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知道她遇到了难关,而对于她的难关自己一向捉襟见肘,爱莫能助。像往常一样,李靖梣锁着她的脖颈,谆谆告诫:“这几日,我可能会顾不到你。你要自己顾好自己。无论别人说什么,你只管沉默就是,也用不着替我打抱不平。岑杙,我只有你了。”
岑杙凝视着她,认真地说:“你忘了,我们还有浮游。”李靖梣愣了一下,忽然会心笑了,“对,我们还有浮游。沧海有蜉蝣,你我为芥舟。蜉蝣终有一天会越过沧海,而我终将会控于你。”说完竟有一点幽幽的遗憾。
蜉蝣是她二人给双元卵取的一个代称,岑杙原本想叫它“流萤”,因它只在夜里才发光,又想叫它“夜猫”,算是昼寝夜出的戏称,都被李靖梣毫不客气地一一否决。女皇陛下坚持要叫它蜉蝣,还把坤管里的水比作沧海。岑杙起初觉得她心大,蜉蝣这种朝生暮死的虫也敢拿来取名字,但拗不过,也只好跟着叫了。而今听她所言,蜉蝣越沧海,竟有一种化身芥舟,渡它上岸的使命感,方认同这名字比自己的流萤、夜猫好。
只是最后她那声叹息,她有点不大懂了,听起来怎么好像有点被命运作弄,难逃掌心的意思?她想问:“控于我难道不好吗?做什么要叹这么长的气?”
她直觉问出来,会是个不错的情话,李靖梣平日情话虽不多,但每次都能戳中她的软肋。但现在大丧期间,她又不好去问,担心问出来,自己会忍不住得意忘形,做出个没羞没躁的样子来,被人捏住把柄。因而心里痒得抓耳挠腮,却只自个暗暗忖度。上一次她说要和她一起走到最光明处,发挥自己的光和热,这一次,约莫是在畅想使命完成后,她也卸下满身重担,将全部身心交予彼的意思。
岑杙晓得她是个说话算数之人,心里柔肠百结,思绪难平。在那杆秤上,她已经走了许多年,虽然走得摇摇摆摆,心却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安稳。她想,不仅是因为她所爱之人是一个善于称量天下的妙人,还因为她本身就拥有让人安心的力量。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情人,遇到她都是幸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李靖梣所料不错。内阁为了节俭国库开支,拿宗室开刀的手段,终于触动了宗室的利益。趁着国丧期间,这些宗室子弟纷纷出动,到太上皇帝灵前哭诉。将矛头直指负责此次削减财支的户部阁老王中绪,以及他的佐官华金鹏、郑居廉等。明着说他们离间皇家骨肉亲情,暗地里却指摘女皇悖逆祖宗,苛待宗族。因为这次大刀阔斧的改|革,背后少不了李靖梣的支持。
这事儿说到底是个死结。
李氏宗族繁衍至今,光是宗族人口就不下百万,有爵位领朝廷俸银者多达数万。从最高一级的一字王,每年固定领俸银十万两,到最低一级的县男,每年也有百两银钱可拿。国库每年的开支,光是支给宗室子弟的银两就高达两千余万。占到了国库开支的三成以上。而更可怕的是,不出二十年,这个数目还会翻倍。身为户部尚书,王中绪怎能不着急上火?
但这个宗室俸养体系是承自太|祖,维持了四百年不变。上一个企图变革的大臣就被打上了玉瑞第一权奸的称号,永世不得翻身。说白了,这些宗室虽然平日被限制参|政,没事儿总爱窝里横,但是一旦为了自己的利益团结起来,力量便不可小觑。连清宗皇帝都不能不忌惮。李靖梣就更不可能与整个宗室为敌。
她只能装聋作哑、装哭装晕,不给外人落下不孝的口实。而削减财支的政|策也被迫延后推行,改为大力安抚皇室宗亲。王中绪因为新|政推行不下去,又备受宗室舆论攻击,一气之下告病还乡。李靖梣趁机又罢免了一批主持新|政的官员,整个皇室宗亲都扬眉吐气,大呼女皇此举顺应人心。只是在真正的有识之士眼里,这是女皇为了稳固朝纲做出的暂时妥协,将来还会有更大的风暴等着他们。
一直到大行皇帝出殡,正式下葬熙陵,二十七天已经过去了。期间总算没有出什么大乱子。照惯例,女皇和朝臣须继续为先帝服丧百日。不过戒饮酒,戒|淫|逸,戒嫁娶,着素服等,基本都于朝局无碍。朝廷六部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只是女皇陛下改朱批为蓝批后,似乎不怎么爱理政了,政事多交由内阁,自己躲在尧华宫里斋戒。
值得一提的是,康德公主、吴小侯爷相继完婚,这两件牵扯到朝廷与边疆联姻的大事,都没有受到先帝驾崩的影响。西北、西南并立的局面已成,双方各派了质子进京。朝廷也心安理得地派了兵马入驻西南,但却公然搁置了西北,联西北而困西南,和平衍变的阳谋已然拉开序幕。
转眼又到了春江水暖,细风裁柳的季节。都察院门口的两棵白玉兰,早早地结满了雪一样的花蕊,温润的香气飘满了整座庭院,至此方觉又过了一个寒冬。
这日,副左都御史赵辰和右副都御史沈隰双双从堂上下来,手持左都御史兰冽的亲笔传令,表情严肃地前往卢王府传卢王世子李靖棕前来都察院问话。都察院两名副御史亲自来拿人,意味着兹事体大。李靖棕吓坏了,求告到父亲那里,卢王李平淤气得摔了茶盏,当面直斥来人,“倘若世子犯法,自有宗正院来查办,你们都察院有什么资格到王府拿人。”
赵辰是有名的杠子头,不惧权贵,连好也不带示,直接道:“经检举,卢王世子李靖棕曾私下送过前敦王数匹好马,事关敦王谋逆大案,就是国事,都察院奉皇命清查叛党,有资格传讯任何人。世子若是自身清白,到都察院说明即可。王爷不必忧心挂怀!带走!”
