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惊孟>第99章 红绳

  严辞镜跑出来时,只着了件单薄长衫,此刻头也不回地只顾赶路,衣袍中灌满了初冬的夜风。

  他手握成拳,青筋微凸,身后一声“辞镜”急切又慌乱,让他听得松了手,片刻后又攥紧了衣袖,面如冰霜地往后院走去。

  天气太冷了,在狱中意外撞见语方知的震惊和失落,被结结实实地冻进了心里,沉甸甸地坠下来,压垮了严辞镜不久前的期待和欣喜。

  他不明白,说好要来他房里寻他的语方知,为什么会出现在蝇婆的监狱外,还是以一极其隐蔽的姿态。

  “辞镜!”

  语方知知道严辞镜生气了,也知道是自己惹他不快,可此刻除了两声无济于事的呼唤,他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大概是旧事翻出,他心情复杂,又或是严辞镜来得太突然,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最后,严辞镜在院门前停下,主动问他:“你想好要怎么跟我解释了么?”

  解释今晚为何失约,解释为何以他的名义瞒过狱卒去见蝇婆,解释他到底跟蝇婆说了什么。

  语方知沉默了,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严辞镜。

  严辞镜抬眼看去,可天太黑了,月光又暗沉,只能看见语方知冷硬的轮廓,甚至面前的人是不是语方知,他都不确定。

  “你走。”

  语方知拉住了严辞镜的手,道:“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好。”严辞镜很快回答,敷衍极了,他把手抽出来,后退几步关上了门,以合实的两片木板完全隔绝了语方知。

  语方知追着严辞镜的温度翻进院中,恰好看他将房门关紧,连窗户也一并关上了。

  过了一会,房中的烛火熄了,院中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语方知觉得冷,推窗进了屋子里,借一缕光线,他看见严辞镜安静地躺在床上,背对他蜷缩着。

  语方知知他没睡着,也知他不愿意跟自己说话,待严辞镜呼吸均匀过后,又站了很久才离开。

  回了语家,小清昏昏欲睡地等在门口,语方知没让他跟进房伺候,关了门,在房中找东西。

  当年他被段乘空救下之后,又随着语万千马不停蹄地南下来到江陵。

  当时他沉浸在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之中,段乘空和语万千对他的安排他一概没意见,只浑浑噩噩地过着,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至亲的遗物,唯有严惊平留给他的红绳。

  数不清红绳被他的泪水浸透过多少次,在语家别院恢复心情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抓着红绳。

  到后来他以语方知的身份进入语家,开始接触与孟家完全不一样的环境,白天,心底的旧伤被喧嚣遮盖,但每一次深夜回想,就是血淋淋地疼。

  疼得次数多了,他决定深藏这条牵动旧伤的红绳。

  年幼够不到高处,他便高举起手,把红绳藏在柜子夹层里。

  如今也还在。

  红绳早就起了毛边,红色褪得差不多了,唯有绳子穿过的玛瑙珠上,镌刻的“惊”字还深刻清晰。

  语方知席地坐下,拇指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珠上的纹路,像是按到了记忆的闸门,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现。

  可他在此刻找出旧物,不仅仅是为了怀旧,更是为了当下。

  “爹娘从没怨过我,惊平,我想……你也不会怨我的。”

  “你说什么?你想告诉严大人你的身份?疯了?”

  段乘空喝多了倒在床边,被语方知拍醒的时候,脸上还晕着两坨红。

  “你要怎么说?哦,你突然跑去跟人家说,你是孟霄之子孟镜元,你活着就是为了给你爹报仇,我知道严大人跟你一个阵营,他不会出卖你,但你确定他不会怀疑你是个傻子?”

  之前语方知就把他在晔城结识严辞镜的过程,除却不方便说的,都跟段乘空说得七七八八了。

  语方知道:“严大人撞见我探监了。”

  蝇婆和那孩子有牵扯,段乘空也猜得出语方知是因为惦记旧事才冒险探监,但这也不是语方知自爆的理由。

  他搞不懂:“编个什么理由不行?你非得说实话?”

  语方知摇头:“不行,我不想骗他。”

  段乘空听得糊涂,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又看见语方知眼下的乌青,料想语方知彻夜未眠,心中里七上八下,实在憋不住了才一大早来找他。

  语方知一声师父,叫了许多年,但自他长大后,遇事大多自己决断,现如今天不亮就来倾诉,太难得了,段乘空看语方知的眼神,都带上了怜爱。

  但他也没迷糊,问:“你就这么重视严大人?真要把性命攸关的事告诉他?”

  “是。”

  语方知背光站着,一夜未合眼,却在点头承认的时候,未见一丝犹疑,眸中光彩堪比旭日。

  段乘空还是有些不解,听语方知之前的说法,严大人是他上京后认识的,短短数月怎么就到了要坦诚相见的地步?

  刚想,就被门外的惊呼声打断了。

  “少爷!段大侠!不好了,官府来人了!说是蝇婆被毒杀跟少爷有关!”

