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殷将声音压在了嗓子里,睁大双眼看着池边的二人。

  旖旎的氛围不过几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散了开,盈冉扔了倚在他身上的人,踱步到水边,开始清洗手上的血迹。

  原本与他缠绵的那人没了生气,软软瘫在地上,寒风拂起盈冉垂散的发,盈冉背光而立,闲散几步到了尸体边,轻轻一踢,尸体滚进池中,破了一池静谧的月光。

  夫殷僵立当场。

  他只看过盈冉对他温声细语的模样,只知道盈冉会为他提起屠刀,却未曾想过盈冉也会在他背后夺人性命,纵然这几日人人都在与他说盈冉无情屠戮三万仙魔的事迹。

  夜静极了。

  盈冉靠在池边巨石上,似是已经睡去,夫殷看了许久,恍惚站起身来,朝着盈冉走了过去。

  每一步,他似乎都能听见那些惨死仙兵的哀鸣,一层一层,重重压在他的脊梁上,质问着他为何要为盈冉无视万千逝去的无辜生灵。

  战士若死,应死于战场,死于敌军之刃,而非死于盈冉的私心。

  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盈冉,他睁开眼,朝来人看去。

  “夫殷……”

  欣喜不过一瞬,夫殷抓住了盈冉的衣襟,将他抵在了石上。

  “盈冉,你做了什么?”夫殷昏了头,几乎辨不清自己该说什么话,“你怎么会这样?”

  盈冉余光朝还晕着丝丝血色的水望了眼,了然道:“你看见了?”

  夫殷想起那人身着的软甲,压着怒火问:“他不过是看守天罡池的仙兵,你为何要杀他?”

  盈冉一笑,柔声道:“夫殷,你看,我如今已经变成了罪孽深重的魔族,可我的躯体是靠杀戮得来的,我的心是魔种变成的,我需要用血液来喂饱它,仙兵没犯错,可他是唯一我能见到的人。”

  夫殷背后发冷。

  盈冉如此轻视性命,凉薄得好似只是折了束花。

  盈冉摸着夫殷的脸,声音无尽温柔,“我被关了三个月,每一天我都想见你,夫殷,不杀他们,我怎么能撑到你来?”

  夫殷猛的站起了身,他后退几步,脚下踩到冰冷的池水,惊得他猛回头看了眼天罡池,一晃眼,他好像看见了池中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一双双眼睛,都在怨怼的看着他。

  他忽然懂了天帝的话。

  盈冉喊他:“夫殷?”

  夫殷看着水面,脑中轰隆剧痛,表情却渐渐平静了下来,“盈冉,仙界在传,你是我的同胞哥哥。”

  盈冉顿了顿,应道:“我知晓。”

  “父皇想让我亲手杀了你。”

  “我知晓。”

  “盈冉。”

  “我在。”

  “你为什么不怕?”

  夫殷站在几步开外,安静的看着他。

  “我因你而生,夫殷,死在你手上,本就是我一生宿命的终结。”

  夫殷眼神一动,月光映出他眸中水色。

  他忽然很想喊一声哥哥,圆盈冉从来的心愿,可他喊不出口,他知道若喊了这一声,方才下的决心就会散了。

  盈冉看出夫殷眼中泪意,心中无奈,他自池中取了滴水,轻轻一挥,洒下漫天荧光,晃了夫殷的眼。

  荧光随风而动,朝着夫殷来的方向,铺出了条路。

  盈冉下了逐客令:“回去罢。”

  夫殷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盈冉的声音随风而来,吹动一路微光。

  “夜深了,当心路滑。”

  仙魔之战彻底落了幕。

  天帝膝下第五子盈冉卧底魔界百年,因魔气所侵,失控堕魔,屠戮战场仙兵;第六子夫殷,潜伏战场降服三位魔君,擒回入魔兄长,厥功至伟,且已得帝子檀择主,不日将继任天帝之位。

  “孤很高兴你终于想通了。”天帝将帝印递至夫殷手上。

  夫殷不言。

  天帝看出他不满神色,问他:“心中还有不平?”

  夫殷淡淡道:“盈冉虽有错,父皇与哥哥却也摘不干净。”

  被盈冉杀死的仙兵,何尝不是天帝与长褚的弃子。

  天帝一愣,随即笑道:“此话不假。”

  夫殷按着帝印,平静看着他。

  天帝眼神祥和,说的话却是漠然,“只要你能安稳坐在这帝位上,孤与长褚为你担些罪孽又如何呢?”

  夫殷静默片刻,无甚笑意的撇了撇唇。

  帝位即将更迭,木兮与君兮被接入仙界,着手布置仙宫,见夫殷终日没个表情,便去劝他,“殿下不如出去散散心?”

  夫殷摇头。

  木兮道:“殿下如今将成仙界之主,何不去寻心仪之人表白心意?”

  夫殷心中一动,他想起那夜泰恒的模样,心底似被人轻轻挠了下。

  君兮看他眉目逐渐明朗,笑着将他推至门口,“好了好了,殿下快去圆了心愿吧,奴婢们等殿下带好消息回来!”

  夫殷不知该羞还是该笑,几日阴云因着泰恒的名字透出了光,让他沉寂的心又活络了起来。

  他打听了消息,去宴园寻泰恒,左右看不见人,一边墙后忽的传了泰恒与霖止的声音来。

  “霖止,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何事?”

  “我有了一心许之人。”

  夫殷脚步一顿。

  霖止有些好奇,“是何人?”

  泰恒声音浸了蜜,“他名唤盈冉。”

  一道惊雷落下,劈得夫殷顿时没了感知,他脚步发着飘,一路走回了仙宫,木兮君兮看见他怔然模样,吓了一跳,扔了手里物什追上来,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夫殷。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

  “可是没寻着人?”

  “殿下?您别憋着呀!”

  “奴婢们陪着您呢!”

  “殿下,殿下?”

  夫殷摇着头,扎进了被褥里。

  盈冉依旧散发坐在池边,一派悠然模样,只是夫殷已下令严禁守卫擅自靠近盈冉,让他接连数日没能杀人,面色便有些苍白了。

  夫殷坐在他旁边,盈冉手指动了动,做了个要擒拿的手势,却没了下一步。

  他在克制内心的嗜血欲望。

  夫殷不觉害怕,许是近来打击受得多了重了,他胆子也大了许多。

  “你何时见到了泰恒?”夫殷问。

  盈冉微怔,“你是为他而来。”

  夫殷手握成拳,“你明知我喜欢他……你是故意要气我,还是真心、真心待他?”

  盈冉答:“夫殷,我自你身上分离出来,你待他执念深重,对我而言,亦是同等分量。”

  夫殷沉默一瞬,事实荒诞得几乎令他发笑,却又同样沉重得让他想哭。

  盈冉轻轻道:“夫殷,你有许多人疼你护你,我不过其中一人,千年万载过去,你哪里还能记得我,偏生我与你相伴数百年,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与我相知相惜——夫殷,我也想有一人,能在我死后永永远远的记着我。”

  他视线落在夫殷身上,分明是万丈温柔丝,却又像自深渊漫出的黑暗触角,将夫殷彻底吞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