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两人一直到众人回来,才带着可疑的红晕从屋顶爬下来。
韩大爷吓得不停念:“造孽啊,姑娘你是不记得上回怎么摔到脑袋的吗?现在可还带着伤呢,怎么又上去了?”
来不及嘴硬,穆星直打了三个喷嚏:“哈啾!”
这下白艳也吓到了,怕她吹了风得热感冒,几个人忙又裹着毯子把穆星塞进被子里,灌进一碗姜汤去。
“难喝,难喝死了。”穆星缩在被子里嘀咕。
随手塞了一颗糖在她嘴里,白艳道:“还怕苦,你才三岁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穆星振振有词:“我可不是还小,我二十一岁的生日才刚过…半年呢。”说着,她这才想起来问:“说起来,舒晚你哪年月的?生辰又是几时?”
白艳看她一眼:“怎么,你要给我过生日么?”
穆星笑:“当然啊,咱们家的人,每年生日都要好好办的。”
白艳想了想,道:“多少年没过生日,如今时兴公历,我自己也搞不懂究竟哪日才是正日子了。”
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穆星道:“慢慢想,以后啊,每年我都陪你过。”
拿过痰盂给她漱了口,白艳说:“过生日先不急,倒是你该睡觉了,昨夜就没休息好,今天早点睡才行。”
闻言,穆星把被子掀开一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白艳挑眉:“做什么?”
穆星很坦然:“睡觉了啊。”
“别闹。”白艳瞪她,又笑起来,“你怎么跟刚开荤的小狗似的。”
“哇,你想到哪里去了。”穆星故意叫起来,“我只是想省得你再回房折腾,替你省点事而已。”
白艳挑眉看着她,没说话,穆星这才放低声音:“就,顺便…再交流交流感情嘛。”
白艳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顺便’啊?”
圆不回来,穆星开始打滚:“一起睡嘛一起睡嘛…”
“别闹。”白艳把她塞回被子里,“韩大爷怕你晚上不舒服,吩咐了人来守夜呢。让人看到了,影响多不好。”
知道彻底没戏了,穆星怏怏地趴床上:“你不在,我睡不着。”
白艳失笑:“那我就坐在这儿等你睡着再走。”
穆星撇嘴:“你在这儿坐着,我更睡不着了。”
白艳很有耐心:“那你要怎么办?”
眼睛转了转,穆星道:“你哄我睡觉吧,讲故事,或者唱歌。”
白艳笑:“你当真只有三岁了啊。”
穆星耍赖:“唱嘛,唱嘛…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
磨不过她,白艳只得答应,想了想,她道:“给你唱个小调吧。”
穆星认真地看着她。
清了清嗓子,白艳清唱道:“夜迷离,花苑睡,子规啼,苦断人魂…”刚唱了一句,她就感觉不大对劲:“是不是…太凄惨了点儿?”
穆星苦着脸:“是啊。有没有欢乐一点儿的歌?这我听了怕不是要做噩梦。”她又道:“不过晚儿你唱歌挺好听的。”
白艳有些小骄傲:“当然,中学的时候我还参加过唱诗班呢。”
至于后来到堂子里,唱歌不好听,是要被罚打的。自然,这种话不必要告诉穆星。
然而白艳连想几首歌,流行歌也好,评弹也罢,竟无一不是苦情歌,全都是堂子里教她们学唱的,为的自然是惹恩客怜爱。
眼看穆星都快自个儿睡着了,白艳才终于想出了一首曾偶然听到过的小歌。
想了想调子,她轻轻开口:“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歌声清灵,如夏日夜风,吹去所有疲乏困倦,吹去所有忧愁烦扰,将人直吹进了梦乡。
隔了几日,穆星还记得白艳说的打桂花的事,与李婶说了的第二天,李婶便兴冲冲地将家里的竹蒿和油布带来了。
韩大爷问:“是只打后院这一棵吗?哎哟,这棵树是散养的,没多少花。要不要去村里问问,找一家树种好、花肥的,去打了玩儿呢?”
白艳连忙摇头:“不用了大爷,咱们就是闲着玩一玩,不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韩大爷还挺着急:“我是怕姑娘你们不尽兴啊…”
虽然多年无人照管,但其实后院这棵桂花树的长势还算不错,嫩黄的桂花一簇挤着一簇。若是乡里打下来去卖,自然不值当甚么,但自娱自乐却是很够了。
白艳兴致很高,一早换下旗袍高跟鞋,穿了一件几年前时兴的袄裙和绣花鞋,又将宽宽大大的袖管卷起,方便活动。这身装扮若在城里,肯定会被嘲笑太土,但看在穆星眼里,反而有了一种新奇的意趣。
李婶带来的竹蒿又粗又大,需得两个人才能举起来。穆星自然举不动,她把油布在树脚下铺开,便坐到一旁看白艳饱眼福了。
挽好袖子,白艳便与浮光举着竹蒿开始打桂花。
细细碎碎的桂花抱团躲藏在树叶之间,不被发觉还好,一旦被看到,马上要遭到竹蒿痛击。竹蒿摇晃,对准桂花便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穷追猛打,桂花们顿时纷纷坠下,沙沙地痛哭着,连花带叶地砸在油布上。
如此反复,在桂花的鬼哭狼嚎间,一棵树便被打的差不多了。
白艳经验丰富:“差不多了,现在打掉一大半,到后面第二波花的长势会更好一点。”
穆星没搭腔。对着白艳一阵偷笑。
白艳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她扒拉一下头发,又看看衣裳,并没有哪里不妥。
穆星一边笑,一边招招手:“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白艳转头一看,浮光和李婶正忙着处理花,没人注意她们俩,她便凑过去。
示意白艳低下头来,穆星凑到她耳边道:“我们舒晚扮村妇也这样好看,我相当于一下娶了两个人,你说我是不是赚大发了?”
