书搭她脑袋上,翻了一页,岑杙眼前一黑,把书拨到一边,道:“我只是觉得可惜,以南隅姑娘的琴艺,不该沦落到下面去。看着她被一群不通音韵,只关注色相的人,支来使去……”岑杙皱了皱眉,不知该怎么描述那种膈应的感觉,“我可受不了,就顺嘴帮了她一句。”
“你那是帮她一句吗?我什么时候说过日日盼望再听她弹曲,这句话?”
岑杙厚着脸皮笑道:“是我想听她弹曲。我冒你的名,也是被逼无奈,谁让你的名声比我好使呢。你不知道,当时我说完那句话,那些动歪脑筋的人立马就老实了。都是因为看了你的面子。我保证,只此一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把脸埋在女皇陛下小腹上,装可怜。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李靖梣也就省心了。果然,没多会儿功夫,她的脑袋就拱到女皇陛下的肩窝里,标准地吹枕头风的姿势,“你不觉得,把这样有才华的姑娘下放到长兴署太可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