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惊孟>第182章 绝症

  第十个大夫从陋室中落荒而逃,颠着药箱向谢缪请辞:“大将军,恕在下无能,告辞。”

  谢缪颔首应允,让刚进门的管家去送送大夫。

  管家送走第九个大夫,刚回来,抹了把汗,又马不停蹄地请走第十个大夫,同时与进来的第十一的大夫擦肩而过。

  不久后屋中就响起了叫骂声,而在场的人都见怪不怪。

  “庸医!分明是你才疏学浅!治不好就滚!再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如枯!再去找!全城的大夫都叫来!再不行就重金去请御医!”

  屋内响起语方知暴跳如雷的谩骂,让屋外的谢玄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站在谢朗身后,偷偷瞥谢缪的脸色,低声道:“他这般胡闹,爹竟然也由他?”

  最开始请的就是晔城里最有名气的大夫,他都看不来,稍后请的那些更没有什么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严辞镜患了不治之症,语方知难以接受也能理解,谢玄为他们担忧的同时,也怕自己的爹发火。

  去请大夫,递的是将军府的帖子,骂走了那么多大夫,谢缪向来知礼,竟也置之不理。

  且不论人命关天,谢朗感伤地望着僵立的谢缪,道:“爹触景生情了。”

  谢玄对严辞镜的担忧大过对谢朗话中之意的好奇,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中,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严辞镜胸膛上如蛛网般蔓延至脖颈的暗红裂纹,还是万分胆寒。

  语方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颓然地坐在床沿,有气无力地驱赶第十二位大夫。

  “又是没见过,难治,要回去翻书?”

  第十二位大夫瞥了语方知一眼,撩开病人的衣袖诊脉。

  语方知冷哼:“脉象浮浮泛泛,似有若无,散乱无章,不见次序,命绝之脉,是么?”那么多大夫像是串通好了似的,都拿这些话来唬他,他不信,这些庸医看不出是什么命就说人要死,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定了人的生死,哪有那么简单?

  来的这一个更庸,把脉把不出所以然,盯着病人的红痕一声不吭,语方知正要赶人,想起什么,大喊:“去!快去江陵请唐大夫!她一定有办法!”

  “没辙!”老大夫摇摇头,“一趟来回再快也要四五天,他等不了那么久。”

  语方知没工夫跟他辩,吩咐如枯:“务必去请唐大夫来。”

  老大夫见没人理他,小心翼翼地理好了严辞镜敞开的衣领,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边收拾边嘀咕:“唐霜来了也没用……”

  语方知怒道:“你什么意思?”

  门外的军医赵迎冲进来挡在语方知面前,夺走老大夫药箱,激动道:“您认得唐霜……若在下没有眼拙,您就是药谷谷主唐悉罢?”

  语方知不认识什么药谷谷主,看这其貌不扬的老大夫颇为眼熟,后知后觉记起,去年严辞镜背上的烧伤,就是这老大夫治的。

  连唐霜都不如他,语方知走投无路之下,给他跪地额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前辈,前辈要怪罪也无妨,只求莫要牵连病人,救救他吧!”

  他当真是急傻了,方才唐悉的意思分明就是认得这种病,难道是嫌他不知礼数,才不愿出手救治?

  语方知望着昏迷的严辞镜,心如刀割:“这些伤痛和折磨本该由我来担,他替人受过,命不该绝……”

  唐悉交手坐在床边,不替严辞镜看病,只对着语方知叹气:“这位严大人半个月前曾来医馆问过老朽有关芋金丸的解法,哎哎!你别急!”

  唐悉按住激动的语方知,叹道:“芋金丸,乃是北境靼丹前朝王室秘药,阴邪非常,解药只有他们才有,如今阿石讷王朝已经覆灭,自然……”

  提到靼丹前朝,不得不让人想起前朝首领阿石讷,随即众人都朝门外站着的谢缪看去,随后唐悉一句话又把众人的目光拉回。

  “大殷与靼丹早就断了商路,即便不断,去北境的路途比去江陵还远,这娃娃哪里等得了?”