闻言,白艳直起身,故意上下打量穆星一阵,摇头叹道:“可惜我倒是娶了个又懒又馋还腰不好的,等于一下娶了三个懒虫,真是亏大发了。”
穆星:“…说谁呢!谁腰不好了!”
说笑归说笑,正事还是要做的。白艳先与浮光她们一起把打下来的桂花枝叶捡出来,又用簸箕筛了几道,直到天色暗下去,一小簸箕才粗粗筛好。
看着那一盆多的桂花,穆星很惊讶:“折腾这么半天,居然只有这么点儿?”
白艳道:“也差不多了,全做成糖渍桂花的话,大概能有三小罐。到时候送韩大爷一罐,送你家里一罐,咱们自己留一罐,可以煮汤圆和泡水。”
“那桂花酒呢?”穆星问。
“桂花酒就用下一波花吧,至少也得酿小半年,反正现在是喝不到了。”
“小半年啊…”躺在躺椅上,穆星看着头顶的浩瀚星空,突然一阵恍惚。
她们在桐花已歇了一个多月了。
白艳也叹了一声:“到那时候,不知道又会怎样呢。”
又过了半月,糖渍桂花正是入口的时候,穆星终于能长久地活动了。
而首要的事,便是去看望姑母。
这日一早,她便与白艳一齐出门往桐花河里去,坐在采莲舟,推来密匝匝的蓬蓬荷叶,往湖心过去。
盛夏时节,荷花亭亭,采莲的小娘子扎着色泽鲜艳的丝巾,玉似的手与碧绿的枝叶相映成趣。皓腕一转,碧梗脆生生地一响,一支荷花便折到了手中。
坐在船头,穆星与白艳也学着采莲女,亲手采下数支荷花。回到岸上,又顺便在河边称了二两剥好外壳的莲子,用硕大的荷叶捧了,边走边吃。
“璇姑娘慢走~”卖花的姑娘清凌凌地喊着,听得人也不由地欢喜起来,“大荷花,嫩莲子来买嘞~”
“喏。”剥去莲子皮,穆星把手里的一把莲子递给白艳。
伸手接过来,白艳顺手喂了一颗给她。
寻常而迅速的动作,并不惹人注目,她们也自然而然,毫不矫饰。
坐在歇脚的茶馆里,穆星挑出一支最漂亮的荷花,用一张家藏的宣纸将它的茎包住。
她对白艳道:“你说说,好好的宣纸,姑妈非要拿去包荷花,是个什么道理。”
白艳笑道:“这些艺术家,有些癖性也是正常的。”
穆星直摇头:“多么好的纸,拿去画了才是正道,你都不知那几年,她浪费了多少。”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纸包裹好,抚平褶皱。
想了一会儿,穆星低下头,又笑了笑:“所以这几年,我常想,竟不知有多少好纸逃过了她的毒手呢。”
穆家的祠堂修在桐花山下,墓地则在山中。因只是日常祭拜,穆星并未进祠堂,只是在门口磕了头,便由管山的家仆带着绕路往墓地过去。
离墓地还有一段距离时,穆星突然眼尖瞥到前面下来一个人。
这一片是属于穆家的坟山,除非大年节与清明祭拜,素日只有管山家仆会来日常巡山,少有人迹,怎么会突然出来个陌生人?
“那是谁?”穆星皱起眉道。
前面下山的人也没想到会遇上人,一时愣住。听到穆星的问话,已有一个家仆走了过去问话,又将人带过来。
待那人走近,不等家仆说话,浮光已叫起来:“这不是冯家的少爷吗?”
她忙对穆星道:“小姐,这就是那日摆台唱戏的那个冯家小少爷啊,叫…叫什么来着…”
“在下冯玉楼,穆小姐好。”正说着,那男子已走过来,对穆星作了个揖。
韩大爷像刚反应过来似的,也道:“姑娘,这是冯家的孩子…”
原来是冯家的人。确认不是歹人,穆星这才缓了态度。问了好,她又道:“不知冯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我家的坟山上?”
瞥了韩大爷一眼,冯公子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啊,原来此处是穆家坟山,是我唐突冒犯了,十分对不住。我初来桐花,本是想临走前游玩一番,不料在那边走岔了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边。”
穆星还未开口,韩大爷已道:“这样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韩二,你送冯公子下山去吧。”
三下五除二,冯公子已经走远了。
穆星犹自不解:“奇怪…他从哪边能绕到这里来?”
