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枕孤鸿>第1章 枕孤鸿·1 苏小娘

  

  一路白绫,从阑州城关门口铺进来,蜿蜒几道拐,蛛网似的从中央大道铺陈开,途径阑州城主要的几条大街,终汇于一线延伸进“探花坊”内街里,一直到知秋堂沈府门前。

  沈府家业恢弘,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医庄,是以沿途摆了几日流水席,前来吊丧的商贾文人江湖客数不胜数。

  街头巷尾,甚至连垂髫小儿都在议论,这坐断江湖第一药庄之称的知秋堂大当家沈阙老爷,毫无征兆地死了。

  正走着,轿夫不慎被脚底的白绫绊得猛一趔趄,沈灵均支颅坐在轿厢里打盹,也跟着晃动一记,他未防备,“啊”地一声惊醒,额头后背都冒了冷汗,撑着墙急促地喘息。

  “大人,没事吧?”冷兴忙一手抄在轿夫臂上,回头向轿内问。

  耳旁听着随行仵作的话音,沈灵均刚从梦魇中脱出,尚未回过劲儿来,愣神了片刻方深吸一口气道:“无妨。都进城这么久了,怎还没到?”

  冷兴道:“再约莫一盏茶时分便到。如今道路改了,从前那些街巷小道尽皆改做茶坊酒肆。能行车马的路变少了,咱们也只得多拐几道。”

  窗外流水席上,乡里乡亲吃得热闹,沈府办百事,对他们而言却是能白吃喝七天的好日子,珍馐琳琅觥筹交错,一路葬色的街巷里竟被闹出几分喜庆。

  沈灵均看了一阵,兴致缺缺地放下帘子。帘布却掩不住风言风语,还是有几句透过窗缝钻了进来。

  “听说了么?这位死了的沈老爷,生前可是荒唐!”有个人吃得兴高采烈,说话时嘴里还塞着东西,说得含糊不清的。

  另一个应声答道:“可不是么,从前变听说喜欢勾栏瓦肆烟花之地,前两年干脆娶回了一房男妾!”

  这种风月秘事总是格外引人,又有一个男子加了进来,插口道:“我也听闻了!我家那口子前些时日去城北玉佛寺进香,碰巧见着了他。你们猜怎么的?”他故意卖关子,引得旁人纷纷侧目,他才神秘兮兮道:“这人当真是个尤物。身为男子却生得花容月貌,举手投足间比女的还要风流情致。尤其是那双眼,会勾人哩。让他瞧上一眼你魂儿都没了,就只管跟着他去了!”

  路人听了惊叹连连,有些竟有几丝羡慕:“那沈老爷当真福气不小。”

  “什么福气啊,我看就是被妖精勾了魂,要不怎么娶回来没两年人就没了?我听说这位沈家二娘子姓苏,叫什么——”

  “姓苏?可别是苏妲己转世,是个会吃人精元的妖怪呐!”有一个声音打趣儿,引得旁边人听了都笑出来。

  这些喁喁私语都在夹道两旁,声音不大,却叫沈灵均听得清清楚楚。他皱紧了眉,搁在膝上的手牢牢攥着官袍一角,手心处被汗水浸湿了。路人赤裸直白的议论,尖利得如刀一样,隔着帘子也叫他耻辱得无地自容,心底愈发烦躁,一抬手,正要叫人去把那几个长舌头的嘴给堵上,便听冷兴道:“大人,到了。”

  掀开门帘,沈府朱门琉瓦,一如往日般雄伟清贵。两年前大公子沈灵均金榜题名考上探花,又被御笔亲封大理寺少卿后,沈阕便大肆修缮园林,整得似龙宫一般。而此时,那气派的屋宇门户洞开,孝棚高起,灯笼、窗棱糊白纸,白幔四垂,一片雪色,客堂设了灵龛,正中间矮矮一具棺椁。

  沈灵均直直盯着不远处沈阕的棺材看了半日,没什么表情,只是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眼闭了闭,用低沉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道:“父亲呐……”

  他眼睛一睁,便已然蓄满了两眶热泪,在望向长辈亲族人时恰到好处地落了下来。

  大公子两年未归家,今日乘着大理寺的车辇,下人忙不迭连声报了进去,率先迎出来的是沈灵均的乳母温奶娘,见着他不由分说便抓住他的手,直哭道:“大公子,您可回了!老爷去了……”沈灵均跟着泪落如雨。

  温奶娘忙搀着他往灵堂去,刚跨进门沈灵均便抢上前几步,直直哭得跪了下来。沈母云氏见着他便如催了心肝一般,一把搂进怀里,口里恸哭道“我的灵儿”,母子二人抱在一块,下人见了也跟着跪倒,灵堂间一片悲声。

  两个主子哭成泪人,丧仪却不能停,身边丫头婆子们好容易劝住了,云氏收了泪,抽噎道:“你爹得去得突然,为娘的都……都糊涂了。你向来是个稳重懂事的,一应仪程,你与你二叔商量着办罢!”