  语方知眼睛全红了,跪行几步,握住了严辞镜的手,哽咽道:“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唐悉道:“芋金丸邪门,吊命的缓解之药不能断,一旦断了,便会毒发,发作时不止长出红色裂纹,皮肉之下有如千虫啃噬,五脏六腑如同置于油锅中熬煎,心性不强之人便会自我了结以求往生,如今他已经发作过一次,再有一次……”

  “下次病发是何时?”

  唐悉迟疑了一下:“十日后……芋金丸发作时折磨人,但不至于使人晕厥……”

  语方知扣紧了严辞镜的手,艰难道:“他今日想走,应当是打算发作前避开我,他诓我去拿酒,我带了酒回来,他就!”

  “如此急症……”唐霜问,“他过去还曾中过什么毒?”

  “断肠草。”

  “断肠草并非阴邪之物,不算。”

  “返魂香?”

  “返魂香?”唐悉反问,“中了返魂,不是药解?”

  语方知摇头。

  唐悉大悟:“对啦!返魂不用药解,体内难免留有阴邪之气,返魂又跟芋金丸同源同宗,两者相互催发,才让他急痛难忍晕厥!”

  在场之人不免想到呈上朝堂那颗定罪的芋金丸,如今又加上返魂香,魏成与外族的关系果真非同一般。

  语方知顾不上别的了,他悲愤难抑,喉中血腥之气涌出,在众人的惊忙中,他克制不住地想,他果真是扫把星,是他的贪欲害惨了严惊平。

  他这副模样落在唐悉眼中,什么都瞒不住了,唐悉叹气连连,从药箱中找出一枚药瓶,缓缓推至语方知面前。

  “不过三天阳寿,必要时,让他安静地去罢。”

  语方知像是听不懂三天阳寿是什么意思,双眼无神地坐在床前。

  唐悉摇摇头,将一副药递给语方知,“不治本,但能褪去红痕。”

  语方知不接,只怔怔地望着床上躺着严辞镜,谢玄帮他把药接下来,握在手中来回翻看,药包由黄纸包着,能看见什么?只不过掩饰内心的忐忑。

  待其余人渐渐离开,只留谢玄,谢玄小声说:“时间短,但也要早些准备,寿衣棺椁这些……”瞥见语方知眼中的悲痛,他忍不住收声。

  谢玄默默陪他守了很久,想劝他宽心,但语方知就像丢了魂魄似的,严辞镜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也一动不动地坐着。

  谢玄劝:“镜元,他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可否要派人去通知,我——镜元!”

  语方知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去,“如何?”

  门外的小五摇摇头:“罗生已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还是说没有见过解药。”

  语方知听了小五的话,并未放弃希望,他央求谢玄,“谢兄,魏府已封,你能否——”

  “我知道,你放心。”谢玄答应得爽利,不过是不愿打击他罢了。严辞镜状告魏成,魏成怎么可能还留解药给他?再说芋金丸这等阴邪的驭下之物,怎会有解药?

  但语方知是相信的,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解药,因此没有极致消沉,听见送药的小兵说严辞镜要醒,他便立刻改了神情,一如往日的游刃有余。

  可接过药碗的手,颤抖得几乎要将药洒了。

  “醒了?”语方知推门进来。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药,怕药洒了,低头注意着,实则是他不敢看严辞镜衰弱的脸色。

  严辞镜也不看他,醒了也是安静地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起来把汤药喝了吧?”语方知坐在床边,低头搅着药汁。

  “放着吧。”严辞镜没有要起身的样子,双手交叠覆在肚腹上。

  语方知坚持:“趁热喝。”

  搅动药汁溢出的腥臭十分难闻,入口的味道也不可能有多好,严辞镜怕苦,不想受这份罪,便说:“没用的。”

  语方知手一抖,瓷勺磕在碗边响起清脆的一声,他低头搅着药汁,似笑非笑:“你早就知道了?”

