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穆小姐与金丝雀(GL)>第三十八章

  与张德荣洽谈并没有穆星想象中的困难。

  省去一些寒暄互夸的废话,张德荣先和她分析了目前医药界的情况,幸好在会面之前穆星就做足了准备,倒也可以应答几句,没有露怯。

  接着张德荣又谈起自己的几间药铺的情况,无外乎是德生这个招牌发展势头良好。并且在目前全国各界抵制日货的风潮下,曾经在日商旗下代营业务的他吸取了许多日商的经验与方法,了解许多东洋先进的制药技术。至于资金周转方面,因为经营状况良好,药货积压情况并不严重...

  总而言之,只要穆星能说动穆公扶持他进药行理事会,整个闻江乃至往北一带的医药界。对于穆家而言,正如囊中取物,尽在掌控了。

  张德荣一番侃侃而谈,把自己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错过这桩生意,穆家势必血亏的意思。然而穆星虽然是商场新手,但不至于就被他忽悠地花了眼。而且,她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信息不对等;要利用的,也是信息不对等。

  所以饶是张德荣说的天花乱坠,最后她只是微笑道:“张老板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只是如今医药界繁荣,大家的情况都很不错。兹事体大,还是得细细思量才是。”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留下许多余地给张德荣自己猜想。久经商场,张德荣自然知道没有什么合作是能够轻易谈成的,只是他不由想,自己到底是低估了这位穆三爷。又暗自后悔今天预备不够充分,没什么像样的小礼能给穆三热热手。

  谈到最后,戏已唱完。戏班众人在场上谢幕,一片喧哗间,白艳和绯兰这才姗姗而回。

  “不过在外面多逛了一会儿,这戏竟就唱完了,真是可惜。”白艳说着,看一眼穆星。穆星微微笑着冲她点点头,白艳便知事情是谈成了,不由也替穆星高兴起来。

  张德荣突然道:“白小姐喜欢听戏,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同冯老板交情不错,他下一场戏是在自家戏馆唱,我这里恰有几张戏票,不值当什么,转头便着人给你送去。”

  知道他是在讨穆星的好,白艳便没有推辞,笑着答谢了。

  戏院散场后,张德荣还要请穆星二人用晚饭。穆星心中记挂着想与白艳坦白的事,自然推辞。

  张德荣也不过客气一下,见她回绝,说几句客套话敷衍场面,便带着绯兰离开了。

  走到戏院门口,穆星请白艳稍等,便径自往自家的车走过去。

  宋叔和浮光已经等在了车边,见小姐过来,浮光忙打开车门。不料穆星摆了摆手,并不进去。

  “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等下自己回去。”穆星道。

  一听这话,浮光顿时有些急,她看一眼不远处的白艳,急道:“小姐,你已经出来一天了,要是晚饭也不回去吃,只怕夫人要责怪啊。你若是想陪那位小姐,不如把人一道请回家里去用饭吧?”

  穆星当然不可能答应,她道:“要是夫人问起来,你们就说这半日是在陪我和宋公子逛街,总之不要说漏了嘴。”

  浮光撇撇嘴,小声道:“小姐你要真能对宋公子也像对这位小姐这么用心,我们也不用担心了。”

  “说什么呢。”瞪她一眼,穆星挥挥手:“行了行了快去,等会儿我给你带个闻芳斋的花扣子。”

  勉强挤出个笑脸,浮光恹恹地坐回车里,和宋叔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姐是真的不对劲啊!

  看到穆家的车径自开走,白艳便知穆星这是要留下来陪自己,她笑意吟吟地小跑过去,直接挽住了穆星的手。

  穆星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脚还没好呢,又这样跑动。”

  跟着穆星往前走,白艳笑道:“因为我高兴啊,只要想到是在跑向你,什么疼都会忘了。”

  听她如此说,穆星的心头猛地泛起一阵苦涩。攥紧空着的右手,她挤出平静的语气:“走吧,咱们先去吃饭,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去。”

  由白艳选了一间西餐厅,二人分别点了各样饮食。见白艳很懂得西餐的搭配饮食,使用刀叉也游刃有余,穆星不由道:“没想到白小姐还懂得这些。”

  白艳一笑:“都是安德鲁大人教给我的。”

  关于这位前军事顾问大人与白艳的事,穆星一直好奇,只是碍于没有时机,此前与白艳的关系也还没有如此亲近,所以并未发问。这会儿恰好提起,她便干脆问道:“关于这位大人,我曾经也听说过,不知白小姐与他又是怎样结识的?”

  自去年那位大人逝世,白艳重新开始接客后,也有许多客人这样问起,但她都只是含糊地敷衍过去,不愿多提。

  她自觉用那位大人的名头抬高身价已是不恭,如果再让他的事迹在世间口耳相传,必然会平添上许多肮脏不堪的细节,脏了他的名讳。

  但此时是穆公子问起…若是穆公子,她从来无需担心这么多。

  “我进堂子那年,虚岁方才十六。”她轻声说:“那时我…安德鲁大人正逢鼎盛之时,是大将军跟前的红人。那年直奉战事初平,钰花书寓是唯一敢开门迎客的妓.院,安德鲁大人便去了。”

  她有意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往,穆星的心神却瞬间被那句“年方十六”勾走。

  她不由想,十六岁的自己正在美国,可以何等欢畅地玩乐,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因为一点小事闹脾气。十六岁的白小姐,却已经被估算好价格,等待售卖。

  那时候的白小姐,该是何等的恐惧呢?

