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这个眉目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眉目。还是我爹推敲出来的。他当年拿到这份告示后就仔细研究了文嵩侯提出的每一条疑问。首先他觉得这批押粮的佐官肯定有问题。”
“佐官有问题,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烘炉县真的发生叛乱,岑骘肯定不会带所有粮食去洪炉县自投罗网,事实上他也只是带了先头小部分粮食,快马加鞭地先赶到了洪炉县安抚,剩下的大部分粮食都留在了后方。即使家仆没有把信传到,在明知洪炉县可能发生叛乱,而主押官岑骘又音讯全无的情况下,他们为什么还敢把粮食送往洪炉县?他们就不怕岑骘已经被乱民杀害,自己也是自投罗网吗?事后他们异口同地说,是受到了岑骘的指示。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要么佐官中有内鬼,要么有人冒充了岑骘的家仆传递了假消息。
咱们都知道押粮的队伍一般都很长,后面的队伍跟着前面的队伍走,如果排头释放的是假消息,那么后排至排尾听来的就都是假消息。所以排头这个位置一向是至关重要,他相当于一支队伍的蛇头。想要控制这只押粮队伍,只要控制蛇头就可以了。
我爹说,他见过衙门里的人审案子,有些口供是可以被引导的。那些佐官异口同声地说,是受了岑骘的指示,真不一定是说谎。关键是这头一个发布消息的人,也就是这个蛇头,他发布的假消息带动了整支队伍!如果是他死咬着是受了岑骘的安排,其他佐官为了推掉责任,也会坚持是受了上级岑骘的安排。主审官只需要问他们有没有收到岑骘直接往洪炉县运粮的指示,他们只需要回答有就可以了。
而这个蛇头,才是最关键的,只要他一口咬定,岑骘有交代,岑骘就百口莫辩。因为他确实说过,那句令人误导的话,‘不相信官府,总该相信我岑骘吧?’
而主审官只需要得到这样一个事实:粮食直接送到了洪炉县,没有走官仓。再根据‘事实’引导口供,就很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对岑骘非常不利的结果。看似疑点重重,实则无法辩驳。而与此相对,岑骘的供述都是建立在假消息之上的,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这还怎么辩?”
包四娘顺着她的思路一想,“我明白了,无论岑骘如何辩驳,主审官陪审官大部分都是四疆的人,他们就是要引导出这样一个结果,好把岑骘置之死地。”
宴回:“没错,岑骘当年被调去押粮,本身就不太寻常,他是都察院御史,难道朝廷户部就没有旁人了吗?要派一个御史去押粮?推敲一下,你便明白了。岑骘被派去押粮想必也有暗中查案的意思。虽说只是查的涂家,但四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担心涂家倒台,接下来就是程家,周家,闻家,所以联合起来对付岑骘!说不定从一开始,这就是四疆一起所为。”
“所以整件事情的脉络你大概就清楚了。先是涂家在北岸滥杀平民,被岑骘告上朝廷,涂家推了费忠出来抵罪,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但是岑骘又借了后续押粮的差事,继续暗中往灾区查案。就在此时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展开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背后主谋就是涂家,而四疆都有参与。先是有人假传造反消息,将岑骘引向洪炉县,而后押粮佐官中的内鬼,将粮食不经官仓,运往洪炉县,谎称是受了岑骘的指示。之后,岑骘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一场由四疆主导的三司会审在京里等着他!在此过程中,皇帝的态度十分微妙,似乎相信岑骘,所以派他继续查案,又似乎怀疑岑骘,所以相信了他私自放粮,收买人心。而岑骘在洗冤无门之下,选择了自尽!这场岑府悬案最终以涂家损失了极微小的代价而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包四娘耳朵里嗡嗡直响,好像听到了来自二十三年前栖霞山顶峰上的煌煌巨钟声。那是怎样一个黑白颠倒、魑魅横行的世道!无怪乎岑骘会下界为阴天子,大概只有幽冥界孽境台,才能照清人间的是非善恶,还他一个清白。
可怜的岑杙,自小便经历家破人亡,不知道她当年是怎样逃出来的?她低下头来,用衣袖沾沾眼角的湿润。
“你刚才说眉目,莫非就指这些?”
“对啊,”宴回饮了一口茶,低头思考着什么,“我就是觉得你要是想查,与其去查岑骘的同窗,不如去查查当年的那些佐官!说不定能揪出其中的内鬼!”
“你说的有道理。”包四娘点头,只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年的那些押粮官不是被降职了,就是被弃用了,查起来谈何容易。就这样一查查了半年多,收获甚微。
而就在这时,一件轰动整个玉瑞的大事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窝藏阎罗帮匪徒的正言庄庄主被押解进京了!据说,她就是二十三年前逃走的岑阎罗的女儿岑诤!
包四娘整个脑袋轰的一声,“怎么会?”一个月前她还收到过岑杙给她寄来的信,听到了她给正言庄规划的未来一整年的蓝图,正是踌躇满志准备付诸实践的时候,怎么会突然被抓呢?
出门的当口和迎面赶来的宴回撞了个满怀,
“你要到哪里去?”
包四娘上气不接下气,直接了当:“进京!”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是你现在上京只能看热闹,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跟你说,二十多天前,我在瑞江边和岑杙见过一面,她好像预感到自己会被抓一样,告诉我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当做认识她的样子。这代表什么?这代表她不想让你插手的意思。”
包四娘愣了一愣,“这是真的?”