“你……你们!”
李靖棕一听,脸色登时惨白,但强辩道:“我从未送过敦王马匹,肯定是哪个王八蛋诬陷的我!爹,我是清白的,你要为我做主啊!”
“今个谁敢把人带走,就从本王身上踏过去!”
沈隰出来打圆场,笑道:“王爷稍安勿躁,我们都察院也是照章办事,有人检举不能不理会。请王爷不要为难公办。”
“是谁检举?”
“这个职责所在,恕下官不能奉告。”都察院有保护检举人隐私的责任,李平淤知道问不出什么来,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带走,气得在阶上直跺脚,“一定是象王那王八羔子,他打量我父子在宗亲那里出了头,又深得老皇叔信任,就得了红眼病,见不得我们好。”
事后,卢王跑到宗正院宗正李太钟那里哭诉,“老皇叔,您给评评理,敦王谋逆案都两年多了,现在才来查处,是不是太牵强了?!”
李太钟虽然老眼昏花,但心里跟明镜似的,“那到底有没有呢?”
“没有,绝对没有!您老也知道靖棕,虽然表面贪图玩乐,但骨子里是个老实孩子,绝不敢串通敦王谋逆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既是如此,就不必过分担忧。都察院说得对,这谋逆大案,什么时候查处都不算晚。人家只是照章办事,等查问清楚,回来就是了。”
“可我担心,有人在侄孙背后落井下石啊!”
李太钟作出张耳的动作:“你说什么,说清楚些,我听不大清。”
卢王干脆跑到他面前说,“您老不知道,最近象王府和户部、都察院那些人走得很近,那象王妃前几日还被陛下留在宫里,赐了很多的赏物,您说,他们安得什么心哪?大行皇帝才下葬不久,就打量着咱们这些人没有倚仗了,开始拿咱们宗室子弟开刀了!”
“你说神马?靖棕想娘了?要吃蜜三刀?那就给他送过去,我府上还有些!”老皇叔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李平淤费了半天的劲儿也没让他听进去一个字,不知道这老家伙是不是故意装聋作哑,急得一肚子火。
又找世子李平汤来说话,“从兄,老皇叔不管事儿,您可得替咱们做主。只不过是五年前,孩子们在南山打猎时,敦王随口要去了靖棕的一匹马,就又被都察院翻出来,又扣又拿的,您说说,他们安的什么心呢?”
那李平汤在人前一向是孝子,说话做事都一口一个听老父亲的,“这事儿你就听父王的,只要靖棕行的正,不怕他们查。依我看,用不了多久,都察院就给人放回来了。如果他们真的是强行留人,蛮不讲理,到时候你再来,即便父亲身体不能行,我也替靖棕内侄儿讨个公道,不教他被外人欺负了去。”
李平淤听出来了,这爷俩是合起伙来打太极呢!前些日子能用得上他的时候,把他当座上宾,这会子用不到了,又装聋作哑弃如敝屣。当场拂袖而去。
李平汤送走了他,回来拜见李太钟。瞧他眯缝着眼睛昏昏欲睡,唤了好几声才把老爷子叫醒。
“人送走了,带着好大的火气走的。父亲,您说这事儿,会不会背后真有蹊跷?”
李太钟咳了声,“蹊跷是肯定有的,陛下心里头窝着火呢,这口气你得让她出了,不然所有人都下不来!记住咯,卢王想让咱们替他出头,你就作壁上观甭插手。让他们那一支窝里斗去。”
“可是万一这削减开支的政|策施行下去,咱们……”
“削是一定会削的。国库就一个,却要养活那么多张嘴。不削减怎么得了。但是削也不会全削,咱们这一系有象征意义,不会被削的。要削也是削那些富得流油,却还在外面哭穷的卢王世子们。动辄就是千百两银子一匹的上等马,不削他们削谁呢!”
“可是他们都是清宗的血脉,破格享受三代世袭罔替,比咱们地位可稳固多了。”
“稳固吗?我看不见得。十子还羽才过去多久?这么快就忘了?”
“那……既然削不到咱家头上来,父亲前些时候为什么还要站出来带头反对,就不怕开罪了陛下?”
“陛下权利虽大,但终究是一个人。而宗亲却是上万张嘴。孰轻孰重?必要时宁愿得罪一个人,也不要得罪上万张嘴。尤其是我们这样疏远的身份,再没了宗亲的支持,陛下第一个开刀的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