  两人一听,俱是一惊。

  只听院外语万千掷地有声:

  “我语家生意做了十几年,从不缺斤少两,亏心事都不做,杀人怎么可能?你说昨夜我儿借替严大人送吃食的功夫,进过监狱,既然是严大人的吩咐,小儿只是听命行事,怎么就变成杀人凶手了?”

  语万千财大气粗,府兵不敢拿他怎么样,捧着逮捕文书,赔笑道:“这也是严大人的命令……语老板您看……”

  “不可能!”语万千一掌拍掉文书,“我儿与严大人交好,严大人的命都是我儿救下的,他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

  “语老板……”

  “爹,别为难人家,我走一趟就是了。”语方知出来了,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语方知在江陵还是有威望的,府兵中不少人染疫病吃不上药,都是语家无偿派发的,他们不好意思捉拿语方知,最后是语方知自己夺了镣铐铐上。

  语方知不怕,语万千和段乘空急得要死。

  段乘空默不作声,跟语方知对视一眼,语方知笑着摇头,不用段乘空劫狱救他。

  语万千惦记着语方知的颜面,越过官兵吩咐叫马车,怎么也不能让全城的人都来围观他。

  小清跟在车轿边上,担忧地直跺脚,可惜他人微言轻,求情和说理都没用,又真心惦记着自家少爷的安危,不断地问语方知饿不饿,渴不渴,镣铐重吗,要不要塞点棉花。

  语方知一点也不紧张,还反过来吩咐小清去处理铺子里的事,镇定的模样让小清也渐渐冷静下来。

  “屋里备好热水,监狱臭死了,我出来就要洗澡的。”

  “少爷……”小清心中不安,“严大人不会为难你的吧?”

  “不知。”相比落罪,语方知更担心严辞镜会因为他私闯监牢的事情生气。

  同时他又琢磨,昨天夜里蝇婆还有精神气,怎么今早就没了?

  “凶手将砒霜抹在碗中,早上狱卒倒入白粥混合砒霜,犯人喝下,随后毒发身亡。”

  严辞镜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口吐黄液,暴毙而亡的蝇婆,沉默不语。

  仵作该说的都说了,可严大人没让他走,也没吩咐别的,他只好傻站着,看向一旁的刑房大人。

  “严大人,狱卒每日施粥三次,砒霜不是一般迟滞的毒,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在昨夜动了蝇婆的碗,而昨夜除了狱卒的巡检,就只有……只有语方知进来过。”

  府衙没人不知道语方知和严大人往来亲密,刑房大人话说得有理有据,却很没底气,罗生在旁,也说:“语家少爷行事是没规矩了些,但也不至于毒杀死囚吧?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狱卒敲门进来,被蝇婆恶臭的尸体熏得几欲干呕,艰难道:“罪犯已押进监牢,严大人是否要提审他?”

  “不必。”

  严辞镜说完就离开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严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语方知有嫌疑,他就立刻把人抓来了,人是进牢里了,没出什么幺蛾子,但他既不提审也不用刑,就让语方知待在牢里,这算什么?

  刑房大人猜测:“严大人是想让语家少爷吃点苦头吧?大少爷养尊处优,应该很快就受不了说实话了。”

  “是啊!”狱卒也说,“大少爷搜身的时候没发脾气,进牢的时候那叫一个挑剔,味太臭,稻草太硬,床板发霉,还让人给他多点几盏灯,说什么光线不好,招老鼠……”

  刑房大人和狱卒说的这些,严辞镜没听到,不过他出了停尸房后就知道了,因为小清来打点来了,提着个沉甸甸的食盒。

  “严大人您看……”小清来贿赂严大人,可不是疯了,他知道语方知待严大人不一般,想着严大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严辞镜也不是真的绝情:“吃的放下,别的不行。”

  严辞镜颇为无言地看着小清带来的其他人,又是扫帚抹布,又是软垫靠枕的,以为进监狱是享福吗?

  小清瘪着嘴点点头,将食盒放下,弯腰跟严辞镜道谢,接过一旁狱卒递来的托盘。

  托盘里放着语方知入狱前,搜身搜出来的东西。

  钱,笔,还有小刀,严辞镜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发灰的旧布袋,这不像是语方知会随身携带的东西。

  见严辞镜盯着旧布袋不说话,小清连忙解释:“狱卒都检查过了,里面不过是一条红绳,大人要看吗?”

  严辞镜问:“红绳?”

  小清抬着托盘,空不出手来解开布袋,道:“是少爷幼时常抓在手里的旧物,不知怎的又翻出来了。”

  小清真怕严辞镜会误会袋中是什么毒物,将托盘放下,解开布袋,把红绳拿了出来,举在手里:“严大人你看!严大人?”

  小清看见严辞镜走远了,在跟段乘空说话,又默默地把红绳装回布袋。

  严辞镜没顾得上注意小清,因为段乘空朝他招手,似是有急事要说,肯定跟语方知有关,严辞镜走了过去。

  段乘空要说的事不便被人听去,他带着严辞镜走远。

  “严大人,我要跟你说的,是昨夜我那孽徒探监的缘由。”

  严辞镜眉心一跳,道:“你说。”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