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穆小姐与金丝雀(GL)>第三十六章

  近几年虽然西方的有声电影传进了□□,电影院几乎遍布全国,但在闻江,每逢休息日,还是属戏园门口最热闹。

  因为今日有荀慧生的好戏,原本一元的票价竟涨了一倍,许多人乘兴而来,但因囊中羞涩,只得败兴而归。不过这倒是给了穆星便宜,她与白艳赶到戏院时,早已唱过了一处戏,不过因为票价上涨,好歹还有一些空位。

  直接买了两张包厢票,招待便带着她们直接去了二楼的包间看台。

  担心宋叔和浮光在此处不方便,穆星便打发二人各自去消遣,不必在包厢伺候。招待们上了果盘饮料后也都走了,包厢里只留下了穆星和白艳两人。

  上一场活络气氛的打戏已落幕,又一阵锣鼓敲打热场后,诸般器具皆已备好,就等着角儿上场了。

  “赶巧了,听闻这位男旦是得了冯家的真传,我好几年没听过京剧,也不知他唱的如何。”穆星一边说,一边拿了瓶汽水给白艳。

  白艳接过汽水,道:“我曾听过几次,倒也还不坏。不过我没听过冯家其他人的戏,也没处比较。”

  “那真是太可惜了。”穆星说:“冯映天的戏可不得了,当年她在海坛一开嗓,名声大震啊。虽然她是学的老生,但是唱起青衣来,也很不坏。”

  正说着,八个侍女已经跟着冯一楼扮的虞姬上了场。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

  “虞姬”一开嗓,穆星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她摇头道:“不对味,不对味啊。”

  白艳道:“我听着也还好,果然比不得冯映天么?”

  “差远了。”穆星道:“冯女士唱老生无雌像,唱青衣又能幽咽婉转,远不是冯一楼能比的。”

  她一番话说的十分激动,白艳忍不住转头看着她:“听穆公子的口吻,仿佛与冯映天很熟识?但我听闻冯女士壬戍年便去世了,那年公子也不过十二三岁吧,竟就喜爱听戏了?”

  说到此处,穆星的眉眼顿时松活,带上了笑意:“是我姑妈带我去听的,她算得上是半个票友,除了画画,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戏院的。”

  这是穆星今天不知第几次提起她的姑母,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些精致碗筷,白艳不由道:“想不到负雪夫人还有这样的意趣,既能雕刻绘画,做手工,还会听戏唱戏。有这样的姑母,穆公子幼时一定很快乐吧。”

  “是啊。”穆星颇有些感慨,“姑妈是我奶奶唯一的女儿,同我伯父相差了近二十岁,所以家里对她很宠爱。那时候还时兴缠足,因为我姑母怕疼,便作罢了。后来我父亲出国念书,她跟着同去,回来就成了‘进步女青年’,坚决不结婚生子,自作主张建了画廊…”

  白艳认真地听着,道:“负雪夫人这样受宠,想来穆公子你受到的宠爱也只多不少了。”

  穆星点头笑道:“是啊,我出生后很长时间,她都觉得我抢了奶奶的注意力,说我是小丑猴子。但是我那会儿很没眼力劲,不喜欢两个哥哥,一个劲地就要缠着她。姑母起初还嫌我烦,后来没办法,只能带着我一起玩了。”

  “那会儿她就已经认识了冯映天,经常和冯映天同台对戏,就唱《霸王别姬》。冯映天正经登台时都只唱老生,只有和我姑妈对戏时会唱青衣。她们一般都是在收了场的冯班戏台上唱,她们在台上咿咿呀呀,我就在台子下面趴着听。虽然听不懂,但我朦胧地知道,这是个很美很美的故事…”

  穆星语气轻柔地说着,带着深沉长久的眷恋。白艳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忍不住想象:小小的,刚掉了颗牙的小穆星,像小猴子一样趴在坐席上。傍晚的戏院灯影憧憧,两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在台上演绎着传世的爱情,小猴子在下面懵懂地看着,听着…

  那些咿咿呀呀,悲喜交织的故事都渐渐染上时光的颜色,消散在世人的口耳相传中,唯有寄载其中的爱,能够生生不息,经久不衰。

  絮絮地说了一会儿,穆星才猛地回过神,带着歉意道:“说了许多无用话,让你不能专心听戏了。”

  白艳连忙摇头:“没事,我很喜欢听。”

  能够在这些回忆里编织出你的过往曾经,了解你,接近你,如何能不让人欢喜?

  她又问:“后来呢?”