白艳道:“应当没事吧,寻常人想做什么,想来也不会特意到坟地做。”
点点头,穆星也没再纠结,继续往坟地过去。
穆家的坟地十分规整宏大,一路过去,看着一座座墓碑上的字迹,仿佛能看到穆家的一代兴衰。
属于穆负雪的墓地在最里面,是最新的一处。
还未走近,穆星就看到了墓碑前的那束新鲜的花。
皱起眉,她几步走过去,拿起那把香水百合。
百合看起来是新摘下来的,露水尤在。
她奇道:“怎么回事?姑妈素来不爱百合,谁给她送的?”她看向韩大爷,“大爷,你前两天不是才来收拾过吗?之前还有其他人来拜访过姑妈?”
韩大爷垂着眼睛:“没有吧…?我并不清楚…”
穆星又看向负责管山的人,那人也是垂着眼睛,一问三不知。
“今天怎么回事…”纠结也无用,穆星将百合放到稍微靠边的地方,把自己带来的荷花放上去。
将带来的东西放下,浮光带着人退到远处,只留下穆星与白艳在这里。
白艳拿过提篮递给穆星,穆星接过来,拿出油布铺在地上,拉着白艳坐下。又拿出酒壶和三只酒杯,一一满上。两只在这边,一只推到了墓前。
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她咳了咳,道:“嗯…姑妈,今天来看你,也不是有什么大事儿,只是…”
伸手揽住白艳,她对照片上的姑妈笑道:“我就想告诉你一声,我找到我的爱人了,白舒晚。”她很嘚瑟,“怎么样我们舒晚是不是很漂亮?我之前就跟她说来着,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白艳没有说话,她默默坐着,看着照片上笑得肆意张扬的女子,听着穆星与往日不同的声音。
穆星拉着白艳,絮絮地说着:“这几个月发生了挺多事的,几句话也说不完。反正,虽然有出入吧,但是总体和你的希望也没什么差别。”
“我找到了真正心爱的人,虽然不是幼丞吧,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也喜欢舒晚的。她是很好很好的,我很喜欢她。”
穆星转头看着白艳笑,白艳轻轻抓了抓她的掌心。
“我以前不是跟你说我提前毕业了吗?我最近也做了好多正事,我在家里的医馆…”穆星顿了顿。
“最近…最近倒是没怎么去医馆了,我在忙药房的事。”
“家里的大家也都挺好的,奶奶身体还不错,协和的考试好像就是这几天吧,二哥肯定能考进去,大家都很好,都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你。”
穆星带白艳去看姑妈,一方面是想念,另一方面,也有一种暗戳戳地“过明面”的意思。她想,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愿意接受她和白艳的感情,那个人一定是姑妈。
“姑妈这关都过了,以后的事肯定也没问题。”她这么安慰白艳,但实际是在安慰自己。
她需要力量去面对未知。
公历八月初,两个人坐着那只鲨鱼似的白篷船回到了闻江。
终于踏到实地上,白艳正在思考自己究竟要回哪里去,穆星直接拉着她上了车。
“咱们去哪儿?”白艳问。
穆星一脸神秘莫测:“带你去看个东西。”
汽车飞驰,左拐右拐,拐进了英租界。
“去你家?”白艳有些犹豫,“我先不去了吧?”许是“做贼心虚”,她总感觉在穆家的下一秒,穆夫人就会发觉她和穆星的关系。
穆星摇头:“不是。”
如此言简意赅的回答,不禁让白艳充满了猜测。在看到面前一排五层的粉白小楼后,那团猜测几乎要跳出喉咙。
宋叔带头,领着两人七拐八拐,拐进了小白楼的其中一栋。站在楼下,他将钥匙给穆星:“三楼301。”
白艳的心狂跳起来。
坐电梯到三楼,出门左拐走到301门口,穆星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朱红的门。
转头看着白艳,她缓慢地推开那扇门:“进去吧,这是咱们的家。”
听到这句话,白艳顿时一阵恍惚,她迈出腿,只觉脚下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都那么的飘忽不定。
生怕一步踏错,就会跌出梦境。
她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硕大的窗台,淡绿色的窗帘束在窗台两侧,明媚的阳光倾洒,照亮了整间客厅。
褐色木地板一路铺开,墙壁漆成了米白色,配上客厅里蓝白两色的沙发与茶几,显得十分清新。
房间里并不空,墙上挂了一些装饰画,窗台边的高几上还放了一只美人瓶,百合花开的正艳。
客厅右边是厨房与餐厅,换了淡绿色的墙漆,配着米白的吊顶。左边是阳台,铁艺围栏圈出了一道小小花园。往前,是两个半掩着门的房间。
站在客厅里,白艳一时竟不知该先往哪里走。
“喜不喜欢?”关上门,穆星走到了她身旁。
“你…”转头看着她,白艳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穆星伸开手,把她搂进怀里。
“舒晚,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