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宗正院宗正李太钟忽然去世的消息传到了宫里来。
这位老珩王是半夜睡过去的,享年七十七,寿终正寝,算是喜丧。
因正值国丧期间,珩王府一切丧礼仪式从简。女皇陛下体恤珩王一脉,特许珩王世子李平汤平袭珩王爵,为新珩王。
但空出来的宗正院宗正一职,没有让他继续担任。改由宗室公推。摆明了是要把族长一职挪回清宗一脉来。
清宗皇帝共育有十二子十六女,十二子中除了德宗李太钺外,长到成年的皇子有八人,皆获封王爵,三代世袭罔替。而十六女也都得嫁高门,享亲王俸禄。传至现在,除帝系外的男宗还剩下六支,分别为岐王、卢王、象王、普王、沂王、岱王。其中,岐、卢、象三王目前传到第二代,是李靖梣的叔叔辈,普、沂、岱三王已传到了第三代,是李靖梣的同辈。
既是选同宗族长,自然要在高辈分的岐、卢、象三王中选。
岐王虽然年纪最长,但吃亏在母家身份太低,老岐王拼了命才和婢女生下他一个独苗,他虽然使劲生了两个孩子,但在宗室有名的生产大户卢、象二王面前,完全没有一争的实力。
卢、象两代亲王在造人方面,完全不输给他们的中宗老祖宗。现卢王、象王,分别有三十多个郡王兄弟,和三十多个郡王儿子,以及上百个孙辈。宗室的俸禄是以人头算的,光这两支宗室加起来就超过五百人,是玉瑞有名的吃皇粮大户。若是公推的话,谁都推不过他们。
李平泓在位时就对此很头疼,专门限制了宗室纳妾的数量,来控制类似宗室人口暴涨的情况。但是按照他们既有的体量,再怎么限制,人口爆炸都在所难免。所以纪文奎秘密献上了一条毒计,意在离间二王,让这两支形成世仇,以达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目的。
这条计策还是当初谭玄镜识破的,他看出宗室旁枝比主干粗,一定会犯君王忌讳。但当时李平泓为了稳固皇室,震慑四疆,不会轻易对宗室下手。也不会坐视他们尾大不掉。离间反而是最稳妥的法子。既可以消磨冗枝,又不会落下苛待宗族的恶名。
然而真正的结仇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通过编纂《宗亲备史》,诱使象王把老卢王母家贫贱、好奢淫|逸的事迹给加了进去,卢王自此对象王怀恨在心。后来又有过多次挑拨离间,最终引出了那起著名的华凤门争婿事件,两位亲王在宫门前大打出手。皇帝表面想息事宁人,暗地却装聋作哑,推波助澜。坐看二王两败俱伤,结成无法化解的死敌。
这条计策毒就毒在两王互相攻讦,皇帝坐收渔利。可谓是杀人不见血,寸腥不沾身。当时谭太傅就跟李靖梣断言,两王俱伤的结局已经注定。什么时候伤,就看什么时候出来一把火。
如今这火就来了。
这新空出的宗正院宗正一职,卢王和象王的呼声都很高。
但如今卢王世子犯了事儿,卢王府自顾不暇,宗正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象王的身上。李靖梣顺水推舟,正式赐了象王府这一尊荣。
这宗正院宗正是皇室中为数不多的掌实权的官,不仅掌管皇亲属籍,修撰玉牒,还和礼部协管宗庙祭祀,和户部协管宗亲俸禄,和刑部协管宗室刑名。凡事犯了事的宗亲,都会交由宗正院看管,由宗正院协同刑部一起定罪。
象王担任宗正那日,李靖棕也被放了回来。都察院毕竟没有真凭实证,只能放人。
卢王心中属实不是滋味,如果没有这事儿,以他的年纪和资历,理应比象王更有机会当上宗正。但这宗正一旦选出,就没有再议的可能,能一直当到死。让他在象王这个背后捅刀子的老王八下面屈居一辈子,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卢王是爆裂的脾气。所以,当他拿到象王府侵占祖庙用地的铁证后,也不细问证据是从哪里来的,马上命人一纸状书就告到了刑部。可怜象王这宗正位子还没坐热乎,就被请进了宗正府的大牢。
象王府众人各种托关系,走门路,终于打探到这事儿是卢王背后告发,象王在牢中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无耻小人,无耻小人!我悔不该心慈手软放了那卢王世子,应该把这对父子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可惜卢王交给刑部的都是无法翻案的铁证,这是一心要把象王置于死地。象王没了翻身的机会,只能终日哀哭嚎啕:“陛下劝我念在宗室情分网开一面,可是谁又对本王网开一面?”