  “后来啊…”穆星垂下眼,“后来我进了中学,又是寄宿制,和姑妈一起玩的时间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只那年冬天,听说冯女士急病仙逝,姑妈也恰好生了场大病,落下了病根,从此我们都再也不听戏了。”

  “再后来,姑母去美国治病,我与二哥一起去,一边读书一边陪姑母。只过了两年,姑母就去世了。”

  虽然平日都可以混不在意地提起她的名字,说起那些经历。可在这一瞬间,看着白艳认真而心疼的眼睛,穆星突然忍不住有些鼻酸。

  即便已经过去三年,姑母最后缠绵病榻的身影依然印刻在脑海中。原来那些巨大的悲痛并没有消散,只是潜藏在了心中的角落。它们窥探着机会,等待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裹挟心灵。

  包厢一时静下来,只有戏台上悲切高昂的唱声:“…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没有犹豫,白艳伸手抱住了穆星。

  语言太过贫乏,让安慰也显得轻浮,不如给予厚实真切的拥抱,压住漂浮的悲切。

  埋在白艳蓬松柔顺的长发里,穆星眨了眨眼,将泪意憋了回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难过…”

  白艳并没有就此松手,反而抱地紧了些:“我知道,只是我自己想抱抱你。”

  只一句,原本控制住的泪意又开始汹涌。

  蹭了蹭鼻尖的卷发,穆星喃喃地说:“白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好啊,万一…”

  万一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可怎么办呢…

  直到下一场戏热热闹闹地登了场,包厢里的两个人才各自做好。

  穆星别过脸,有些脸红地揉了揉眼睛。一旁的白艳看得好笑,有意坐开一些看向台上,让穆星自己整理。

  不过视线一扫,她突然看到了斜对面某个包厢,里面坐了一男一女。其中的女子是钰花书寓的一个大先生,名唤绯兰;而那个男人,恰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张德荣。

  原来张德荣是绯兰的常客,之前白艳还和崔少爷在一起时,张德荣就没少请崔少爷喝花酒,白艳在旁陪坐,也听了不少闲话。平日在堂子里,绯兰也会抱怨一些张德荣的事,白艳自然多少记住了一些。

  其中一条,就是张德荣每周必然要到戏院听戏。

  白艳会提议来戏院,一方面是想多陪陪穆星;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遇到张德荣。

  张德荣确实在后,白艳便放下心来。

  能对穆公子有一些助益,也能让他多记得自己的一些好吧。

  不一会儿,穆星已经收拾好情绪,向白艳坐近了些。正好台上在中场休息,白艳便对穆星道:“穆公子,你还记得咱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吧?”

  穆星笑道:“怎么,白小姐终于记起那位张老板的事了?”

  白艳有意逗她,皱起眉道:“嗯…是有一些眉目了,不过还不是很确切。”

  穆星配合道:“那要怎么办?”

  没有犹豫,白艳牵起穆星的左手,指着食指上那枚戒指道:“我看这只戒指很好,穆公子就把它当做交换,怎么样?”

  穆星的这枚戒指是她在美国时买的,戴了许多年。虽不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但见白艳要这个,她不由愣了愣。

  白艳挑起眉:“怎么,穆公子觉得不值吗?”

  笑了笑,穆星脱下戒指,道:“怎么会呢,只是没想到你会要这个罢了。”

  她有意将戒指直接递给白艳,没想到白艳反应更快,她刚脱下来,白艳就伸出了左手,笑得很甜:“穆公子给我戴上吧。”

  穆星顿时僵住。

  果然有问题…

  如果她给白小姐戴在无名指之外的手指上,意味不言而喻;但是如果让她戴上无名指…那事情就严重了。

  动了动手指,白艳笑眯眯地看着穆星,正想开口。抢在她开口之前,穆星将白艳的手翻了个面,将戒指放进她的手掌。

  穆星道:“这枚戒指是我多年来的贴身物,既然白小姐要,那就转送给白小姐。只是恐怕尺寸不合,不如白小姐将它收好,改日再买个新款。”

  为表示诚意,她直视着白艳,因此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白艳眼中闪烁的失望。心中狠狠一抽,她不知滋味地移开了眼睛。

  低头抿唇一笑,白艳收回手:“那自然好。”

  穆星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白艳却又没事人一般说:“我已经差不多想起来了,这个张德荣张老板,大约三十五六岁吧。他是两年前到闻江的。之前听说是在浙江做生意,到闻江来扩展生意,因为发展不错,干脆常驻闻江了。不过我们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了解到他生意上的事,也只能说说这个人本身了。”

  努力忽略心中波澜的情绪,穆星问道:“那他为人如何?”

