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夫殷缓缓动了动,覆在他身上厚厚的雪从他身上滑落,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

  他苍白着脸站起身,迎着远方耀眼的阳光,眯了眯眼。

  君兮还跪在林间,头上与肩上也落满了雪,她身边是不知何时赶来的木兮,两人都垂着头,嘴唇发乌。

  夫殷走到二人面前,哑声道:“起来。”

  “奴婢有罪。”

  “奴婢有罪。”

  夫殷道:“你二人这样跪着,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木兮还要说话,夫殷已弯下腰来,拉了她二人手臂,“木兮来得正好,你回仙宫通知一声今日不上朝,君兮,你随我去凤凰祖地走一趟。”

  君兮与木兮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陛下怀疑泰恒仙君去了凤凰祖地?”

  夫殷扯扯唇角,“是与不是,都要去看一看。”

  木兮道:“奴婢有一事要告知陛下!”

  “何事?”

  “此前泰恒仙君曾说潋姬仙子乃潮吟同党,奴婢在潋姬仙子房中搜寻一番,果真找到了两人来往信件。”木兮从袖中取出一叠信,呈给夫殷。

  夫殷乍一听闻潮吟名字,眼神便趋阴狠,此时沉着脸翻了翻木兮的信,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余下信件。

  “赐杯毒酒,厚葬。”

  “是。”

  木兮离去后,夫殷与君兮架仙马朝凤凰祖地赶了过去。

  凤凰祖地介于仙魔两界交界处,唯有寻到位于仙魔两界处的两个入口方可经由法阵转送,夫殷到时,荒芜许久的法阵处还留着巨兽行走过的痕迹。

  他蹲下去仔细辨认一番,心中松了口气。

  “是踏云山猫的足迹。”

  君兮道:“那泰恒仙君十有八九就在祖地。”

  夫殷勉强一笑,启动阵法,将两人传送到了凤凰祖地之中。祖地中花草繁盛,正是温暖时节,入眼俱是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隐约间还可见从前凤族人在树上所筑的树屋。

  夫殷站在原地,闭上眼刚要将神识探开,丛林间传来一声吼叫,巨大的踏云山猫从树上跃了下来。

  它将夫殷扑倒在地,用脑袋蹭着夫殷的脸。

  “猫儿?”

  夫殷惊喜的抱住了小猫,“你怎么过来了?”

  踏云山猫委屈的叫了一声。

  夫殷眉眼立时垂了下来,他摸了摸踏云山猫的颈,轻声道:“猫儿,带我去见泰恒。”

  踏云山猫原本就为此而来,闻言立刻将夫殷与君兮叼起扔在了自己背上,它速度极快,在树间跳跃时几乎要将背上二人颠落下去,夫殷抓紧了它颈项间的项圈,待漫长的路程过去,踏云山猫跃出参天古树林,停在了一处峡谷前。

  折岚正站在空地处,见踏云山猫带着夫殷与君兮出现,皱眉道:“竟是你们。”

  夫殷跃下来,走到折岚面前,着急问:“泰恒在何处?”

  折岚朝峡谷努努嘴,“喏。”

  她背后那片峡谷发着红,空气中还有烧焦的气味,下方分明在烧着什么东西。夫殷快步上前,见他一副恨不得跳进峡谷中的架势,折岚连忙挡在了他面前,肃然道:“此处燃着我族先祖魂火!陛下是不要命了吗?”

  夫殷咬着牙:“他出了什么事?”

  折岚冷笑:“自然是危及性命的事。”

  那日夫殷来篷梧岛寻泰恒,她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后来知晓泰恒被潮吟所劫,傻弟弟为护夫殷不惜自杀,顿时发了通怒火。

  她原想着夫殷那样喜欢泰恒,泰恒也喜欢了夫殷,两个人之间的误会只要泰恒肯努力,定然会解开。此事一出,她倒不敢再让泰恒独自傻傻的去追夫殷了。

  一个人傻倒罢了,两个人傻到一处去,可不就是让人看着白白心疼?

  “泰恒涅槃后承同族之痛,本是虚弱,又因之前曾屠杀凡人而罪孽缠身,无法正常恢复,只能以先祖魂火重新淬炼身躯,烧尽过往罪孽。”折岚看着夫殷,一字一顿道:“陛下,泰恒心怀死念,这一劫是否能挺过,只能看天意。”

  夫殷紧紧盯着她身后蹿起的火舌,目眦尽裂。

  心怀死念,泰恒怎么能心怀死念。

  折岚看他神情,心中叹了口气,问:“魂火淬炼需得七七四十九日,陛下可愿陪他?”