干掉了世仇,卢王总算出了口恶气。一时得意忘形,就在家中摆开宴席,大肆庆祝象王倒台。在宴席最高|潮时,突然就听到门外咣咣咣的砸门。一伙凶神恶煞的官兵直接闯进了院子里到处拿人,满院子人都惊慌大叫起来,桌椅掀翻,杯盘狼藉,好一派末世颓塌景象。
这回不光是都察院的人登门,连刑部的人也来了,当场拿了卢王世子往刑部问话,而且戴了刑具。至此,卢王才意识到,都察院不是没有抓到证据,只是证据都在象王手里。他自以为握着对方的铁证,就能将他一举覆灭,熟料自己的把柄也被他握在手里。本来双方可以和平共处,化解干戈的,但是被他这么一折腾,象王被逼上了绝路,还不得把他往死里整?等待他们二人的,必然是玉石俱焚的下场。当他回过神来时,悔之晚矣。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宗正角逐,会以卢象二王同归于尽收场。
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二王蠢笨至极,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实际上二人是被同一双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一步步走向了双输的结局。
这双手捕捉时机非常准,趁着李太钟突然离世,众宗室六神无主之时,突然出手,但凡再晚一点,都不会有这样好的结果。
首先,利用宗正一职激化矛盾,挑拨双方对立。其次,释放假讯号给卢王,利用他的嫉妒心,一口咬死象王。再次,再利用象王的报复心,重翻旧案,坐死卢王。最后,二王两败俱伤,自己及时撤手,寸腥不沾,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回头来看的话,二王其实有很多机会发现其中的破绽。而那些含金汤匙长大的宗室们,也不全是废物,但凡有人出面两头劝说一下,这件事都还有转圜的可能。但现实是,有这个能力的人刚刚去世。二人即便发现破绽,因为多年积累的怨气,也会死咬着对方不放手,直到一起下地狱。
这一仗,打得实在是漂亮。有心人看出来,这是女皇是对之前宗室抱团抵抗新|政的反击,以阳谋杀二王,谁都没有话说。
不过李靖梣到底是手下留情了,只削去了二王所有功名爵位,贬为庶人,将这两支宗室分别迁去了南疆北疆养老,分给田地,不再发放俸禄。
随后又推岐王为宗正院宗正。女皇亲自下旨召回王中绪及先前罢黜的一批主持削减财政的户部干吏。至此朝中风向已明,宗室皆知大势已去,削减财支势不可挽,纷纷裁剪用度,以渡此关。
脱去厚重的粗麻丧服,换上轻松的干净素服。女皇正式向臣民宣布,先帝百日丧期已过,民间恢复正常的嫁娶、宴饮、屠宰、奏乐等。百官恢复常服,女皇继续守孝直到满二十七个月。守孝期间按说不能同房,但女皇膝下尚无子嗣,再过两年就年满三十,事关国运,时不我待。礼部大臣们比女皇还着急,私下送了一盘装了花生、桂圆、枣子、瓜子的果子盒,暗示陛下可以早生贵子。李靖梣顺手又把果子盒赏给了驸马国尉。岑杙正愁看经书无聊呢,就扒着全给吃光了。
傍晚去尧华宫看一眼李靖梣,大热天的竟然捂了一身痱子出来。脖子后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红点,云栽用太医院调制的松花粉帮她抹背,岑杙接过来,“我来吧!”把细腻的软粉钩在指腹上,盯着小红点的脉络,由上往下轻轻地涂抹。随着层层的衣服往下剥开,更多痱子出现在她原本光洁柔滑的腰腿上。岑杙心疼的不行,这尧华宫位居中央,夏天的时候又闷又热还不通风。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要穿着厚厚的丧服,不捂出痱子才怪。
整整用了一盒松花粉,岑杙才把她全身抹遍,李靖梣现在就像一个滚了面粉的生饺子,连脸上都被抹得白白的。
不过,从她明显放松的神情看,太医院的松花粉还是挺管用的。
岑杙捏着她的手,意味深长道:“辛苦了。”
李靖梣把衣服拉起来,浑不在意地拿手背搓搓脸,“你也辛苦了。”
岑杙笑她,“像个面粉捏的娃娃似的,还痒不痒了?”
