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枕孤鸿>第29章 枕孤鸿·29 孤注

  

  枕孤鸿·29 孤注

  沈府门户朝着主街,此时大门洞开,迎着来来往往问诊乡亲,可唯有从高处往下望去才能看见,白墙砌起,将整座府邸一分为二,前院是大老爷沈阕生前寓所,后院则住沈熹。却在西边最不起眼的角落,单独划了块地出来。

  这块地上的土还很新,色泽与沈府旁处不同,看来是近两年刚刚动过土。有一处蓬子,下方种着成片花草,秋日里都开着繁盛的木槿和海棠,几只大头绿身的蜂子围绕着一朵初放的海棠嗡嗡振翅,逗留在娇花旁,有一只大的按捺不住,扒着花瓣往蕊心里硬钻,把鲜花瓣强行扯开,一上一下地颤动。

  沈灵均矮身伏在外墙沿上,看了许久。

  这地方他再熟悉不过的。是他当年与母亲苏缇一起居住过的偏房。

  当时偏房简陋,雨天还漏水,母亲拿一只木盆接着雨水,便坐在盆边刺绣。苏缇虽不是地道的江南闺秀,可手艺一向巧,一手绣工便连苏杭织造的绣娘都自叹不如。沈阕吝啬,沈夫人又有意克扣他们母子的份例,苏缇只得绣些工巧之物让温奶娘偷偷拿出去换点银钱贴补。

  年下冷了,苏缇的手生了冻疮,捏不稳针线,有些活儿难免做得慢了。有个单主等不及,上门来讨订钱,母亲私自接触外人、接外单的事情东窗事发,让沈阕绑在祠堂里鞭笞,沈夫人趁机查抄了他们本就破败的偏房,把那几幅原本就绣好的帕子搜罗走了,还收走了她这几年攒下的十几两银子。

  那年冻饿交加,母子俩差点儿没死在屋里。沈灵均年纪小,不抗饿,哭得奄奄一息的,头也晕了眼也黑了。忽然,嘴巴里有股热乎乎、咸腥味的热流,他本能地张嘴就吃。揉揉眼睛清醒过来,满嘴都是血,苏缇躺在身边睡着了,她手腕上有道刀口子,送在沈灵均的小嘴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禁足的门户难得一响,有盘冻馒头被丢了进来。上面霉绿斑驳,沾了几片雪。沈灵均爬过去捡来,却怎么也不想把这样的东西喂进母亲口中。

  一墙之隔,沈府前厅里在大摆年宴。觥筹交错,欢饮同宴,酒肉的香味层层叠叠飘过来,像惑人的妖魔一样缠着他,勾引他。沈灵均咽了咽口水,竟翻过篱笆,循着香味找去。

  他是沈府的长子,是父亲的第一个儿子。可是沈阕始终视他如无物。

  许是因为他是妾室所生,而且还是地位卑下如苏缇这种,是沈夫人张罗着替老爷从京城烟花之地买来的舞女。他仿佛生来就带着罪孽,不论如何努力,在书斋里一枝独秀,所有人眼中他总是不如正房嫡出。那个一出生,就当然踩在他头上的弟弟,沈灵锡。

  “为什么,为什么二弟有的东西我却不能有?……二弟今年又有新的冬衣穿,有新印的书册。便连——”沈灵均透过他挖开的窗纸,盯着沈灵锡的桌子看。

  “便连二弟的米糕,看起来也比我的馒头好吃多了!”

  窗纸挡不住珍馐的香气,沈灵锡桌上的圆月似的白面糖心蒸米糕看着诱人极了。

  “二弟的东西,我也想!”沈灵均眼神瞬也不瞬,死死盯着。鬼使神差地,他偷偷掀开帘子溜了进去。

  客堂里高朋满座,沈阕请了名流佳伶来与同道商友们献乐,所有人顾着宴饮没有人注意到暖阁里溜进了一个小身影。沈灵均藏在桌子底下,顺利地摸走沈灵锡桌上的米糕。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灵均将自己的馒头擦了擦,细心地揩掉上头的霉灰,看了看,体面多了。他满意地放回沈灵锡手边的空盘里,作为回礼。完事后不敢停留,把热腾腾的米糕抱在手里,往偏房方向跑。

  当晚,大年夜,沈灵锡突发急病,全城医倌都束手无策。过了两个月,他重病不治,暴毙于自己的卧房里。

  沈灵均垂下了眼,自嘲地笑笑。这便是苏兆晚说的,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么?他抬起一只手,细细地端详,他的手指长而有力,皮肤苍白,指节上有茧,是他常年握笔耍刀磨出来的。

  这样的一只漂亮的手上,沾染了他弟弟的血。那晚的那颗发了霉的馒头,也不知是谁想取他母子的性命。最终却让沈灵锡挡了灾。

  沈灵均啧了一声,挠了挠头,不打算再去想这些。他已经在这墙头伏了许久,怎么还没看到温奶娘出来!他心底不禁涌上几分不安。

  自从他被沈夫人抚养后,温奶娘便一直住在偏屋旁的瓦房里。现如今偏屋被推了,改成了蜂场,瓦房还在。可那房间门扉紧闭,窗户也死死关着,丝毫没有人住的样子。

  沈灵均皱了皱眉,仔细看看,怎么窗棂上还落了几丝蜘蛛网?