  夫殷眼睛一眨不眨,“我会在此陪他。”

  折岚道:“既如此,折岚望陛下能在这段时间内,好好想清自己的心思,泰恒知晓有陛下在此陪伴,想来也不至于再一心求死。”

  夫殷倔强道:“我不会让他死。”

  折岚轻叹了口气。

  她收回挡住夫殷的手,指指一棵巨树上的树屋,道:“若是累了,陛下可去那处休息,泰恒之事须得保密,我还需回族一趟。”

  “好。”

  夫殷一掀衣摆席地坐下,眼睛丝毫不离那炽热峡谷。

  折岚走了几步,招来踏云山猫,骑在猫儿背上入了茂密丛林,君兮走到夫殷身旁,正要说话,便听夫殷问了句:“昨夜听的望千秋与相思见,你可记住了?”

  君兮微讶,“奴婢记住了。”

  夫殷垂下眼,从袖中拿出了根笛。

  “教我吹。”

  夫殷贵为天帝,纵然他想时时守在泰恒身边,也不可能当真接连一个多月不上早朝。每日他上朝时,折岚便会来峡谷边守着泰恒,他下朝归来,木兮与君兮便抱着奏章守在一旁,待夫殷批阅完毕,一人送回奏章,一人留下,继续教夫殷吹那两首他怎么吹也吹不会的曲子。

  夫殷的性子本就怕羞,从前学曲子,知晓自己吹得难听,羞得狠了索性就耍赖不学了,现在却是每天不厌其烦的学着曲谱,一遍又一遍的吹着曲子。

  峡谷底的魂火昼夜不息的燃着,有时夫殷会听见凤鸣,可等他忍着扑面而来的烧灼感趴在峡谷边往下看,却也只能看见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

  折岚所说的时间渐近,这日夫殷坐在崖边,忽然说了句:“木兮,我看不见他。”

  木兮心中一惊,连忙道:“再过三日,陛下就能看见泰恒仙君了。”

  夫殷环着膝,怔怔道:“他若是听不见我的笛音,不知道我在等他,怎么办?”

  木兮跪在夫殷面前,握紧夫殷一只手,“陛下,泰恒仙君定然能听见,他知道陛下在等他,怎么舍得不来见您?”

  夫殷手发着抖,笛子从他手中滑出,落在地上,木兮忍着恐惧,将笛子捡起来,放回夫殷手中。

  “陛下,你几日未睡了,脸色难看得紧,若是让泰恒仙君看见了,可不是要叫他心疼?”木兮柔声劝道,“您看,木兮扶您去小屋睡一会可好?”

  夫殷闭闭眼,脸上茫然退去了些。他沉默着,起身朝树屋走去,木兮陪他进了小屋,服侍着他在床上睡下,给他掩好了被。

  夫殷闭着眼睡了一阵,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一片昏暗夜色,他身边侧躺着一人,双手环着他的腰,目光温柔的看着他。

  房中一时寂静得厉害。

  夫殷颤抖着抬起手,抚在了那人面上,“我……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做梦?”

  那人在他额上亲了亲,声音嘶哑的吐了个字:“笨。”

  是记忆里的声音。

  夫殷脑中一响,双手将那人抱得死紧,他凑上去亲在了泰恒嘴上,重重的,狂热的,感受着这人真实的温度。

  泰恒被他亲得一时没透过气,喉咙间发出了一声痛呼。

  夫殷立刻退了开去,着急的看着他:“怎么了?”

  泰恒安抚道:“无事,我提前出来看你,身上筋骨还未长好,有些不舒服罢了。”

  夫殷松开抱着他的手,往后退着要下床,泰恒看出他意图,勾了他的腰带,轻声道:“别走。”

  夫殷与他隔了足足一人的距离,“我不走。”

  泰恒闷声笑。

  夫殷贪婪的看着他的轮廓,抬手想点燃灯,泰恒却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我脸还未长好,当心吓着你。”

  “无妨。”

  “你若点灯,我便走了。”泰恒抓了他的手,轻轻的揉着那指节,“夫殷,与我说说话。”

  夫殷却是看着他,静了许久,才说了句:“你怎么能骗我。”

  泰恒一愣。

  夫殷声音有些急促,“你当我为什么要做天帝,为什么要遭那几百年的罪——我想护你,我有能力护你。”

  泰恒挠了挠夫殷的掌心,“夫殷。”

  “……你说。”

  “我也想护你。”

  夫殷眼睛泛了酸。

  两人十指相扣,额抵在一处,小声说了半宿的话,夫殷终是抵不过多日疲惫,眼睛一闭,入了梦乡,凤凰在他唇上亲过一亲,缓慢的松开了手。

  “等我回来。”

  自泰恒露过面,三天时间便过得愈发的漫长了起来,原本的四十几日夫殷已觉度日如年,这三天像是又将前面的日子又过了一遍,每一秒都是煎熬。

  “时辰怎么还不到?”

  “陛下莫急。”

  “莫非出了意外?”

  “折岚长老昨日来看过,说一切正常。”

  “木兮,我的曲子还没学好。”

  “……无妨,泰恒仙君定然愿意亲自教陛下。”

  “木兮……”

  ……

  “呀!凤火好像小了!”

  夫殷立刻到了崖边站着,他朝下看去,恰是一声凤鸣直入天际,浑身浴火的凤凰高飞而起,于艳艳晴空中盘旋几圈,飘然落了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