  “大人喝醉了,在前厅闹着脾气,说没有女人听得懂他说话。恰好那天我刚进书寓,正在后院和姆妈谈条件,我听到了,便硬着头皮直接跑去了前厅。”

  白艳笑起来:“当年在学校学英语时,我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和货真价实的美国人谈话,会是在那种情景下。”

  隔着桌子,穆星匆忙放下银叉,伸手握住了白艳的手。她自责道:“不必再说下去了,是我不好,突然提起这些…”

  她真的没有料想到这个好奇背后会隐藏着这些让人痛心的事情,如果能回到刚才,她恨不得捂住嘴把自己憋死,也不要问这个该死的问题。

  回握住她的手,白艳笑着摇了摇头:“穆公子,你不要心疼我。就当我只是在和你分享一个故事吧,憋得久了,我也很想说一说。”

  穆星看着白艳,半响,她点了点头,手却没有松开。

  白艳继续道:“我跑过去,和安德鲁大人说了一句‘hello’。可能是真的喝醉了,安德鲁大人居然和我聊了起来,当时堂子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不过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和英文老师完全不同,我拼劲了所有力气才能跟上他。聊到最后,他居然睡过去了。”

  她摇了摇头,笑道:“谁能想到,从此安德鲁大人一有闲时就会来找我,后来干脆在他的府上分出了一个房间,把我接去了。”

  看了穆星一眼,她有意道:“但是他没有给我点大蜡烛。”

  反应过来白艳是在委婉地说安德鲁没有碰过她,穆星不由有些尴尬,但也转瞬即逝。她道:“那安德鲁大人那几年一直保护着你吗?”

  “对,过去那几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府上。他其实很忙,家丁也没有很多,通常我都是一个人看书,弹琴。有时候回钰花书寓,姆妈让我教姑娘们学英文和一些新奇的东西,省了很大一笔钱。”

  “那…他没有想过,把你赎出来吗?”穆星有些犹豫道。

  在那样颠沛流离的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人帮助自己,这个人在白小姐心中,肯定有着不一般的分量吧;但是,反过来呢?

  闻言,白艳垂下眼,道:“说到底,我不过是他的一个玩伴,他有自己的家庭,如果不是去年…或许他现在已经回国了。”

  而她,只会是一个无用的累赘。

  没有再问下去,穆星捏了捏白艳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冲淡了哀伤的情绪。

  用完晚餐,从饭店出来时,天色已晚。

  白艳没有说要回去,穆星也没有提,两人顺着华灯初上的商业街走着。

  原本穆星心中愧疚难当,想要今天就与白艳坦白她的欺骗。但话到嘴边,她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这么做,不就是第二个安德鲁吗?自顾自地出现在白小姐的世界里,自以为是地给予馈赠,却又在紧要的关头离开。

  心中激烈地天人交战着,怯弱的自私和理智互相博弈。最终深吸一口气,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走到岔路口时,穆星停下脚,转身对白艳道:“白小姐,我…”

  “等一下,”白艳转头看着穆星,突然伸出手,从穆星的肩头抚落一片花瓣,“这里居然还有樱花。”她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头顶。

  穆星怔怔地看着她,又转头,这才发现两人的头顶上,一株晚开的樱花从围墙上伸出一缕芬芳。因为时节不对,花朵开的羸弱,尚未绽开便已凋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抬头看了一会儿,白艳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穆星:“你方才要说什么?”

  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在瞬间溃不成军,穆星攥紧手掌,咬牙道:“我,我方才说,我想同你说一件事…”

  “等等。”白艳第二次打断了她的话头,她认真地看着穆星,仿佛从她的表情上寻找到了蛛丝马迹。她斟酌着,小心地问:“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穆星一愣,犹豫道:“…坏事。”

  白艳点点头,又问:“会让穆公子你再也不来见我了吗?”

  咬着牙,穆星艰难地开口:“…或许,但主动权是在你的手里。”如果白小姐再也不要见到她,那她确实也无能为力。

  闻言,白艳没有说话。

  缓慢地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穆星正要开口,却听白艳道:“那我就不要听了。”

  话到嘴边又猛地咽回去,穆星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白艳:“什么,什么?”

  白艳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说我不要听。穆公子说了,主动权是在我,对吧?轮到我做选择的机会太少了,既然现在能有这个机会,那我选择不要听。”

  在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穆星的心中有个角落悄悄地松了口气。

  应该…庆幸吗?

  她没忍住,还是说出了口:“但是,如果你不听的话,可能会…”

  白艳道:“后果我自己承担。”

  至少现在,又有什么样的后果,能比得过穆公子呢?

  看着眼前目光坚定而温柔的人,穆星终于再也忍不住,抬手抱住了她。

  错过了季节的樱花在头顶绽放,没有壮丽颜色的花枝随风摇曳,在耗尽最后一分力量后,只能无声地落下。可谁能说,它的努力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