  他正捉摸不定,忽听远远的有人声传来,沈灵均压低了身子,只露了一双眼睛偷看。见主厅方向走来几个小丫头,戴着斗笠头纱,手上也套了厚厚的丝织手套,一丝皮肤都不敢裸露出来。

  “啧,真倒霉,她们在外头招呼客人,烧茶切果子的,却叫我们来做这苦差事!”走在最前头那个穿着湖蓝布衣的小丫头抱怨。

  另一位扯了她一下:“少说两句吧!喏,拿好竹筒,仔细这毒蜂蜇你。”

  湖蓝衣衫少女不情不愿接了过来:“烦死了!这种地方,大白天来也嫌晦气啊!这么阴森。”

  年纪更小一些的怯生生道:“阿绿姐,你别说了!我听闻温奶娘去得不安稳,魂魄怕会缠人呢!”

  她这一说,其他几个立马噼噼啪啪地抽她,厉声喝骂:“呸呸呸,青天白日的,你胡说什么!”

  沈灵均身体猛地一震,险些要喊出声来,扳着墙的手紧紧抠住,青筋都暴起。

  他这头心急如焚,那几个小丫头却似乎是怕犯了忌讳,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再不言语,只是默默将手里药罐子弄了些药膏出来放进竹筒,伸出手去逗蜂子。

  药王蜂极喜欢那药膏味道,登时便扑了好几只进竹筒来。

  阿绿眼疾手快,“啵”地一声盖住,向其他人努努嘴,催催她们快点。

  沈灵均心里如油煎似的,只想多听到些什么,可她们偏偏不说了。他咬着唇,掌心里的冷汗将手津得滑溜溜的,手腕也没了力气,几乎抓握不住。

  想了想,沈灵均手底暗暗发力,掰下一小块墙皮,内力贯入指尖,弹指将那片墙皮激射而出,“啪”地打在瓦房窗户上。

  那几个小丫头同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看向瓦房方向。

  阿绿咽了咽:“你……们听到了么?”

  那小丫头张着嘴,瞠目结舌,呆了呆,竟哭了起来:“是她回来了!她回来寻仇了!”

  另一个狠狠抽了她一嘴巴:“你住口!什么寻仇!?她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古井里摔死的,你忘了?”

  “对……对……”小丫头喃喃自语:“她是咎由自取……公子走了,她不肯听夫人话,就一不小心将自己摔死了!对!她是自己摔死的,她是!”

  又有破空一声响,随后瓦房旁侧的树丛震得沙沙晃动起来。几个小丫头再也忍不住,吓得手脚都软,不知道谁手一松,竹筒摔在地上,登时药王蜂窜了出来,便往她们身上扑。丫头们尖叫着落荒而逃,连鞋也跑掉了。

  枯井……摔死……去得不安稳……

  小丫头的话语鬼魅般缠绕在沈灵均脑海里,他浑身颤抖,艰难地看向那旁侧不远处的古井,从前,他和母亲,还有温奶娘一起,纳凉闲谈,将夏日的瓜果湃在那水中的古井……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一口气没提上来,手一松,从高高的墙垣上摔了下来。

  “灵均!”苏兆晚刚刚赶到,便看见沈灵均重重栽在地上,面色白得吓人,不省人事。

  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扳过沈灵均的脸,拍了拍:“灵均,你醒醒!”

  沈灵均不知遇上了什么,他额头摔裂了,手指尖上磨得都是血。

  “你这人……你抠什么那么用力啊!”苏兆晚急得抱怨,撕下一片衣襟替他包扎。

  忽然他手一停,沈灵均方才捡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攀上墙的,隐藏的很好,眼下突然从天而降,摔了个大活人下来,引得四下里的路人都注意到这里,登时围了几圈的。

  阑州城百姓耿直,当即指着沈灵均道:“哎,这怎么回事,这两个异邦人怎么会从沈府的墙上摔下来?”

  “怕不是贼吧!”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沸腾起来,七嘴八舌道:“是贼?那还不报官,赶紧抓起来啊!”

  “呵,这年头,连知秋堂这种医家良人都遭贼。什么世道!”

  苏兆晚忙道:“我们不是贼!”

  “狡辩!不是贼,那你们爬人家墙做什么?”

  “就是!现如今楼兰人胆子越发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窃!若不报官,他们真当我们中原无人么!”

  “你们……”苏兆晚百口莫辩。

  阑州城人性子刚烈如火,一说是贼立马围上来要把他们摁住。

  苏兆晚用力撼着沈灵均,却毫无反应,眼见着围上来的越来越多,他烦得抽了沈灵均一巴掌:“浪费东西的败家子,尽给老娘添乱!”

  他话音刚落,身边人眼前一花,只听见一声“砰——”的巨响,白烟大作,像抖开一团云似的将所有人包裹住,登时眼不能见物,给浓烟呛得直咳嗽。

  足足半刻钟,那烟尘才稍有些散去,众人赶上前去时,原地苏兆晚和沈灵均二人,早已没了踪影。

  -本章完-