“好多了。”
岑杙展开折扇,一边说话一边帮她扇风,“今晚搬出去睡吧,这里太热了,我走两步都出汗。再呆下去这痱子长的,怕是连蚊子都没法下嘴了。”
“好,今晚我就回你那儿睡。”
岑杙愣了愣,显得有些吃惊。
“哼,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到时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分房便是。”
她一下这么见外,岑杙又有些哭笑不得,“说哪里话,我会怕你打扰吗?就没见过你这么爱想东想西的。”
“那是你见(识少)……阿嘁!”李靖梣还未说完,就被周围的粉呛了一下。连带着脖子脸上刚抹的松花粉掉了一大片。
岑杙被这幅白@面飞舞的景象逗得噗嗤一笑,故意拿扇子去接,“啧啧,今个是走了什么运?姑娘身上的香粉价贵,多施舍我些,莫便宜旁人!”
李靖梣这双耳朵惯听君臣大义,听她说这些掉操守的话,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拍开她的扇子,作势要给她好看。
岑杙抿着嘴只装作无辜。她这样没正经,李靖梣忽然又后悔要跟她一起住。但她心里已经提前把晚上的活动都安排好了,再原样收回去如何能甘心。只好虚张声势,“你给我等着。”
晚上,李靖梣和她一起回到不争水榭,呼吸到湖面上吹来的沁凉的晚风,整个人仿佛鸟出牢笼,脱胎换骨。岑杙把一面四扇屏风摆到阳台上,调整好角度,确定下面人看不到,又把一张躺椅搬出来摆在后面,端着一盘切好的冰镇瓜果,对窗边望眼欲穿的人招呼,“好了,可以出来了!”李靖梣这才拖着素裙施施然走出,先在门口探头探脑一阵,确定没人发现,便一溜烟地跑到屏风后坐下来,往椅子上一躺,悠闲自在地吃起了瓜果。
岑杙搬个马扎在她旁边坐着,扇不离手,不厌其烦地帮她驱走身边的小虫。瞧她那个享受的样子,调侃道:“谁成想到,有朝一日女皇陛下在自己家会跟个小贼似的。吃个瓜,还怕被人看见。”
李靖梣嘴里被果肉填满,没空搭理她,听着扇子扑哧扑哧的扇动声,身心渐松,呼吸变沉,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熟悉的床上,身上的扇子还在扇,只是和之前的频率大不相同,风也不是之前的温柔沁心,扑在身上很是吵闹。她睁开眼,见执扇的是云栽手下的一个小侍女,自从她身上长痱子后,云栽训练了好几个小侍女晚上轮流来给她扇扇子。
李靖梣问:“现在什么时辰了?”小侍女回答:“回陛下,三更了。”“你下去睡吧!不用伺候我了。”“是。”李靖梣睡不着了,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掀开蚊帐,赤脚下床,鬼鬼祟祟地摸到隔壁岑杙的房间,推门进去,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在她身边挤了个位置躺下。
岑杙被吵醒了,迷迷糊糊道:“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声音很无辜。
“过来,我抱着你睡。”半清醒的情况下,岑杙也来不及多想,把她往怀里一带,顺手捡起枕头上的扇子,在她背后轻轻地扇风。李靖梣听到那熟悉的频率,心顿时又落到了实处。在舒服的凉风轻抚下,眼皮很快耷拉下来,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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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21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