“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但目前可知的是,现在还没人发现她是驸马国尉!”
“没被发现?这怎么可能?”
“你忘了吗?她是狡兔三窟,有好几个身份,精明得很!我都佩服死她了,被抓的时候还记得给自己换女装!要是我早就手忙脚乱了!”
包四娘还是担心的不行。
宴回无奈:“你听我说完一件事,再决定要不要上京?”
“什么事?”
“你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押粮佐官内鬼的事?现在有点眉目了。”
包四娘懵了一下,才喜出望外,“当真?”
她示意包四娘坐下来,慢慢讲,
“你知道朝廷对那些有劣迹的官员一向是打压的,当年涉案的押粮官多数已经不在朝中任职,有些甚至就沦落成了普通老百姓,干起了咱们这行的生意,贩粮。
我呢前些年因缘机会就结识了当年队伍中的一个押粮官,叫老伍,我叫他伍伯。他虽是武人出身,做生意却粗中有细,很讲诚信,半年前我去岭南,我还顺道去看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帮阎罗帮的人闹得,当时他喝多了酒有感而发,就向我提起了他们那批人当年的悲惨境遇。他说他当年在步军衙门效职,手底下管着五十来个弟兄,奉命随岑御史往灾区押运粮食。
岑骘案发后,他当年也被叫去刑部问话了。他说当初他们并没有做假证,当时他的队伍处在大后方,都是听上级的指示行动,前边怎么走他们就怎么跟。结果搞得里外不是人。朝廷的人说他们被北疆收买了,诬陷忠良,好职位都没他们什么份,仕途基本堵死,民间的人也把他们当小丑看待,他一气之下就不干了,下来做一些小生意,养家糊口。我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的上级是谁,他说记得,他的上级百夫长姓林,总兵千夫长姓徐。除此之外,其他的都含含糊糊。我等他清醒后再去问,他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想着必须再跑一趟岭南,把事情给问清楚了。结果他跑出去游山玩水了,两个月后才回来。他看我心这么诚,就又多告诉了我一点。”
“他说当时千夫长徐总兵分头去往另一个县里押粮,他们这个队伍就直接由岑骘来带,当时队伍中有四个百夫长,第一个百夫长姓什么叫什么他给忘了,只记得他的外号叫长臂猿。因为他的胳膊特别特别长,长到都能摸到膝盖,就跟个长臂猿猴似的。当时只有三十来岁,后来听说这个人当年被下放到南边戍边,不久就死了,家人也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莫非就是他被涂家收买来陷害岑骘,事后又被杀人灭口!”
“大有可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会高兴。说来也真是太巧了!”
“当年我还跟着我爹走南闯北的时候,就认识了不少人,我这个人天生对去过的地方,结交的人过目不忘!印象中我恰好见过这么一个人,年纪在三四十,手臂展开得有九尺长,在瑞江上游一带高山区做贩茶生意。”
包四娘脑袋里叮的一声,“莫非是那个人?他还没有死?”
“有可能。当时我爹正好和一个梁老板谈生意,那家伙冲进来就让梁老板还钱,后来看到有外人在又急匆匆地走了。我看他拍桌子的力气,一巴掌能把人脊梁骨拍碎的那种!当时我就吓坏了,吓得嗷嗷大哭,那梁老板为了哄我,就跟我爹说这个人性情古怪,从不愿意见生人,尤其是京城来的生人,让我爹不要见怪!我爹就说这人臂力惊人,虎口又有很厚的茧子,八成是个练家子,于是我就把他给记住了!现在想想,他不愿见生人,难道在京城里有仇家?还是为了躲什么人?”
包四娘听着她口中的“嗷嗷大哭”“哄我”这几个奇怪的字眼,忽然问:“你当时多大年纪?”
“大概三四岁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包四娘几乎要窒息。
“不过你要相信我的记忆力,我三岁的记性比别人一百岁的还强!”
包四娘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宝压在一个三四岁孩童的记忆力上。哪怕她是七八岁也好,三四岁太不牢靠了!
“你三四岁的时候,他应该刚逃出京城不久。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在那里?”
“会,肯定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又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和他见了一面!还带回了一张画像给伍伯辨认!伍伯说,画像老了点,但像,很像,八成就是他!他大概以为涂家倒了,没有人能杀他了,所以也不避什么人了。”说完从袖口中掏出一幅画像出来。
包四娘看完画像又惊又喜:“不用说,肯定是他!当年他为了免遭杀人灭口,所以假死脱身!只要抓到他,说不定就能为岑骘平反了!”
“平反?话别说的太早,这个长臂猿或许和本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怕打草惊蛇,什么也没敢对他说,也没敢问他。这个得问清楚了才好。”
但包四娘显然已经精神大振。
“宴回,你知道你们家为什么自始至终都不能发家吗?因为你们自始至终都没找到自己的长处,你们家人天生记忆力惊人,善于分析,应该干情报生意,说不定真能干出点名头出来。”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暗示我做粮食生意永远不能出头?”
“没有,我是真心的。”
宴回撇撇嘴,指指画像,“我跟你说,虽然他现在老了一点,力气仍然大的惊人。你要是想去找他,甚至是抓他,我可不陪着你一块,免得被打死。”
包四娘缩了缩瞳孔,“你和岑杙也算是朋友了,为朋友排忧解难义不容辞不是么?”
“朋友?不不不,朋友喝酒吃肉即可,出生入死大可不必。”
“……”还好她只是嘴上说说,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