  他自问自答:“是啊,大夫说你去找他问过芋金丸的下落,身体状况如何,你自己最清楚了。”

  严辞镜不答,偏开头,疲惫地合上眼。

  语方知最怕他沉默,他托着药碗发楞,渐渐地红了眼圈。

  “你要同我恩断义绝,你瞒着我,也属正常。”

  “你帮孟家,不过是为了偿还收留之恩,无论我是语方知还是孟镜元,我于你而言都不重要。”语方知将汤药搁在桌上,“你瞒着我追随魏成,瞒着我与夏长赢来往,与黑鹰周旋,与罗生见面,身中剧毒,你觉得这些都跟我无关,也不必告诉我,打算一走了之。”

  “严惊平,你怪狠心的。”

  沉默似乎已经成为严辞镜粉饰一切的伪装,他抿抿嘴唇,佯装无事发生,更有甚,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语方知不死心,去握他的手,不敢用力,只轻轻地搭在那细瘦的手背上,很快,严辞镜便将手移开了,让语方知的手不上不下,孤单地悬在空中。

  语方知手握成拳,抵在被褥边,隐忍着心中的不甘和悲切:“我还想跟你说说别的,你姑且听听?”他没有一点底气。

  大约是连他也不信那个若隐若现的猜测,目光落在严辞镜缓缓起伏的胸口,轻笑着。

  “罗生说,黑鹰早已经查到我的身份,随后黑鹰就死在了你的手里,其实是你替我挡下了杀身之祸,是么?”

  “我劝你不要不插手隐太子之事,你不听,一定要查,是为了孟家?被喂了芋金丸也还要查,偷入魏成书房是为了找证据,明明能全身而退还要回头来救我,你候在十三坡伏击张少秋,游刃有余,却没料到来的是我。”

  “这些,”语方知摁着严辞镜的肩,让他仰躺面朝自己,不再让他躲,“这些,你做这些心里是恨的,是难过的,对吗?”

  “我躺在床上的那几天,你有的是机会离开,但你没有,不仅仅是因为自责,是不是?”

  严辞镜双眼紧闭,睫羽不安地颤动,眼梢微微有些红,不知是否是迎面的迫人气息拂的,他依旧闪躲,偏开脸去,被语方知扣住下巴硬是扳了过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要躲?语方知怒从心头起,凶他:“说话!”

  “你说话!”

  语方知再难忍耐他这副冷漠,捉住他衣襟将他抬起来,高声质问:“说话!说你身中剧毒不告诉我是怕我伤心,不辞而别,宁愿我恨你,宁愿我忘了你,是吗!”

  “你说话啊!”

  尾音变调,语方知突然撤了手,他装出来的强硬维持不了多久,趴在严辞镜胸口崩溃大哭。

  “严惊平!我求你,你告诉我好吗?你爱我是吗?你还爱我是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痛彻心扉的质问被汹涌的泪水淹没,泪光中,过去欢爱的一幕幕不断闪过,源源不断的爱意绞着恨意闻声而出,语方知走投无路地抱住严辞镜,连日来的悲痛倾泻而出。

  “求你给我一个痛快罢……”

  他宁愿过往的一切都是梦,也好过如今无能为力,他已经退缩了,要放严辞镜走,他已经放手了,只求严辞镜平安无事,可是怎么会这么难?

  语方知攥松了严辞镜的衣襟,苦涩的泪水落下来,很冷,像夏日飞霜,一颗一颗,石头般往严辞镜心口上砸,砸得严辞镜喘不过气。

  他死死咬着唇,泪水从缓缓睁开的眼缝中滚落,他颤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冷,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语方知的。

  他往衣袖中探去,准确无误地摸到白玉,扣在手心,颤抖着,在语方知面前摊开。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他已握不住白玉,松开手,牵住了语方知伸来的手。

  迟来的十指紧扣,指缝中尽是事与愿违的残泪。

  作者有话说:

  今晚大粗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