  白艳道:“这个张老板跟一般的生意上不一样,他很舍得花钱,时不时就会带着各种人喝花酒叫局。因为出手阔绰,所以才能很快笼络到一些人,打进闻江的圈子。连崔少爷也曾对我说,觉得张老板很大方,人也诚实可信,很愿意照顾他的生意。”

  穆星点头:“听起来,是个很圆滑周到的人,但其中有几分是图利,几分是真心就说不准了。”

  白艳赞同道:“确实,他这么做是有故意经营形象的意味,但不得不说,他也确实做出了一些实事。比如去年修河堤,听说他还是出了许多钱的,不像一些人名号叫的震天响,一样都没落到实处。”

  所以这是一个圆滑世故,手段精明的商人。

  这倒不出乎穆星的意料,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是不可能去竞争理事会的。而且,虽然开的是药铺,但这是一个商人,而不是一个医者。这也不失是个好事,只要能够提供利益,商人更利于驱使交易。

  而且这人根基尚浅,有急于发展,相比扶持一个早已根基深厚的老人,自然是需要依附大树的新人更利于掌握。

  伯父已经离开政界,家中又没有人可以承继,如今时局不稳,一切便显得不可控制。倘若能有一个心思活络又善于钻营的人在前面通气,处于后面的穆家便能更快地调整方向。

  如此一想,穆星便下定了决心要结交张德荣,她道:“如此看来,我还是颇有必要结识张老板,只是缺个引荐的人了。”

  唐钰固然能替她与张德荣引荐,但自骑马那日后,穆星心中别扭,她感觉若要维系二人的友谊,她必不能再与唐钰有利益上的牵扯。

  穆星心中正想着,白艳突然道:“穆公子,你道我今日约你来此处是为什么呢?你且往那边看——”她给穆星指了个位置,“那便那个穿长衫的,不正是张德荣吗?”

  穆星先是茫然地往前看,待看到人,又听到白艳如此说,她顿时惊讶道:“竟如此有缘吗?”

  白艳笑起来,将她如何听闻张德荣的爱好的话一说,穆星这才清楚,她连忙感谢白艳。

  白艳笑道:“如此看来,你方才送我的戒指是不是很划算?”

  听她提起戒指,穆星心中越发愧疚,难以面对。她一慌乱,马上起身道:“事不宜迟,我去与张老板会一会。”

  不料她刚起身,白艳又拉住了她:“别忙呀,怎么能你过去找他呢?”

  穆星一愣:“为什么不行?”

  闻言,白艳拉着她坐下,忍不住笑道:“穆公子,你真是太实诚了。”

  穆星不明所以,只得听她继续道:“穆公子,我虽不清楚你是要同张老板做什么生意。但即便今日你正是来寻他,有意合作,那也不应当明晃晃地抛出底牌。你如此主动地去了,那张老板岂不以为你果然非他不可,失了矜贵,后面哪里还有你进退的余地?岂不是丧失了主动权?”

  穆星这才恍然大悟。

  她固然聪慧,但自小都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一位。她从来都知道,只要她想要,就一定能够得到。既然直来直往已经足以让她得偿所愿,那自然无需再处心积虑地谋算计划。

  即便知道商业水深险恶,但她直来直往惯了,一时竟改不过这做派来。

  听了白艳的话,她才顿时明白过来,想一想,又不由觉得心疼。

  不知这些经验,是白小姐经历了多少才明白的。

  她问:“那我要怎么办?”

  白艳笑道:“我既然如此说,当然也有主意,只是这个主意也不能白给。”

  一听她这么说,穆星以为她又要戒指,不由有些犹豫,又忍不住谴责自己。

  白小姐如此待她,她却还在欺骗白小姐,如今有了这个人情,她亏欠白小姐的便更多了…只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事到如今,她无法再忽视那些异样。白小姐分明对她产生了一些情谊,可是这些情谊却是基于她男子的身份的。换而言之,白小姐喜欢的,是男人的身份。如果她不是男人,白小姐,还会喜欢她吗…?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竟让她的心抽痛起来。

  许是看出了她面色犹豫,白艳笑道:“我也不要金银首饰,穆公子不用担心。”她眼睛一转,视线落到面前的小吃盘上。

  她道:“只要穆公子给我剥一些瓜子,待我吃了,自然就有主意了。”

  难以言喻的伤心在心中蔓延,穆星躲闪着白艳的笑容,勉强点头道:“好,自然没问题。”

  看了看她,白艳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为穆公子走这一趟吧。”

  说完,她起身出了包厢,穆星迟疑地回过头,却只看到晃动的门帘。

  而在她看不到的门外,白艳靠在包厢的墙壁上,收敛了所有笑容。

  她展开左手,看着那枚戒指,轻轻地拿起,套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