  沈灵均道了声“是”,便回过头去向沈家二爷沈熹叩头。

  沈熹是个瘦长白净的男子,捏了一柄折扇,眼睛长年眯成一条缝,看着是个温吞儒雅的好性子,见他拜倒赶忙扶起道“免礼”。沈灵均依着礼制,依旧推金山倒玉柱朝他拜了几拜。起身时,偶然抬头往沈阕棺椁望了一眼,眼瞳忽微微一亮。

  在旁侧蒲团上还跪了个人,披麻戴孝的十分单薄瘦弱。那细麻绳松松扎在腰里,而那截腰却仿佛承受不住般随着他啜泣微微摆动,弱柳扶风。一袭孝服,却被他穿出几分凄美艳情。

  察觉到沈灵均的目光,那人也抬起头,从那顶白麻帽檐下看了过来,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情,噙了泪,窄小的口似乎忍着哭泣被自己咬红了,藏不住的哀婉清丽,摄人心魄。

  只一眼,沈灵均便认了出来,此人定然就是父亲新娶的男妾,身未出府便名满阑州城的沈家二夫人,苏兆晚。

  二人默默然对望了半日,倒是苏兆晚先守着规矩垂下眸来,微微点了个头。沈灵均面颊上还沾着泪花,神色却冷了下来,从礼地对他拱手,却不低头,直直盯着他,一瞬也不瞬,那目光仿佛想在这男人昳丽的脸上烙出个洞来。

  他这般直勾勾盯着自己父亲的妾室看于礼不合,温奶娘悄声在旁喊了几声“大公子”,沈灵均充耳不闻,反倒进了一步,开口:“这位想必便是苏小娘!孩儿这一路走来小娘威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人物!”

  这番话说得礼节周全却毫无温度。

  苏兆晚慢悠悠站了起身,跪久了膝盖疼,他踉跄了一步方站定还礼,细声细气:“大公子说笑了。”

  “今日庄重,孩儿再不懂事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说笑。小娘这么说,是要陷我于不孝么!”

  他一来便针锋相对,苏兆晚有些局促,捻着袖子,一双水玉似的眸子转眼泪波盈盈,轻轻道:“大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着他父亲的这位男妾,沈灵均回府一路来没少受那些无知乡民的言语侮辱,即便他们没有当面说,可背后议论叫他觉得耻辱更甚。

  憋了一路的火好容易冒个头,苏兆晚却做小伏低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沈灵均仿佛一拳打进了水里,半分都不痛快。

  沈熹当即挡在他们中间,圆场道:“好了,这大日子,你们别只顾着自己说话!天色不早,也该早日安排宾客安歇,明天老爷出殡,可别耽误了。”

  说着,热络地搂着沈灵均肩膀:“灵儿你风尘仆仆赶回,快也去歇息罢,今夜便不要守了。”

  “不,今夜由我来守灵。”沈灵均望向沈熹,目光诚挚乖驯,却不动声色将肩头他的手挪开。

  “二叔,今日是父亲头七,我身为人子理应守灵。这么些天您也累了,带长辈们安寝去便是。”

  众所周知沈灵均是出了名的知礼守节,更重礼仪孝道,他这么说,旁人并不觉得奇怪。反倒沈熹,今日的提议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驳了回来,心下有些不快。可沈灵均话说得滴水不漏,只得暂先忍了,回过头去招呼安顿,不多时来吊唁的人便往客居的东厢房去。

  此间无事,沈夫人和苏兆晚也先后回了自己屋里。转眼灵堂便只剩了沈灵均和几个大理寺跟来的随从。

  天色渐渐低沉下来,沈府规矩严,宵禁前便下了锁,偌大个宅院里也鲜有人迹,落针可闻。

  沈灵均命关了灵堂的门,特叫上了两道栓,又叫人去把守着几处窗口。他看了看四周,见再没外人,又等了一阵,大约府里人都歇下了,便朝旁边侍立的冷兴招了招手。

  冷兴走了过来,沈灵均向沈阕的棺椁抬了抬下巴:“开棺吧。”

  “大人?”冷兴怔忪了一下。

  “我说开棺。”沈灵均声音略大了些:“给沈老爷验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